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次电扰冲击结束了，无天无地，世界在浓厚的烟幕中呈现一片灰白。
  “维..维克托？”多林语气惊恐地问。
  “是..是的。”维克托用一种绝望的语气回答。
  两分钟前，两座人工智能主塔的本体同时对意志红塔发起检测。两分钟后，具体报告发回了它们的本体主控台——意志红塔，仍然挺立在绍兴人民广场的正中央，上层灯塔稍有受损，但中央腔室的核心控制台仍在正常运行。
  孤注一掷的第五次冲击没能毁掉暴风瞭望台，流浪者还在内鬼的控制中。
  “这怎么可能？意志红塔不应该坚硬到这种程度！”多林绝望地说道。
  维克托没有答话。
  “维内提斯的防御庇护应该解除了才对...不是应该，绝对解除了！”多林自顾自地说着。
  维克托仍然没有声响。
  “维克托？”多林试探地问。
  无声。
  “维克托！出什么事了？”见维克托没有反应，多林愈发感到不妙。
  三座人工智能主塔的本体分别位于流浪者三座大楼的地底，除非全面备战，一般情况下是互不来往的。也正因此，多林无法直接接入维克托的本体，只能通过维内提斯，而此刻维内提斯已经休眠，多林只好采取另一种非常危险的手段——将自己的主塔本体升出地面，以摄像视野观察地面上的情况。此时的多林，已经八九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建筑残骸被清扫开去，破碎的地面打开一扇石门，多林的本体缓缓升出地面，其体积出乎意料地小，甚至不如一辆家用汽车，却也是三座主塔中最大的了。升出地面后，多林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流浪者所在的绍兴城上虞区铺开全方位侦察，一是防止敌人突然入侵，二也是查探第五次冲击的破坏情况，至于世纪大楼，它在本体升出地面的一瞬间就已经看到——这座人间大厦已经不复存在，原本所在的位置只剩一片废墟，维克托的本体连同大楼里的流浪者成员被一同埋葬，流浪者被这样消灭三分之一。
  放眼望去，视野之内皆是狼藉，原本平整的地层结构在第四次电扰冲击中被削去大半，而第五次电扰冲击不仅再次削深地层，还粉碎了周围所有楼房，在整个人民广场，乃至整个上虞区，恐怕都只有两座建筑活着，便是上帝之眼和意志红塔。
  令多林不解的是，流浪者三座大楼都是公认的超级建筑，强度不相上下。在没有受到正面冲击的情况下，世纪大楼竟然倒塌了，而正面受冲的意志红塔反而立着——这个怪异的现象，多林也无法解释。
  也许永远也无法解释了。
  维克托被埋入废墟，维内提斯能量不足进入休眠，只有多林一座人工智能主塔尚有行动能力，已经不可能对灯塔造成威胁。而此刻，多林也不再是那个被植入“女孩人格”的人工智能主塔了，它现在只是一具绝对服从命令的战争机器。
  一条写在根本程序里的设定——当三座人工智能主塔休眠其二，剩下的那座主塔将被迫开启深度战争人格，对比普通战争人格，深度战争人格表现得绝对忠诚，更加无情，更加残酷，它的出现，意味着事态已经进入无法挽回的绝地。更为致命的是，深度战争人格将不再由独立能源控制，而是并入流浪者终端系统，接受统一指挥...
  另一处，首长办公室。
  卢正军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眉头紧皱——上行电梯仍未开放通行，这意味着流浪者仍处于瘫痪状态，内鬼还是挟持着灯塔。而从前几次巨大的震动中，他也基本判断出外界的情况——电扰冲击的效果并不好。此刻，外面静得如同一潭死水，这让卢正军无法判断外界情况。
  他先是呼叫维内提斯，系统提示主塔能源衰竭，已进入无限时休眠——卢正军觉得不妙。他又尝试着呼叫维克托，那头没有任何反应，这让他更不敢想象外面发生了什么。最后，他试着连接多林，却提示拒绝接入...卢正军已经想到了——深度战争人格。他迅速回身到办公桌前，准备以首长权限强行接入多林。
  而就在这时候，能源衰竭的维内提斯却主动发来联络请求。卢正军也没多想，第一时间接通了。
  “正军，你还好吧？”
  这不是维内提斯，而是袁城虎。卢正军一愣，而后问道。
  “你觉得呢，老师？”他说话带着明显的怒气，却又混着些许试探——其实，他到现在还是不愿意相信。
  “我觉得你不好。”
  “袁城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卢正军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袁城虎，自己的老师就是潜伏在流浪者二十一年，甚至更久的内鬼，当年就是这个老人害死了张羽，害得卢西安和卢千雪被黑川内武抢走，就是这个老人挟持着此刻的灯塔，整个流浪者也因此陷入瘫痪，就是这个老人。
  “正军，我早就告诉过你，人是会变的。”
  “可我没想到变的人会是你。”
  “人是会变的，世界也是会变的，不变的只有命运，只有命运才是永恒不变的。”
  “宿命论？”
  “宿命论？可笑，把‘论’字去掉，这就是宿命，永恒的宿命。”
  “简直胡说八道。说吧，你想怎么样？毁掉流浪者，还是杀掉我？”
  “正军，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是老话，我不会杀你。但流浪者会毁掉，不是被我，而是被你。”
  卢正军沉默。
  “对灯塔发起电扰冲击，是你一生的败笔。”袁城虎冷冷地说。
  多林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只是少了点惯有的热情，满是无情的冷酷。
  “检测到高能核反应武器，起始世界坐标（-1110，2887，418），指向世界坐标（1，1，1）。备用方案：无。阻截概率：0。重复，检测到高能核反应武器，起始坐标（-1110，2887，418），指向坐标（1，1，1）。备用方案：无。阻截概率：0。”
  多林的播报像是一双大手攫住了卢正军的喉咙——这两个坐标，他再熟悉不过了。前者在美洲，那就是美洲洲际炮塔的确切坐标，那座人间大炮！而后者，毫无疑问就是绍兴的流浪者本部。
  “多林！”卢正军大吼。
  “倒计时..”多林的播报被袁城虎打断。
  “好了，正军，不要紧张，时间还充裕。”
  “袁城虎，你个杂种！这就是你的目的？你他妈把流浪者的坐标暴露给澳美联军？！”卢正军怒气爆发，已顾不得许多。
  “我说了，时间还充裕。你知道的，洲际炮塔那种超级武器，单算准备时间都要好几天。”袁城虎冷冷地回道。
  “你到底想怎么样？！”卢正军气得揪头发。
  “听我的话，放弃流浪者，去找黑川浩。”
  “不可能！”卢正军直接回绝。
  “那就留下一起死。”
  “死有何惧！”卢正军坚决。
  袁城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西安，你爸爸什么都好，就是太固执。”
  “老东西，你把西安怎么样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不，他很好，除了摊上你这个父亲，他一切都很好。”
  卢正军已经骂不动了，他被困在首长办公室，地底的空气在剧烈的喘息中消耗，他明显感觉到了呼吸困难。
  “不知不觉，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啊，时间过得真快。”袁城虎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陷入了辽远的回忆，正在自言自语。
  “正军，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固执呢？我这一辈子，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瞧不起任何人，唯独器重你，你却总是伤害我，唉。”
  “我..咳，伤害你？”在卢正军的印象里，自己最尊敬的就是袁城虎了，全流浪者找不出第二人能被首长如此尊敬。
  “当初，是我力推你上首长的宝座，却没想到，上任首长的你竟反过来限制我？好在我的学生不止你一个，你不愿意帮我，自然有人愿意帮我。”
  说到这里，卢正军突然明白了，但他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努力保持呼吸。
  “是的，你猜对了，黑川内武帮了我，二十一年前的那场袭击，就是他带的头。内鬼你也猜得没错，是我，是我作为流浪者的内应，才打通了澳大利亚联军的进攻隘口。张羽在那场袭击中丧生，正军，这件事我得对你说抱歉。不过从结果看，卢西安和卢千雪顺利交到了黑川内武手里，张羽的牺牲也算值得。”
  “狗屁逻辑！”卢正军咬着牙骂。
  “如果你当初接受我的提议，我又何必通敌呢？”袁城虎沉默了将近半分钟，仿佛是给卢正军说话的机会，但卢正军没回应。
  “既然你想不起来，我就提醒你一下。”
  “二十一年前的那场黑日之灾，太阳王降临人间，就降临在你卢正军妻子张羽的肚子里，你以为是巧合？不，正军，你错了。那是多么幸运的事，那是命运之神的眷顾，因为流浪者拥有世界顶尖的意志人研究专家，是我！因为我在你身边，命运之神才会把太阳王送给你！明白吗，只有我才能让太阳王发挥真正的威力！”
  “可你呢？你如此固执，如此愚蠢。当年，我屡次向你要求启用‘双重裂变’的计划蓝本。你呢？不是拒绝，就是忙，到处坚持什么虚无缥缈的人道主义？正军，我是你的老师啊，你就这么敷衍我？人道主义有什么用，嗯？”
  袁城虎说得太激动，连咳好几声。
  “咳，你不帮我，自有其他人帮我，真的，幸好有其他人帮我，否则别说流浪者，这个世界都会毁在你手里。罗斯塔曼是第一个，黑川内武是第二个，这两个人帮了我大忙。先说黑川内武吧，他也是我的学生，没人比我更清楚他的野心，他第一次联络我的时候，就向我透露了进攻流浪者的计划。正军，如果当时你答应开启‘双重裂变’，也许我就不会通敌，更不会把你的儿女交给他。可是你..唉，正军，你太固执，我是不忍心看到太阳王烂在你手里，那太可惜了...”
  “老东西，你..你混蛋！”
  袁城虎没理他，继续说。
  “虽然你一直没答应我的要求，但后来你也知道，双重裂变计划一直在暗中进行。这其中的功劳全都该归罗斯塔曼所有，他是我最早的合作者。多么伟大的实验啊，也只有他能理解我，你明白吗？被人理解的感觉是多么畅快！当然，正军你不会懂的，你只知道坚持什么人道主义。当年，就是罗斯塔曼开放了权限，让我得以开展‘双重裂变’的计划，结果你也知道，二号实验体，我听卢西安叫她‘高伊德’，那么便叫她‘高伊德’吧。就因为罗斯塔曼的慷慨，这个女孩诞生了，你知道她体内蕴藏着多么伟大的力量吗？是地球意志和太阳火种的结合产物！正军，你知道吗，如果不是罗斯塔曼，这个女孩就不会出生了，可是你，不仅不懂得感恩，还将他除名！真是罪恶！呸！呸！”
  袁城虎越说越激动，不断地“呸”。卢正军听着，一步步走进这个老人的内心世界，这时他才发现，袁城虎的内心竟如此阴暗。
  “所以，你知道了吧？控制终端系统的权限，你流浪者第三任首长都不配拥有的东西，罗斯塔曼把它秘密授予了我，就是有朝一日用来颠覆你的统治，正军，听明白我的话了？颠覆你这愚蠢、固执的统治！！”
  袁城虎在意志红塔顶层的暴风瞭望台里，连喘几口粗气。卢正军则在意志红塔地底的首长办公室里，脸色发青。
  “看啊，多么完美的艺术品，这两个孩子。”袁城虎自言自语地说着，卢正军知道他说的是卢西安和高伊德。
  卢正军呜呜了几声，似乎很痛苦。
  “正军，没事的，我不会伤害他们，他们都是命运之子，都有各自终归的宿命。”
  卢正军没声响了。袁城虎猜到了原因，他解除了首长办公室的封锁，电梯在一瞬间下行到底，新鲜的空气争相涌入首长办公室，卢正军深吸一口气，神智恢复不少。他醒来第一个动作，便是进入电梯，想要回到地面。
  “我说了，正军，我不会杀你。”
  卢正军没理他，疯狂拍打上行按钮，可是电梯巍然不动，他看到——电梯的天板竟然开着，空气就是从镂空的天板进入首长办公室的，但电梯本身就是无法行动。
  “正军，别挣扎了，听我的，带上这两个命运之子，还有整个流浪者，去找黑川浩，玛雅残卷已经给你，给所有人都指明了方向。”
  听到这话，卢正军大骂着问。
  “老东西，你怎么知道玛雅残卷的？”
  “因为，西安也知道啊。”
  此时的卢正军很懊悔，他懊悔自己太相信袁城虎了，竟然把卢西安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交给了他——卢西安的记忆都被这老东西窥探一空了！
  “处心积虑，真是狡猾...”卢正军叹道，他没多少力气了。
  “这是命运...”
  “别他妈开口闭口就是命运的！”
  “玛雅预言即是命运。最后四个字，你知道是什么？”
  卢正军沉默，他知道袁城虎指的是隐藏预言。
  “历史之轮，百覆相错。命运之轮，肃方相会。”
  卢正军一怔，他想起了刘义的解释，这个“肃”，岂不就是三？
  “正军，你又猜对了。今时今日的一切，玛雅人早已预言到，黑川浩已经被黑川内武盯上，这对父子正奔赴命运的刑场。而黑川内武这个人，也已经同时被两方势力视为死敌，格罗里·迈思琳和他的欧洲联军，以及拜伦·梅杰尔和克勒利斯·雷蒙带领的澳美联军。只差你了，正军，命运驱你去与老友相会，你如何有理由拒绝？”
  “相会？在命运的刑场？”卢正军仍然没能理解“历史之轮，百覆相错”的意思。
  “九十六，九十六年。历史的轮回，九十六年，九十六年前，发生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卢正军思索着——九十六年前...2076年，长时间的脑缺氧让他有点糊涂，一时想不起来。
  “好，我再提醒你一次，曾有一场屠杀发生在日本，轰动一时。”
  “小笠原村！”卢正军吼了出来。
  “没错，恩怨的起点，也是恩怨的终点，九十六年前，九十六年后，历史是个轮回，命运的终结点。”
  卢正军怔住了，没错，一切的一切，都始于小笠原村的那场屠杀。
  所有的恩怨，所有的战争，都起源于小笠原村——斯特洛里克失控杀死黑川正雄的母亲，黑川正雄发动黑暗降生，罗斯塔曼穿针引线，卢正军、达蒙·洛克西、黑川内武三个少年在流浪者相识。多年之后，有人成了领袖，有人流离失所，有人发起战争，袁城虎抓住机会从中作祟，于是才有了后来的“流浪者失陷”和“双重裂变”，黑川浩和高伊德这对怪异的“堂兄妹”因这两件事诞生，卢家兄妹也遭横夺。又许多年过去，最初的三人已经老去，而他们的后代都已长大成人，并且继承了意志人的强大秉性。世间盛衰交替，唯有野心不老。恩怨之战悍然发动，这场牵扯了四代人命运的战争被重新点燃。熊熊烈焰中，没有谁没能逃过命运的审判。他们在恩怨和战火中辗转、流离、失散，最终还是以战争的方式相会。他们从不同的方向，带着各自的命运，去往一个终点——命运的刑场，即...
  “正军，去吧，去小笠原村，带上这两个孩子，去实现你的命运，实现你们的命运。流浪者已经难逃毁灭了，洲际炮塔会将整个绍兴夷为平地，没有任何幸存的可能。”
  “老东西，你设这么一个庞大的局，就是为了拉回偏离的命运？”
  “正军，你错了，命运不会偏离。我的出现也是命运的一部分，即使不是我，也终将有人带你去见你的命运，玛雅人已经预见了一切。”
  “离洲际炮塔发射还有多久？”卢正军平静地问。
  “七天，一周。我没破坏流浪者的任何设施，也没伤害任何人。只要你答应我，流浪者还是归你首长，至于世纪大楼...”
  “世纪大楼怎么了？”
  “世纪大楼已经倒塌，人员无一幸免。”
  “你说什么！！”卢正军的瞳孔皱缩，他一直被困在首长办公室，根本不知道外界的情况。
  “一开始我就说了，毁掉流浪者的是你，不是我。”
  卢正军险些晕厥。
  “你执意要冲击灯塔，而人工智能主塔并不善于揣摩人心，第五次冲击差点毁掉意志红塔，我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终端控制系统吸收了世纪大楼的防护网络，才最终保全了意志红塔。如果不是你太固执，我大可不必这么做。正军，你的固执就是原罪。不，也许..这也是命运的一部分。”
  “去你妈的宿命论！放我出去！”
  “答应我吧，算是老师我对你的最后一个请求。去见见你的老朋友，去实现命运吧。你、格罗里·迈思琳、黑川内武、西安、千雪、高伊德、黑川浩、杰莉斯特、罗斯塔曼、拜伦·梅杰尔又或者克勒利斯·雷蒙..等等等等，不论敌友，所有人的命运都在小笠原村等着你们。听我一句，好吗，正军？”
  “先放我出去！”
  沉重的呜呜声响起，首长办公室的电梯终于开始运转！
  “来吧，我在暴风瞭望台等你。”袁城虎说。
  电梯载着卢正军缓缓升向意志红塔的顶端，也升向所谓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