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回归
作者:九五夫人      更新:2021-09-30 06:53      字数:6125
  当然,凌虹羽仍然是一个凡人,她认为自己平凡得不足以再继续担任林凌地产总经理的职务。她不喜欢干这一行。她腻烦干这一行必须进行的明争暗斗,交际应酬,敷衍应付等等、等等虚虚实实的商业行为。她实在不能适应这种喧闹繁杂的生活环境。而且,她觉得这种以赚钱为目的经营性事业,让她常常产生“为钱活着”的虚假幻觉,令她感到自己生活得并不踏实。因为她觉得,为“吃”活着与为“钱”活着,其生命质量是相同的。她还似乎感到这一切都为一种说不明白的力量所操纵所左右。而这一切,并不是能使她自己感到步履坚实的真正追求。
  现在,虹羽终于想明白了。她的心,并不在这里。这八年,她只不过是通过这一番努力一番历炼,证明了自己的潜在能量,以及对于事、物的认识与分析能力。证明了她凌虹羽,如果决心去做某一件事情,是能够做好并取得成功的。当然这离不开机遇和大家的力量。现在,如果她想另外选择一件更为实际更能让她心里觉得踏实的事去做,是否也能够做好、也会有很多的人来帮助她呢?会的,一定会的,因为那件事,她将要跟罗星还有她的那些好朋友们一起去做。不管如何艰难,她凌虹羽都能够做好。因为,那才是一件值得实实在在去做的事情。当然,凌虹羽是负责任的人。在宣布这一决定之前,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妥善安排。她还需要跟罗星好好谈谈。还需要得到台东古氏地产方面的同意。她更需要谭秉义、赵小华还有小彤他们的理解与支持。她不想让林凌地产的经营和正常工作因为她的决定而受到任何影响,因为她要对知人善任的古董事长负责。为了这些,她至少需要一、两个月甚至半年的时间。但是,凌虹羽一旦想透了决定了的事,
  她是一定要去做的。不过,她并不急在一时,因为她已经感到真正的“不惑”了。
  晚餐前,阿岩回来了。他见了小阿婶很高兴地高举起一串肥嘟嘟的膏蟹,就像那年在滩上吃“烧烤”时一样憨态可鞠。嗬,这一回阿岩带回来的海鲜可太多了!金秋八月,虾肥蟹旺,海产格外丰厚,阿岩还带回了两只张牙舞爪的大龙虾,还有满满一铁箱蛤蜊呢!这个傻阿岩,就算知道我在家也不必带这么多海鲜哪,三几个人能吃得了吗?用渔家的话说,海鲜一进了冰箱,那就成冰疙瘩了,“鲜味也会跑回海水里甘!”阿岩笑眯眯地说,“阿婶太忙着,常年也难得回家一天的,当然要好好招待的啦!”说完,就跑进厨房帮助他阿妈去收拾那个凶巴巴的“虾兵蟹将”去了。
  晚餐时,两部汽车装来了六个人!海珊、小华、谭大律师、老艾、老袁还有徐远志,再加两位司机。哟,这可不是三几个人了,而是满满的一大圆桌,难怪阿岩带了那么多海鲜呢,原来海珊早跟他电话里说过了,有一大帮子人都想着“吃”他阿岩这位海产品大经理呢!虹羽问小华,小彤为什么没来?小华说小彤今天从内地来了好几位同学,她要忙着安排他们的住宿。小彤还说要去竹楼餐馆,大开海鲜席为她的同学们接风呢。
  袁老风趣的接着说:“那我们赶上的这顿家宴,就算为我们两个老头送行的酒了嘛。对不对?这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这可是借了凌总的光啊!哈哈哈……”这圆滑老头,即使“白吃”也把话说得光光的,脸上红光满面,笑起来中气足足的,哈哈能打上好一会儿呢。有了他,席上的气氛自然轻松多了。一顿饭吃得尽情尽兴,笑声不断,倒让虹羽深深领略到这“圆滑”的好处。套用一句政治术语来说,这也是“革命乐观主义”吧?他们这一闹一笑,令虹羽的心情轻松了许多,连小华也笑得开心极了。
  是啊,夕阳正红,人生正好,虹羽似乎觉得她们这代人,也该改改总爱把任何事情都看得极严肃严重的惯性习惯了。为什么要让老人们觉得他们比我们这代人还要年青呢?实际上,四十岁正是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徐特立老人在四十二岁还去法国当了留学生呢。也许,还是我们这代人经历得太少,见识得不多,磨炼还不够,因而承受能力也还不够的原因吧?那么,小彤她们这代人又会怎么样?小小的林艾他们那一代人又会怎么呢?
  小林艾今年足三岁,他是阿岩与海珊的独生儿子。阿兰嫂的宝贝孙子,艾炼的心肝外孙,他管虹羽叫叔婆。小林艾长得虎头虎脑墩墩的胖,眉眼儿极像当年的阿岩。今天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小林艾忙得转着圈儿叫“阿公”“袁阿公”“阿伯阿叔阿姨”。叫得众人心里甜丝丝的,如果小彤在这里,又要乐得拧他的肥屁股墩儿。虹羽想起阿青,大哥,还有公爹林老顾问。如果他们还在人世,小林艾又能多几位长辈。林艾该叫公爹太阿公吧?老人家一定会高兴得甩掉心里和脸上那份沉重的。虹羽甩甩头不再往下想。她不愿意因为那沉沉的“过去”而破坏大家伙儿难得的愉悦轻松。也许,过去的事就该让它成为“过去”。这样人们才能更好的面对“现在”,走向“将来”,才能如老人们那样真正做到“笑对人生”。
  直闹到晚11点,一群人才酒足饭饱的告辞而去。虹羽当然也一道走了,留下阿岩海珊“打扫战场,收拾残局”。这话让虹羽听着,总觉得袁老助理曾经当过兵。袁华笑而不答,转而向虹羽们宣布总公司的通知,让林凌公司的高级职员明天都去医院抽血化验。说是常规检查,因为总公司决定为这些高级职员办理人寿保险。小华笑着说;“保什么险哪,活着干,死了算吧!”袁华呸呸地说:“咄,小丫头怎么说话呢?进了古氏的门,就是古氏的人,生老病死,公司全都关心着呢。这可是古氏历来的规矩,也是古氏成功的秘诀之一。你们可不能掉以轻心,这规矩还是古董事长亲自制定的呢。老艾,我们机票是后天早八点吧?明天我们一起去医院。”
  艾炼笑笑说:“老骨头,死不了的,还费那劲搞乜野?”
  袁华说:“嘿嘿,老骨头才值钱呢,不去可不行。咱们这回出游,也好无后顾之忧嘛。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家里也可得一笔保险费呀!”
  艾炼笑骂说:“呸呸,老乌鸦叫,太不吉利,我可不想跟你这老鬼走了。”
  袁华哈哈大笑,说老艾这会子倒怕死了,“想当年……哈哈哈哈”。
  虹羽和小华紧追着问也问不出什么,他只支支吾吾说了句“好汉不提当年……呃,勇啊,呃,嘿嘿嘿。”就闭上眼装着酒醉睡了。
  虹羽觉得这位老人心里也藏有一份沉重,他只是尽力把它藏得深深的,只让人看见他笑对人生的一面。这也许,就是“姜是老的辣”这句话的另外的一层深义吧?
  瞎子罗星又如同经历了一次生与死的搏斗,他因此又苦苦熬过两个不眠之夜。而且,这两个夜晚尤其漫长,甚至比从前那些个日夜加起来还长。
  当时,虹羽如果不走,罗星也许会说出更令她伤心的话来。嗨,我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冷冰冰的?为什么要对她大喊大叫?我有什么权力让她快走?她不也是,我的病人吗?她是付过钱的,每次五十元,每个月二百元,一年二千四百元。
  罗星用双手使劲按摩自己的通天、百会、印堂,还有眉棱骨处的攒竹、鱼腰、丝竹空等几个专治头痛的穴位。他头痛得厉害,是以前极少有过的疼痛,他双手胡乱按捏着,这是一位专业按摩医师不应有的手法。因此,他的头疼不但未曾缓解,反而更加剧烈。直疼得他头上冷汗浸浸,牙咬得紧紧的。
  他摸到自来水管前,轻轻启开水笼头,浸透一条毛巾,然后又摸到藤沙发上靠好,昂着头,将冷水毛巾迭好盖在额头上。他紧闭双眼不再想下去。他知道,这是那次“尝药”落下的后遗症。若任它继续,后果不可预料。这样好一会儿,他的头痛渐渐缓解了。罗星苦笑笑,叹出一口长气。嗨,这是天意,老天爷不准我生她的气。可是,我罗星,又何尝是在生什么人的气呢?星移斗转,物是人非,为什么她就不能变成现在赫赫有名的凌总经理呢?
  其实,我早知道她已是今非昔比,我不是暗暗为她庆幸过祝福过的吗?我不是只要能够知道她一切都好我就放心安心吗?难道,这一切想法都是假的?都不过是自欺自骗的谎言?哦哦,虹羽从小就不喜欢撒谎的。可是,我为什么远巴巴地跟着她的踪迹找到这来呢?又为什么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就不能自制呢?是因为她的惊讶?她的沉默?或者因为她一定正以那种人人都会有的惶惑、嘴微张着,面对我这瞎子的丑脸?甚或还因为她没有即刻扑过来,投入我渴盼已久的怀抱?
  哦哦,罗星,你这也未免太自私太天真太不够现实了吧?难道,她不应该惊慌?不应该沉默?不应该像别的任何人第一次见到我的一样,惊骇于我这张毁于熊掌的丑脸吗?难道她应该向一个陌生的瞎男人,丑男人扑过去尽情倾诉她对罗星的思念之情吗?即便她还在思念,那也只是对留在她脑海里的罗星,而不是我。哦哦,胡想些什么呢?再想,头又要开始痛了。四十多岁的男人,是不应该为这些小儿女态的激情付出生命的,我还有很多要做的事。还有忆虹,呵,忆虹!我应该珍惜过去的美好记忆,让它成为我生命中能够久久回味的甜美。而不是,去破坏它。
  虹羽是个好女孩,好女人,好总经理。从大喜他们的电话里,从很多病人的议论中,我知道她还是在正正派派做事,清清白白做人,这就够了。我本不应该打乱她的生活,因为,我实在、没有这权力。现在,她的生活离我太远,她的前途正无可限量。她好不容易才获得这样一个能够一展才华的机会,这天时、地利、人和,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对她来说,就更是难得。我应该,远远地离开她,不能给她添麻烦。对对,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也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应该做的。
  可是,我还是应该对她说明跟她道别向她道歉吧?因为,我们毕竟曾是最好的朋友。为了让她知道一切,明白一切,我们应该好好谈谈,痛痛快快地谈谈。我们俩从前,从来都是这样的。对,虹羽说过,她还会来的。虹羽说她还会来就一定会来的。明天,就是她的约诊日,她会来的。
  第二天,罗星的精神总也不能集中。到这个海岛上生活快七年了,乍一想到离去,却有些恋恋难舍。这里的人好,直爽朴实。几年来,左邻右舍对他这位盲人医生十分照顾。就连工商税务也很少为难他。除了台风季节,这里的气候他也能够适应。还有,这里经济发展快,人人手头都很宽裕。虽说罗星并不曾漫天要价,可是多数病人见他医术颇精,服务态度极好,又因他是残疾人,付钱总是挺大方的。
  罗星虽说并不指望靠这钱过活,这每年十来万元的收入,对家乡的建设可是一笔不小的支持。罗星这几年寄回家乡的几十万元,听说老支书拿它派的用场可大着呢!修学校,买树苗子,买开山筑路的工具、炸药等等,都是用的罗星这笔钱。上个月老支书来信说,山里通向县城的大公路很快就要修通了,到时候还让罗星回去剪彩通车呢。
  虽然沈家有的是钱,沈飞霞也愿意付出二十万美金作为赡养费,可他罗星却不能要。本来他连儿子的赡养费也不愿意收的,只是飞霞坚决不答应,还说如果罗星不收儿子的赡养费,她就不让忆虹回来。罗星无奈这才答应。“嗨,中国人偏学着讲那外国理儿,我罗星堂堂男子汉,还能养不活自己和一个儿子?笑话。男子汉拿前妻的赡养费,这要让咱山里的汉子听见了,还不笑掉下巴颏儿吗?这外国规矩也真次,咱中国可没有听说过。”罗星想着不禁好笑。
  正在接受他按摩的那个胖子却昂起大脑袋叫开了:“哎哎,我说哥们,你往哪儿捏呀?真是。”罗星停手一摸,知道自己刚才确实捏错了地方。这胖子因为身上的肉太多太沉,致使腰部椎间盘突出,每周一次来做腰椎按摩。刚才罗星想得走了神儿,双手一个劲儿往下,直按到尾脊骨了,还不往上走,不觉捏在他屁股上的肥肉墩儿上。胖子一叫,等在一边的两位病人一看,都哧哧地笑个不停,这胖子可就吃不劲儿了。他不顾罗星连连给他道歉,一骨碌滚下按摩床,气哼哼地说:“这是干什么呀?我是付了钱来治病的,不是让你瞎捏的!”
  罗星一听,脸色依旧,心里可真受不了。他默默地掏出几张大票走到那气呼呼的胖子身边说:“对不起,我本来就是瞎子,只能瞎捏。这是您后三个月六百元钱,请您拿好。”
  胖子赶紧转而笑着说:“哎哎,这是怎么说的?我不过一时走了嘴,您至于那么生气吗?谁不知道我这病您都给治好九成了,还真能不往下治?哎哎,咱都是北方人,北方的胖子性躁毛,您就当是下边儿冒出来的一股干巴气!这还不成吗?”
  那两位等着的病人可是南方人。听不太懂,便问:“哎,胖先生,甚么系下边冒的干巴气呀?”
  胖子说:“去去去,不懂别乱打听。”
  罗星憋不住笑了。胖子也就哈哈大笑地把钱塞回罗星手中,还大咧咧地说:“就是您真不给治了,我也不能收回这钱。钱算什么呀?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嘛!陈大夫,您说是吗?”
  整个白天,罗星心神不定地捏错了好几个病人的病区。治颈椎的他给人家捏了腰椎,治左臂的他给人家捏了右腿。可是再也没发生类似胖子生气那样的事。大家都是笑着提醒罗星,然后一笑了之,极和气地告辞。可谁都看出今天这位盲人大夫“有了心事,平常他是从来不出这种差错的。”“偶尔一次嘛,没关系的,哈哈……”罗星很感激他们的体谅,他觉得现在人们似乎大都变得和蔼大度多了,谁都不会轻易为这些小事生气,就连市场上的小商小贩也不会为毛儿八分的跟人争执不休。人们都变得能够相互理解了些。这原因似乎也很简单:肚里的油水足了些,兜里的钱多了些,人们的日子好过了些,仅此而已。中国人对于生活,似乎是全世界最容易满足的民族,老祖宗说过的知足常乐嘛。至于那些个欲壑难填的,那不过是极少数,并不代表整个民族。
  好容易熬到晚饭时候,就是虹羽的约诊时间了。罗星让刚从学校回来的忆虹去巷口商场买一瓶最好的葡萄酒来,顺便再买些炸鸡腿,鸡翅凤爪什么的回来。忆虹很快买回父亲让他买的东西,然后烧汤下空心菜。当金黄的各种鸡的“零件”浇上调料摆上桌面,再加一盆碧绿的空心菜汤往中间一放,就是一顿很为像样的晚餐了。忆虹问父亲是不是可以吃饭了?罗星让他稍等一下。他刚洗过澡,换上了洁白的名牌衬衣,那是飞霞放进他行李箱的,他很少穿它。头发梳得很整齐,忆虹看见父亲的双手时而紧张的相互搓着,时而又放在膝头上,看不见的双眼常常看看门的方向。耳朵也似乎朝门口竖着,他知道父亲一定是在等什么人。
  他可饿了,桌上那些食物的香味,使他忍不住问父亲说:“哎,爹地,哦,爸爸,您今天很高兴,是吗?”
  罗星笑笑说:“呃呃,我很高兴,我难道,不是每天都很高兴的吗?”
  忆虹说:“是的爸爸,可是您今天似乎更高兴些。呃,爸爸……”
  罗星笑笑说:“忆虹,儿子,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男子汉说话,不应该吞吞吐吐。”
  罗忆虹迟疑地说:“爸爸,您很高兴,是为了我们等的那位客人,对吧?我们是在等今天约诊的那位阿姨,对吗?”
  罗星讶然,心里说:“哟,可了不得,十三岁的孩子,竟然想得这么准确!这人类可真是进化得太多了。”
  “对呀,你说得不错。忆虹,你觉得那位阿姨怎么样?你对她的印象好吗?”
  “呵,爸爸,那位阿姨很不错。她衣着整洁大方,说话很和蔼可亲。看上去,她不是一位普通的女人。她很,呃,很高雅或者说很高贵很气派。爸爸,您说过她是总经理,她是跟妈妈一样的总经理吗?她比妈妈长得好看,笑起来甜甜的,眼睛可好看了。爸爸,呃,爸爸,您在听吗?”
  “哦哦,在听,我在听。对,你说得很对。”
  “爸爸,您看不见她,怎么知道我说得对?您从前认识她?那天,她说您早知道她的一切,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您还冲她发火,为什么?”
  “别说了!哦,忆虹,儿子,你不要再说了。我们吃饭吧,你饿了,吃饭吧。”
  “爸爸,我们再等等,阿姨说,她还会来的。”
  “呵哦,儿子,你怎么全都记得这么清楚?呵,你的年龄,正是应该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年龄。这说不准是好还是不好。也许,该忘记的,人们就应该忘记。记住那么多,有什么用有什么意义?嗨,吃饭吧儿子,客人不会来了。她,很忙,像你妈妈一样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