第59章 北方(下)
作者:舒信      更新:2021-10-01 10:16      字数:4759
  一国之都的民风民情,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了一个国家的民风民貌。
  黎国首都寿阳,是什么样?人口众多,经济繁盛,所谓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绝非无稽之谈。
  而这也正是黎国的国情。
  百姓富足、安乐。
  黎国朝廷一向施行仁政,不求国家的军事多么所向披靡,也不求国家的经济多么独步天下,而只是希望国家的百姓不会因为繁重的税负和战乱失去生命。
  这种愿景看起来很平淡很普通,甚至很简单就可以达成,但是实际上如果真的军事和经济都不强盛,一个国家又有什么能力和资格说要保证百姓的富足安乐呢?
  一个贫穷的国家,一个只能挨打的国家,注定尸骨无存。
  所以黎国看起来无欲无求,很弱小很普通,可实际上认真研究过它的人都知道,虽然黎国政治经济军事哪个方面也不出挑,但它却在各个方面间达到了均衡。广博而不精深,尽管会稍显平庸,却是一种维稳的智慧。
  黎国没有晋国、方国那样近海近草原的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能够成本极低地发展经济和军事,它只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赢取国家的强盛。
  黎国依山傍湖,百姓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从点滴积累,跬步至千里。朝廷开明,能人异士大量涌入,朝廷就鼓励民众积极学习,技多不压身嘛!
  能力加上努力,黎国人骨子里就有着那么一股子积极向上的意气。黎人能吃苦耐劳,愿意用双手去建设幸福的生活,这股子劲儿是天下人少有的。或许也正因如此,黎人才能创下许多奇迹许多神话,像是仅有二十八万军队就能让一个幅员辽阔的大国不受战火侵扰。
  黎人是为自己而活的,有奔头,活的也就有滋味。
  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儿过好日子,这个国家自然也就蒸蒸日上。
  而方国则不同。
  方国开国的时候,就是一帮军旅汉子有了兵有了地,于是自然而然地心思活络,也想学那些史册上的大人物,锻造一段儿独属于自己的历史。
  他们因为势大,水到渠成地建了国。那个时候就算有野心,也没有人觉得建国是为了什么特殊的原因,不是为了方便管理、划定官阶,而只是觉得,嗯,咱都有这么多兵了,好像建个国,更符合咱的势力吧?就像是一群土匪,刚开始四处游掠,只是叫个匪帮的名头,可是当这群土匪的人数逐渐扩大,地盘逐渐增多,他们也就需要占个山头建个根据地,立个“替天行道”的大旗了。这个时候,他们也就不叫匪帮了,叫山寨,叫绿林好汉,叫什么都行,总之不能再叫游匪了,不能再那么师出无名了。
  方国开国的那些人也是这么想的,咱好歹也是军旅出身,也杀过皇族,怎么就不能有个正规番号?怎么就不能堂堂正正地过咱的小日子?
  于是,几个人一合计,就建国了。
  建国容易,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个锦上添花的事儿,小事儿。
  可治国不同,这里面学问大得很。历朝历代多少谋臣智士想破了脑袋,也没总结出一个完善的治国方略,要不然也不会有什么朝代更迭了。
  治军和治国是不一样的。不过那个时候这些人哪能意识到这个问题,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谁不是第一次啊?大家都没经验,就把治军那一套小模小样地改了改,拿来治国。
  刚开始,当然了,制度的问题很多,汉子们脾气差,心思也都放在战事上,没太花脑筋在这些修修补补的事情上。制度法规的改善进度也就被拖得惨不忍睹。
  一国的法规和政风,是关系到根基的重大问题,第一代如果没有做好,以后的每一代都免不了要为前人还债。
  近百年了,方国的历代国君都拼了命地往回拉,可这国风还是有点跑偏,军旅氛围太过浓重。君主们想改,可好像百姓也习惯了许多,全民皆兵也很好管理,大家也就不再那么抵触。
  可是把治军的方法套用到治国上,毕竟有其致命的缺点。治军讲究令行禁止,每一个人都是军队中的一员,没有任何特殊性。可一个国家,如果不分男女老幼,不分工职官阶,是根本无法运作的。
  更何况,想要维持国家的长治久安,治国者在冷冰冰的谋划统治之外,还必须要有丰沛的感情来对待民众,设身处地地为百姓解决温饱问题,而不是只想着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
  方国的开国老祖宗很显然是个神经大条的五大三粗的汉子,你让他冲锋陷阵可以,但要是让他讲究什么驭下之术,什么君国情怀,那对于他来讲就是放屁,没毛用。他根本不可能接受。
  于是,没办法,方国的朝廷一直到现在也就都不太讲感情。君君臣臣民民,君主不关心民生疾苦,只着眼于大局;臣子则只关心本职工作,少有胸怀天下悲怜百姓的;而百姓呢,除了一些个不甘于自己身份阶层的,拼了命地奋斗想鱼跃龙门外,都认了命,穷穷苦苦清汤寡味地过完一生,和朝廷毫无交集。
  这种“潜规则”经过近百年的沉淀,已经成为了当今方国不需言说的“默契”。事实上,并不是没有人想过去打破这种现状,只是没有人能够做到。方国在阶层情感上的淡漠是群体性的,不是靠一两个有情怀的人就能轻易改变的。
  走在邛都的街道上,看着各行各业的人你来我往,偶有交集,韩思齐对这一点感触颇深。
  方国的阶层和圈子都很有讲究,很排外,这一点从文武官员的同朝为官却格格不入就能看出。但是这种圈子并不绝对,因为圈子内部也可能会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或是不同圈子间有所交集。可这毕竟只是小概率事件,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维护自己所在群体的利益才是被摆在第一位的,为此有些时候他们甘愿牺牲掉自己的利益。
  鱼跃龙门的平民学子,在成功迈入上一个阶层后,无论刚开始有多么想兼济天下,过上那么一段时间也会忽视自己的出身,承认自己理想的理想化,慢慢变成和同僚一样的冷血和漠视民生。
  方国讲究的阶层秩序,不仅仅是在其位谋其政,更是讲究那一条看不见的阶层“底线”。
  什么是阶层的“底线”?
  底线很好理解,每个人做事都有底线,虽然因人而异,但总归是每个人都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那条横亘在可为事和不可为事之间的透明的警戒线,就是底线。
  但,什么才是阶层的“底线”?
  简而言之,只要你是这个阶层里的人,就要一言一行都符合你的身份地位。你是武将,就不能总和文官称兄道弟;你是在朝的官员,就不能老帮着在野的乡民说话。
  具体到事例上,如果你的品级够资格住到城北,即便你没有足够的资产去购置宅院,就算是租你也必须要住到城北,不能再和城东城南城西的人混居一处。这,就是规矩,就是底线。
  阶层的“底线”,不是由个人说了算的,而必须是群体公认的。你是这个阶层的人,行为就不可以超出这个阶层该有的水准,过高或过低都是一种藐视规则的放肆,是坏了规矩。
  而只要你不过线,只要你做的是这个阶层的人可以做的,那么就算你再过分,也依然可以被理解被原谅。
  像是把韩思齐一行人绑到军营的征兵官陆得一,虽然他不由分说就拉人充军的行为十分可恨,也触犯了法律,但就是因为是战时,而他是征兵官,身上有这么一个使命,所以无论他在这个过程中的手段有多么不光彩,嘴脸有多么不好看,他都是称职的。事后他面对的,也不会是诘难,而只会是嘉奖和肯定。
  这种阶层“底线”是固化的,是不讲情理的,所以尽管它存在了这么多年,却无法让人全然信服那句“存在即合理”,因为不适合于现实的必将被历史淘汰。方国一直改制不断,尤其近几年牧四海执政后大刀阔斧地谈改革,恐怕也是看清了这个问题,想让方国不再那么僵硬和淡漠,尽快地转变在民众心目中的印象。
  成功与否先不谈,这种向好向善的心总是值得肯定的。韩思齐相信牧四海的能力,然而方国的国情摆在这里,短时间内注定了很难有所起色。
  不过这也正好,乱世一个国家的崛起往往意味着的不是繁荣,而是战争。方国现在还不适合迈上一个更高的台阶,不然林方之战势必会打得惊天动地,甚至会席卷天下,一改大兴朝灭亡后百余年的大国互相牵制局面。
  韩思齐隐隐觉得,父王让自己来方国,不只是希冀于寻求方相牧四海的帮助,更重要的是想让他通过比较黎国和方国之间的诸多不同,来逐渐确立自己的执政思想,对于君主和朝廷以及百姓之间的关系有更深的阐释。
  而事实上,他也的确获益良多。
  比如说,他由方国的情况联想到,整个天下,不只是方国,每个国家的阶层和圈子都是呈金字塔型的,越往上圈子越小人越少,分得也越细,而底层则没什么讲究。上位者一般都在好几个圈子里,会更加注重自己的一言一行,更加瞻前顾后一些,也就不由得多戴上几层面具,多套上几层屏障,人与人之间关系也就难免远了几分,没那么交心。而平民百姓则不会有那么多顾忌,都是一个阶层的人,不用太计较得失,更不用为了家族的存续殚精竭虑,所以活得就更为真实和洒脱,更有几分生气。
  一个国家的财富与权力,总归是有限的,上位者争来抢去,拿到的都是大头,而百姓虽然财富不多,但守护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的决心却是无人能比的。对于上位者来说,放弃一部分利益没有那么难,而百姓则不同,谁要是分百姓的一半家产,那可就是动了命根子,不想让他们活了,他们绝对会跟那人拼命。就因为这种本质上的区别,百姓是更容易拧成一股绳的。人数众多,且齐心协力,上位者看似手握大权,实际上真到了玩命的时候,任何人都不是人民的对手。
  相比于方国,韩思齐更赞同父辈们的做法。黎国朝廷一直走亲民路线,官与民为友,彼此间不是单纯的统治和被统治关系,而是把整个国家当做群体的所有,倡导人人都是国家的一份子,国家也是每一个人的国家。而不是所谓“家天下”,土地连同人民都是君主的附属。
  韩思齐知道,高官贵胄和市井百姓之间横亘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这条鸿沟看似不起眼,却决定了朝廷和百姓是同心同德还是离心离德。
  前人教诲,得民心者得天下。内中哲理意味无穷。
  韩思齐有些理解父亲韩庄了。他为什么身为一国之君,却没有什么盛气凌人的架子,反而十分淡泊寡欲,温和亲民。那正是因为,在他的认知里,他的角色只是国家的治理者,而非绝对的拥有者。他始终相信,一个国家是因为百姓而存在的,并非是因君主或朝廷而存在。
  或许在天下人眼里,他的这种想法简直幼稚得可笑——身为君主,却把自己的地位想象得那么低下、那么无足轻重,这不是脑子坏掉了是什么?让这样的一个人统治国家,还有谁能瞧得起他、瞧得起这个国家?
  但是在韩思齐眼中,这就是父亲的大智慧。
  人生不过百年,而沧海桑田岁月荏苒,这天下的万物传承沿革是无穷无尽的。每个人都是这世间的过客,不论你是君王,抑或平民,都没有办法得永世长生,不可能与日月同辉、与天地齐寿。人之生老病死、衣食住行,莫不取决于头顶之天和脚下之地,万物取之于自然,而终将也要还归自然。既然如此,我们人作为一个独特的种群,就更应该团结起来,去面对浩瀚、未知的自然,去探索、开发这个美好的世界,而不是用无限的内斗和嫌隙去毁掉资源,再拼死拼活地去重新创造生存的条件。
  在韩庄心中,他不仅要对黎国的数千万百姓负责,更要对天下人负责。
  他想让每一个人都不会再为温饱愁苦,他想让每一个人都对明天充满希望,他想让每一个人都自由地拥有哭和笑的权力,他想让每一个人都能通过努力改变命运,他想让每一个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
  韩庄在黎国,是真的在尝试能够让这种愿景变为现实的方法。但是他失败了。或者说,没有等到成功,他就先不在了。不过幸运的是,韩思齐还在,并且很理解他,也很赞同他的想法。
  虽然以韩思齐现在的身份和处境来言,说要继承父亲的遗志,把这种思想发扬光大有些不切实际,但他坚信总有那么一天,这个天下整个九州的百姓,将会因为这种思想而受益,改变人生、改变历史。
  届时,什么黎国方国的区别都已不再重要,天下一统,礼乐大同,百姓富足安乐,事业蒸蒸日上,政权的存续是为了保证幸福生活的平稳进行,而非为某些群体攫取利益。
  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得治。
  …………
  黎历一百二十二年,注定了是历史上不平凡的一年。不仅是因为黎国在名义上的灭亡、黎王韩庄的秘密去世以及韩思齐接过了王位的权柄,更是因为在这一年,韩思齐第一次离开了黎国,并开始了他在方国的几年游历生涯。
  而最最重要的是,在这一年,他的从政思想开始从模糊转向清晰,似掩藏于泥土之下的种子吸收雨露滋养一朝破土而出、萌芽绽放,走出了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
  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