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回归
作者:九五夫人      更新:2021-09-30 06:53      字数:5701
  “四十不惑”很值得怀疑。如果一颗心,包容了太多太认真的记忆和感触,思与惑则在所难免,那是不能以年龄为界限的。所谓“不惑”,则仅止于处理那些并不涉及“心”的诸般事务。至于那点无处诉说、对月亮也只能欲语还休的“心事”,是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惑与不惑的。你看,就连月亮也迷迷惑惑的落下去了,只留下几颗总是闪烁着疑疑惑惑的星星,还有那么大一个充满诱惑的深穹阔宇,独自在那里显现出它那青兰色的神秘与空漠。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咦,哪来的小鸟叫?哦,是门铃响了,一定是小彤来了。虹羽懒懒地站起身去开门。这像小鸟般吱吱啾啾的电子门铃,是总公司在大厦落成之前特意从台东运来,作为庆祝的礼物送给琼岛分公司的。这种仿真度很高的鸟欢快的鸣叫,给这座钢筋铁骨、高速运作、日进不菲的水泥笼子平添几分山情野趣。虹羽觉得台东那位花甲老人倒很有些儿人情味呢。
  哦,小彤她们今天就要动身去台东总公司,跟全体董事、高层干部见面、汇报了。是乘8点的飞机吧?现在五点四十分,可以出发了。这次她们一行四人还有三天的观光时间,一定让她们好好玩玩,不必牵挂家里。出去一次不容易,光两边函来信往的审批,就等了近半年呢。虹羽想着,开门一看果然是小彤。凌小彤二十四岁,精神抖抖的,一副初学三年,天下无敌的样子,让虹羽看着既爱且疼又暗暗好笑。不过,凭心而论,这孩子确实是较优秀的。她年轻好学,有朝气有冲劲儿,更有一身使不完的精气神儿,让虹羽不能不觉得自己老之将至却又很感安慰。凌小彤长得既像爸又像妈,高挑匀称无可挑剔。可她的心性头脑却极像了虹羽。尤其是遇事总爱刨根问底的追着那个“为什么”?让虹羽总为她担着几分心。这世界上的有些个为什么,是神仙也难说得清的,最是劳神伤心的斯芬克斯之谜。虹羽不希望小彤也被套了进去,那或许,就是一辈子的意惹情牵了。虹羽希望小彤她们那代人,比自己活得轻松。
  “姑,哎姑姑,你怎么又睡沙发?这对你那腰可没好处。哼,总说不听。”
  “哦哦,没什么,这里窗子大,好看月亮。”
  “那你就一个人看了整整一晚上?为什么不叫我一起看?昨晚我来过,没灯,又走了。我还以为你早睡了呢!真是,不听话。”
  “嗬,你怎么知道我看了一夜?又瞎猜。”
  “嘿嘿,我有根据,看这烟灰缸!说你不听话你还不服气!哼,看我不写信告诉奶奶。”
  “好了,别给我惹麻烦,看我不揍你!”
  “不会吧?总经理揍白领职员?我可炒你鱿鱼!”
  “你炒我?笑话。小毛丫头好大口气。”
  “那有什么?有公司出高薪挖我呢。”
  “真的?他们怎么说?出多少钱啦?”
  “他们说呀,凌总那个人太正统啦!到她手底下做事太辛苦啦!到我这边来每个月开你五千块啦!好不好哇?哈哈哈哈哈……”
  “哈,那太好啦,你为什么不去呢?”
  “哟,姑呀,你真当我是小孩子呢?那谢肥佬安什么心当我不知道?他不过是见我和赵总手上有几笔跟老外洽谈的大业务罢了,那眼红得直冒火流血的。他还挖过我们的墙角呢!他那贼肥溜丢的样儿,让老外看着怪滑溜的,害怕一不小心让他给耍了,才不会上他那套儿呢!这又想办法挖我和赵小华,真他妈贼心不死让人恶心!”
  “小彤,生意大家做,各有各的方法,可不能跟人家变色变脸的。君子有容人之量嘛!”
  “姑呀,你这心肠,早晚让人家给宰了。现在的中外商场,都快赶上核子大战了!光讲风度、重然诺可不行,必要时就得铁石心肠法律解决!”
  “哼,小毛孩,你教训姑呢?姑是说,别当面让人下不来台。法律解决,不是还没到那份儿上吗?算了,别说这些了。文件全带上了吗?谭律师、阿岩、艾大伯都准备好了?好,姑送你们去机场。台东素有宝岛之称,去了好好玩玩,别牵挂这里,有我和小华撑着呢,没事儿的。不就一个星期吗?见了古老,代我问候他老人家。”
  “哎,姑哇,为什么您不去台东?这几年,总公司也不来人检查工作,嘿,这些当大老板的,可真有点儿大老板的气概。这可是钱撑出来的气概。”
  “小彤,别瞎说了,人家这是信任咱。再说,袁老先生和古青,不是常住这里的代表吗?都6点了,走,下楼去。可别误了飞机。”
  “是啊,六年了,我为什么想也没想过去台东?为什么总裁上司古总裁从来也不来看看?”虹羽坐在车里想着。她似乎从来也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这么多年,所有的上传下达都是通过袁老先生一个人办理的,而且事事顺遂。台东对自己似乎特别满意和信任,连看也没有一个重要的人来看看。这信任,这满意,似乎从虹羽工作一开始就存在。一切都特别正常。这种超乎寻常的正常本身,是不是就包含着什么不正常呢?
  虹羽不想再想下去了。她似乎觉得自己与台东总公司,或者说是与那位古总裁本人之间,有着某种胧胧朦朦、神神秘秘、热热切切的维系。“咄,怎么会?我连见也没见过他呢!”于是,这感觉,便又即刻淡淡的散去就像甩甩头即可驱散的幻觉。
  中秋之夜,对于流落天涯的古长烈来说,从来都是一年之中最难熬的一夜。永夜难消、思亲不见的惆怅与痛苦,没有人能比与亲人音信隔绝整整三十年的古长烈更能体味。
  当然,有的老兵至到现在还没有寻找到自己的亲人,甚至永远也不能见到自己的亲人了。他们之中,离家时间最长的,已经四十四年。可是,那些人当年或多或少是自己自愿离家的,而古长烈却不是。他是拖着一条断腿,当了俘虏,昏迷中被人用担架抬上军舰,运到这个四面都是汪洋大海的海岛上来的。
  寄居海岛的三十几年,如同一个长长的梦。这个梦,是由三十八个圆圆的月亮串起来的。否则,他古长烈就活不到今天。那么,台东就会少了一个势力雄厚的古氏地产。那么,也就不会有今晚特圆特圆的月亮。终于盼到再见老友艾炼、故人的孙女、孙子这一天了,古长烈兴奋不已。他觉得1992年中秋之月,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圆最圆、最为清柔靖朗的一轮团圆之月。
  在异国的山洞,在那个仍然充满死亡的黑暗山洞里,生命之筏飘飘浮浮。而托起那生命之筏的到底是激情还是爱情,古长烈至今也说不清楚。可是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活着是美好的,因为他们都正年青。被无论是激情或爱情或只是人类本能的情欲点燃的生命之火,不能让它就在这黑暗的死亡之洞里熄灭!青春正美好的生命之筏,不能让它就这样漂向死亡!活下去才是希望。可是,要活下就得找到通向外面的路,打开这条路才能有活下去的希望。
  古长烈最后亲亲他心爱的女人,坐起身来,摸索着用空水壶的那根带子紧紧扎在断腿上端。然后爬向他刚才热得滚烫的面孔感受到凉风习习的那个方向。他记起来了,那正是原来架观察镜的地方,那里原本用几块大石头、许多小石头垒起了一道齐颈高的石墙的。
  “哦,我怎么这么傻,真他妈傻透了!这墙只是石头垒起来的。这儿,不是还没被炸塌吗?哦,这块大石头被震得斜卡在这里,它下面的小石头没被挤紧,反而被震松了!嗯,松的,并排几块?哦,是三块?四块五块!对,是五块。搬掉这五块石头,不就可以供一个人爬出去了吗?对,它们上面有那斜卡着的大块条石撑着,一定不会又塌下来的。哦哦,我原来,怎么就没想到呢?嗨,傻傻的从那一大堆最多的乱石搬起,白白费了那么多劲!对,是这儿,石块是松的,凉风就是从这里透进来的!要不,这几天憋也得把我俩憋死。嗨,我他妈的怎么就愣是没想到这一点呢?!”古长烈兴奋地摸着想着,情不自禁大叫起来:“丽青、丽青,快过来,这里可以搬开一条路,一定可以的!快来,快来呀!”
  果然,两人拼命搬开了那几块几十斤重的石头,一个可以勉强供一个人爬出的小洞出现了。外在的风,凉凉的涌进洞来。那是清新的空气,是一个活人必不可少的空气。
  洞外的阳光白亮刺眼,五月的艳阳,洒满洞口,原来外面正是白天。古长烈揉揉双眼,再看看阳光,便觉得习惯了很多。他因此想到外面正是白天。“三、两天了吧,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古长烈想着,拦住欣喜若狂的李丽青说:“等等,战场上敌我阵地变化很快,现在外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先出去看看,如果没事儿我再叫你。”说完,双目炯炯看了丽青一眼,充满自信的向洞外爬去。虽然艰难,但满怀对自由的向往与喜悦,李丽青最后只看见他那条伤腿,在洞口的阳光里显得特别粗大,肥大的军裤也给胀得鼓鼓的。
  洞外的阳光更加刺目晃眼,古长烈的头晕晕糊糊。他觉得心悸心慌浑身乏力,只好闭上双眼,坐着喘口气。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睁开眼,心也平和了很多,浑身没力,那是饿的。心慌慌的也是饿的,人是铁饭是钢嘛。现在,如果从天上掉下一袋炒米,那可就太好了。古长烈双眼四处搜索着想。他很虚弱,爬动得极慢,这时候的他,就连一个小孩子也难以对付得了。“啊!那不是,小刘吗?炮弹飞来时他正跑到洞口,唉,他才20岁。”古长烈极力撑着爬向小刘的尸体。小刘是被石块弹片炸死的,由于时间太长,那血已经结成深黑色的条块。他的干粮袋不见了,被弹片削得只剩下一些皮、筋连着的左胳膊上,却挂着一只鼓胀胀的黄挎包。古长烈伸手拿过那挎包,只见一小股黄黄的炒米慢慢从挎包上的小口里流出来。“炒米!真香,真香啊!”古长烈顾不得打开挎包,便用嘴接着那源源流出的炒米,狼吞虎咽,一口接一口来不及嚼便吞下肚去。那,那喉咙,一时似乎变成一个直通他那漉漉肚肠的漏斗。
  古长烈正双手捧着挎包吞吃炒米,突然那股黄色的小溪断了流,他停止吞咽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团黑色的东西堵塞了挎包上那道小口子。他伸手使劲挖出那团黑色的东西一看,才看出是一些由一种黑色粘合剂粘在一起的炒米粒儿。古长烈手颤颤的掰开一看,黑色的粘合剂却是深红色的,闻着有一股血腥味儿。啊!是血!那是,小刘的血!古长烈立刻觉得喉头紧缩,腹肌紧张,胃里一阵翻涌,吃下去的炒米粒儿似乎全都争先恐后拼命地向紧缩的喉头挤来,粗拉拉的顶得喉头生痛,痛得他全身的伤口牵动。那伤口,那心,便一齐酸酸楚楚的疼不可止。“啊,小刘的血,我吃下了小刘的血!可是,我,我不能吐出来,我的身体太需要补充力量了,要不,我们怎么能找到部队!”古长烈硬生生地咽回那些带血的炒米粒儿,却也不能再吃那东西。他想,该叫丽青出来了,可他又迟疑的四处望望。他觉得四周静得有些怪怪的,不像两军对峙的前线,出奇的静。没有军队没有车辆,也没有老百姓,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他低下头,久久注视着那个装炒米的挎包,他不知道该不该让他的丽青也出来吃一点儿。她也是同样的饿。只不过,在洞里的那些天,她的消耗要比他小得多。古长烈怪怪地微笑着,他想再等等,等到确实没有出现任何别的情况,还等到胃里那些有腥味的炒米稍稍消化、稍稍给他添上些力量。
  后来,嗨,当他终于看出炒米包上的小口儿是被刺刀刺破的时候,他的整个人已经成了六支卡宾枪的靶心。原来,当一个人饿得昏头昏脑两眼发黑的时候,他就只能闻到食物的香味儿了。这六个巡逻、搜索的外国鬼子,早听见了他爬出洞时发出的声响,都埋伏在几块大石头后面。“那鬼子们身上还洒着香水儿呢,那是用来遮掩他们身上的洋骚味儿的,自己怎么就愣是没闻到呢?”古长烈想着,慢慢走到落地玻璃门外的阳台上。晚风习习,月明中天,中秋之月总是不同寻常的亮丽。古长烈伸开双臂做了几次展臂后拉的舒展扩胸动作,他希望能够用明丽清亮的月光扫尽心灵深深处那几缕总也难以驱除的阴霾。
  他古长烈,堂堂中国人民志愿军某团侦察参谋被俘了,他毫无反抗的力量。当四个身高体壮的敌兵提着他古长烈的四肢,像抬着一只气息奄奄的猎获物似的往回走的时候,志愿军战士古长烈感到无可奈何的悲哀与耻辱。“虎落平川被犬欺呀!不,我甚至还比不上一只死老虎呢,老虎死了还有三、四百斤重吧?可我,简直就像被四只贼老鹰叼着,恣意撕扯着的小鸡!“你们,你们抬我回去有什么用?该死的,死人的肉是不能吃的!”四个敌兵走出三几十步,古长烈听见洞方向卡宾枪的枪声响了好一阵。“
  了,丽青完了。但愿这只是鬼子们瞎射一阵,不然,她的身体、早成一个大马蜂窝了。”
  后来,古长烈被扔上一辆大卡车,跟十几二十多个吊胳膊拄拐的志愿军战俘,一起被押进战俘医院。在医院里,有的人在昏迷不醒的时候,被自己的同胞抓住拇指,在不愿遗返的悔过自新书上摁上鲜红的手印儿,古长烈就是其中之一。再后来,他们陆续被艘艘军舰运到属于中华民国的这个海岛上。那一年,新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刚满四周岁。
  战俘的日子很不好过,即使真心“悔过自新”的俘虏兵也只能生活岐视与屈辱之中。因为,中华民族素有“成者王候败者贼”的传统观念,更看重“宁死不屈”的刚强男儿气质。无论什么原因被虏为俘,他就只能当胜利者或所在国的奴隶或者最下等公民。古长烈是不甘心当奴隶、当下等公民的,他是个烈性男儿。因此他的腿伤总治不好,他想用这腿伤的巨大痛苦把自己折磨死,死了就了了。可他偏偏命长,来台以后,医院看看实在治不好,就为他截了肢,以保全他年青的生命。又为他安上假肢,以利于他后半生的生存。
  他碰上了一位好医生,那人也是古长烈家乡的同省老乡。他劝说他要珍惜生命,一个人的生命是上天给的,父母精血养育的,留得青山在,安知没柴烧呢?古长烈在他的安慰劝说下,终于接受了“命运”无情的安排。伤好后,他练好假肢,依然是一位强壮的男子汉。因为他的身体素质实在太好了,想死也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死不了,就得好好活着。他古长烈是真正的男子汉,可不是一经碰撞就趴下起不来的孬种。当时的台东并不富裕,他不能光靠那点儿伤残津贴活着。为了挣钱,古长烈参加了由建工局组织的筑路大队。筑路大队的活儿虽然很苦,挣钱却多,尤其是到国外修路挣钱更多些。由于他有文化,在那群由老兵组成的筑路大队里是个人材,上级主管就让他当了中队后勤生活管理员。由于他办事公正,不克扣苦弟兄们的几个血汗钱,更不揩苦弟兄们伙食费的油,很得全中队弟兄们的拥护和友谊。
  六年下来,他终于积累了一笔积蓄,从筑路大队退下来。他邀集了几十个筑路队退伍的老兵,把大家的钱凑起来买下台东机场郊区一大片依山傍水的土地,修了些简易平房,让想成家的弟兄们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他带领大家在这片土地上种果树、蔬菜、建竹棚养鸡。两、三年中收入颇为不错,生活也很安宁。他便买了很多关于工商企业管理的书看着学着,单身汉古长烈的生活,一度很是悠闲自在。有人劝他成家,都被他笑笑拒绝了,他不想找那个麻烦。他才三十七岁呢,安知等不到重回家乡的那一天?现在他认为多读书多长学问才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