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推开，楚浔下意识看过去，恰好看到楚霖印走进来正回身掩门。
  “戏看完了？”楚浔收敛心神，清了清嗓子，问道。
  楚霖印走近，身上却没有酒味，他看了看点着的灯，顺手拿起剪刀剪去一截烛芯，摇摇头：“我说要解手，溜出来的。你放心，大家都忙着看戏呢，没人注意我。”
  楚浔状若无意问道：“你那个小朋友呢？”
  “宴饮结束就回去休息了。”楚霖印一撩袍子，坐在了硕大牛角旁的太师椅上，神态有些惫懒。
  楚浔点点头：“还算本分。”
  楚霖印动作一滞，想了想还是没有说什么。
  屋子里有点冷，楚浔吸了吸鼻子，坐在硕大牛角另一侧的椅子上，把头探出一个微小的角度问道：“人都认全了？都去打了招呼了？”
  楚霖印嗯了一声：“记得住记不住先不论，最起码每个都碰了杯。”
  楚浔缩回头坐好，理了理自己和楚霖印款式纹饰配套的华服，有些满意有些欣慰：“都是跟了我大半辈子的人，以后不管我在不在了，他们都是你的叔伯兄弟。你这么些年不在，这次回来有空就多和他们聚聚，感情这东西处久了才深。”看到楚霖印沉默不语，他顿了顿，语气有些软化，“就算你很快就要离开，有这种场面里积攒下的情分，日后有用到这些人的地方他们也少不了帮衬你的。毕竟还有爹这份面子在，就算爹走了，你拿这喝过一次酒的交情去攀关系人家也不会不给面子。”
  楚霖印闷闷答：“知道了。”
  并不明亮的房间里突然有了一段时间不短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楚浔才目视前方，不急不缓地开了口，声音很平静：“你上次和我说的计划，我考虑过了，可行。但有些地方需要改动。比如说，时间上不用那么赶——你的伤还没有痊愈，婚事也需要时间筹备。要不，你就等转过了年再走，时间上够了，提个将军也名正言顺。”
  离过年还有好几个月，以楚霖印的性子，不可能真无所事事地留在邛都，但他现在不想和楚浔吵，就问：“黎涵的底细你什么时候能查清？”
  “你真要带着他去林国？”楚浔皱起了眉头，“你准备给他个什么身份？”
  “这就要看你给我什么身份了。我若是将军，他自然是个副将，最次也得是千夫长。”楚霖印理所当然道。
  “副将你不用想了，我这边有现成的人选。千夫长……他才多大？这晋升得也太快了吧？”
  “非常时期，需用非常之人、非常之法！”楚霖印坚定道。
  楚浔不太赞同：“凡事都有潜规则，即便某些时候某些事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也不能越界打破这种约定俗成。就算非打破不可，也要看值不值得。方国偌大一个国家，习武之人英才辈出，爹身边也有如此多的可用之人，你为什么偏偏要重用这么一个毛头小子？”
  楚霖印指了指外面：“您为什么会重用谢钧鸿、为什么会重用姚叔，您能说得清吗？”
  楚浔眼皮低了低，谢钧鸿和姚守仁可说是他最为信任的臂膀了。楚浔身居高位多年，在他手底下任职的官员无法计数，但大浪淘沙，真正能让楚浔接纳重用的也不过就那么几个。谢姚二人能成为其中文武的鳌头，也都是经过了多年的磨砺，多少次生与死的考验，才能让楚浔确认他们的真心，全心全意地接受、信赖。
  而现在，楚霖印拿那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跟他们比？
  楚浔一股无名火起，他和谢姚二人的往事楚霖印多少也知道一些，他怎么就敢随便拿来说事？
  刚想开口斥责，眼角余光瞥到那对牛王角，就有些哑火。谁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呢？他楚浔年轻的时候不一样心高气傲、口不择言，倔强得跟头倔驴一样？年轻的时候，也的确是对于交友不太慎重，酒肉朋友和知心朋友根本分不清楚，哪些交情是过命的、哪些交情脆弱得像是窗户纸一样一捅就破也辨不分明，为此没少吃过亏，也没少流过泪。可换个方向看呢，就觉得年轻人非要经历过这些坎坷才能成长不可，别的本事书本上学来尚可，可这识人断人的能耐非得要自己处上一百个朋友，再被九十九个背叛了才能看明白那一个的好。
  再说了，楚浔跟自己儿子冷战了这么多年，还能不知道楚霖印是啥德性？楚霖印现在是铁了心要自己闯出一番事业，自然也要培养自己的班底。他楚浔的人是好用是听话，但是谁不知道他们看的是谁的面子、听的是谁的话？
  楚霖印心知肚明，他和楚浔一条心的时候还好说，这帮人顶天了给楚浔传传消息送送情报，不会影响他的工作，可要是楚浔哪天又和他拍了桌子，这些人就不是他能使唤得动的了，不把他架空就不错了。
  楚浔看得清他的小心思，也理解。
  所以就沉默。
  楚霖印只当自己说服了他，趁热打铁道：“时间上来不及。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走的时候，不管你这边查完没有，我都带着他走！入正规军籍的事情……你就抓紧办了吧。”
  楚浔嗤笑一声：“我可没答应你。”
  楚霖印似乎已经吃定他了，也不再正襟危坐，侧过身掀开茶壶的盖子，看到里面凉暗的茶水和内胆的洇濡茶叶，撇撇嘴，啪的一声扣上壶盖，兴味索然地收回手喊道：“来人！上茶！”
  楚浔刚想说什么，听到他叫人，就把话咽了下去，一直到看着下人撤下屋中的茶壶和茶杯，又端上新沏的热茶，掩门退下后才说道：“你设想的没错，我是准备把你提成将军再放出去。副将预计会有三个，我这边给你一个，是你姚叔的过命兄弟，不在仁字铁骑内部，是边关将领，现在和爹当年一样驻守在秋风关。这个人的母亲和妻子都是林国人，他对于林国的情况很了解，会帮到你。朝廷那边也会派一个副将，不清楚是谁，监视和掣肘的意味会很浓，你要把握好态度，注意言行。最后一个……如果是昨天决定，我没准就答应你了，但是今天，不行了。”他呼了一口长气，“刚才桓老跟我谈了，他要提拔一个后辈，叫桓九，自幼学习纵横之术，胸有大志，擅长推演战阵变幻，据说十岁的时候就能背诵历朝历代名战始末阵型兵法，是个难得的好苗子。桓老销声匿迹了这么久再出现，这个面子我还是要给的，不论这个所谓的神童到底有没有真本事，这个副将都是他的。你那位小朋友……再历练历练吧！”
  楚霖印想到今日席间楚浔的反常表现和那个来路不明的跛足老者，很是不解，问道：“这个桓老是……”
  楚浔叹了口气：“号令方国几十年的一个绝顶聪明的老头儿，很低调，是真正的大智慧者。爹能有今天的成就，离不开他的提携。不过很多年前有一天，他突然失踪了。当时我们估计他是让宫里给暗杀了，毕竟他真的太算无遗策了，哪个君主能放心一个这么世事皆在掌握的权臣执掌庙堂几十年？没想到今天他会出现在这里。”楚浔啧啧称奇，“不知道这么多年他都去了哪里，现在突然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楚霖印皱眉：“真有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以前从未听过？”
  楚浔不屑道：“智者不留名。虚名无用，只有想不通的人才会在乎。他做的都是实事，受益的是整个国家的人民。既然无愧于为国为民之心，就算没有人知道是他在幕后操盘，又有何妨？大张旗鼓地做事无异于哗众取宠，脚踏实地地做事哪怕默默无闻，也是可敬的。”
  楚霖印沉思不语。
  “这两天，你就好好养伤，别的事不要想。过两天爹去给你提亲。”楚浔捧起一杯热茶暖手，笑眯眯道。
  楚霖印闭上眼睛，向后躺倒在椅子里，露出有些疲惫却满足的笑容。
  这才是回家的感觉。
  …………
  第二天一早，韩思齐早饭都没吃，也不知道楚霖印醒没醒，就跑到他的院子里，想了想还是托下人给捎句话，就说他去街上逛逛，这才转身出了楚府的大门。
  城北的摊贩很少，韩思齐意不在此，正好有了借口慢悠悠往城南走。途中能看到平整的青石板路两侧连绵不绝的高门大户青瓦朱墙，隐隐透着股子尊荣人家的气派格局。
  韩思齐故意放慢了速度，是想让隐匿在暗处跟随的河图和洛书看看楚府有没有人跟踪。走出了七八条街，洛书从旁边小巷里走出，在韩思齐右前方的屋檐下轻轻摇了摇头。
  韩思齐微不可察地点点头，逐渐加快脚步。
  城东热闹了许多，摊贩和行人都明显增多，道路也窄了不少。韩思齐信步走进一家支了篷子的早餐摊，要了碗素面，就坐在那里看行人来往市井喧闹。
  时辰还早，街面上人不算太多，商铺馆驿的伙计陆陆续续卸下门板，不过更多的诸如酒楼布庄在这个时辰是绝不会开张的。一些在街边摆摊的商贩拎筐背篓地把货物带来，把罩在铺位上的方布拾掇好，再把东西拿出来整整齐齐一一摆放好，这生意就算开张了。
  城门刚刚解禁，城外的人背着行囊涌进了城，很快就汇入了各个街道。其中难免夹杂有背着薪柴和担着山菜野味的贩夫走卒，一路吆喝着走街串巷，生机勃勃。
  城里的人有要赶路的，也起了个大早，收拾齐整往城门方向走去。
  城里城外，开门关门，井然有序。
  身后传来水汽蒸腾锅筷碰撞的声音，韩思齐循声望去，正好看到自己那碗素面出锅。
  早餐摊是一对老夫妻操持，老妪煮面，老翁就端面。
  那是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对痛和热都不太敏感，端住碗的两边，小步疾走，再轻轻放在有些年头的破木桌上。
  脸大个碗，九成九满，酱色清汤，弹软细面，配上油绿的葱末香菜末黄瓜丝白菜丝萝卜丝和两颗油菜，浇上一勺辣油，嚼劲十足，回味无穷。
  韩思齐看向隔壁桌只要了两张饼在那干啃的河图洛书，欲言又止，拉过老翁笑道：“给每个人加碗面吧，我请客！”
  老翁笑笑，露出孤零零三两颗牙齿。
  于是，加面，出锅，小篷子里感谢声不断，韩思齐笑眯眯应和，并不多客套。
  故意慢吞吞吃完面，又喝了两口汤，韩思齐起身付了钱，还特意跑去锅边跟耳朵不太好的老妪大声赞了声好吃。
  老妪笑得一脸皱纹，眼睛眯得看不见，喊着“好吃你就下次再来！”
  韩思齐应着是，心情舒畅地走出篷子，在街上悠闲乱逛。
  直至今日，他依然坚信当初父王在宫中叮嘱他“去北方”的“北方”，不是指东方西方南方北方的那个北方，而是指“北面的方国”。
  当今天下很多国家的人民，都习惯在一个国家的前面加上方位用以明确。毕竟这天下太大了，除了十六大国外还有无数个小国，而乱世的国家就更不值钱，甚至哪个小山村不过几百人也敢说立国，这样就会有不少国家重名。像是汤权篡位后把国家改为了魏，而略东南一些的地方，有一个小国叫卫国。如果不在国家前面加上方位，就很容易在口述时弄乱。
  而一些大国，即便没有什么重名的小国，人们也愿意在前面加上些东西，以示重视。比如楚国，人常称西楚；宋国、萧国，人常称南宋、南萧；晋国，人常称东晋；燕国、方国，人常称北燕、北方。
  对于那一日父王的重音韩思齐记不清楚了，但他觉得，父王的意思就是让他来方国。
  方国能给他带来的助力不容小觑，这也是一个很有特点的国家。即便不是因为出了事来求救，韩思齐也觉得自己该来方国走一走看一看，了解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看看它是怎么拥有如此广博的土地、尚武的人民和兢兢业业的臣子，又是怎么抵抗胡人的侵扰、东面陈国的虎视眈眈。
  来到方国也快半年了，这还是韩思齐第一次有机会好好逛街。
  北上的路上他没有逛过街，当时急着赶路，在城镇短暂停留也是为了补充给养。进了军营，就更没逛过街，封闭的训练很严格，别说城镇了，就连村落他们也看不到。后来，拔营去攻打安贡的时候，他还寻思着打赢了怎么着也得放两天假，到时候肯定能好好走一走城里的大街小巷。可没成想，这一打，就把城给打没了。逛倒是能逛，可一堆焦土瓦砾，有什么可看的？这之后又护送楚霖印回邛都，路上需要照顾楚霖印、看守高增益，他根本抽不出身，自然也没逛过街。
  不过好在，这次第一次逛街，逛的就是方国首都的街。
  邛都城很大，要比寿阳城都大。不过不知是因为方国阶层分明，还是因为地理位置有些偏僻，感觉上没有寿阳城那么繁华热闹。也或许，黎国那种安定和平的环境是天下少有的，所以连带着，这边百姓脸上笑容的热乎劲儿都差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