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是寂寞催生的幻觉吗
作者:
安逸 更新:2021-09-07 07:27 字数:18174
不知何时,我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再睁开眼睛,睫毛上已经落下薄薄的晨曦。
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被子。
我翻身坐起来。
房间里很静,只有空调在嗡嗡响着。
我伸手在周围摸索一圈,并没有摸到人。
“致远。”我扬声叫他。
回应我的,是一片死寂。
“阮致远。”我提高声音,“别开玩笑。”
仍然没有人理我。
忽然,我心中一窒,莫名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心一下就慌了。
我跳下沙发,每间房都找了一遍,却都没有人。
不过,阮致远的房间里,所有东西都在。我稍稍安心。他也许出去买东西了。有了女朋友,可能想要做一顿丰盛别致的早餐来庆祝?他这个人花样最多,又懂享受。
我走进厨房。
小餐桌上,放着一封信。
我的心,忽然就跳到了嗓子眼,那种不祥的预感再次袭上心头。
我几乎是颤着手拿起那封信。
白色的信封上,空荡荡的,像阮致远那永远读不到情绪的脸——什么也没有。
我拆开信,一张白纸便露了出来,上面书着淡蓝色的钢笔字,却也只有寥寥几行。我凑到眼前——
“净植——
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
作为一个瞎子,我真的很想去迎接那哪怕只有三天的光明。我明白,这将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宝贵的情感经历。但是,我不能这么自私。
此刻,看着你睡梦中安恬的脸,我思绪万千。我知道,如果我真的和你在一起,那么,你生命中的平静,将自此终结。
要知道,在一些人心中,我早就是个亡魂。而另一些人眼里,我又是在逃的秘犯,随时都会被抓捕。
我只能像黑暗中的老鼠,永远藏匿于人群,过着隐形的生活。
而你的人生还很长,许多美好的事物,还等待你去体验。可我的生命却早已匮乏荒芜,根本无法承载你如此珍贵的情感。
从春天,你闯进我的生活,到这个冬日,你给了我如四季般鲜明动人的回忆。
每一段,我都会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看,永远也看不厌。因为,你就是我这个瞎子的世界里,最后的光明。
谢谢你。
你不用找我,我不会回来了。
房间里的东西,秦朗会在房租到期后来取走。
希望你忘记我。
但我知道,这很难做到。因为我是如此诡异的一个存在。
我惟愿,这份感情的色彩能在你的记忆里慢慢褪色,你能平静而幸福地做一个正常人的妻子。
多年以后,当你六十四岁,回忆起所经历的这一切,你能够只当它是一次短暂的冒险,或者奇遇。
——你的同屋。”
读到这里,我已经情难自制。我握紧信纸,双腿抖得几乎无法站立,我只觉得呼吸变得那么急,眼泪沉甸甸地直往下坠。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一切都没有变,和昨天一模一样。可是——
房间里没有他,暖气开得再足,也显得空荡荡、冷冰冰的。
这里仿佛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不再是昨天那个洋溢着热腾腾的羊肉香味,有古怪宇宙玄音,温暖而快乐的房间了。
我环顾四周,这房间似一株猪笼草,撒下重饵诱捕了我这只糊涂虫。
可是,阮致远,你还没有吃下你捕捉到的食物,怎么就走了?
我打开冰箱——阮致远,你最爱的德国熏肠还没吃,你怎么就走了?
我走到书房——阮致远,你新买的书还没看,你怎么就走了?
我停在那盘下了一半的五子棋前——阮致远,胜负未定,你怎么就走了?
我走到客厅——沙发一角,斜靠着我送他的吉他。阮致远,你说你会一直保留它,直到六十四岁,可是现在你怎么就走了?
我走到小花园——我们一起种的薄荷,被修剪得光秃秃的。阮致远,你说春天的时候,你要用新鲜的薄荷叶给我调鸡尾酒。现在薄荷叶子还没长出来,你怎么就走了?
我走进他的卧室——他昨天穿的灰蓝色棉绒外套,叠得整整齐齐放着。我捧起来,将脸贴上去,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扑面而至。阮致远,外套上残留的羊肉汤锅香料的余味还未散尽,你怎么就走了?
我伏在他的床上,忍不住失声痛哭。
我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但我的存在,对于他来说,却是无可替代的。在没遇见我的那六年里,他几乎生活在一个真空的世界,寂寞得像个影子。
我以为,只要我提出和他在一起,他一定会欣然接受。谁会推开人生中最后一次恋爱?盲人怎么会拒绝光明?
我以为,我的爱已经够伟大,能够舍弃自己安稳的生活,去勇敢地爱他,给他的生命带去光与热。没想到,他的爱,却是能够将光明从自己的生命中抽离,哪怕永堕无边的寂寞与黑暗。
这一刻,我才真正知道,他的感情,远比我想象的更深沉内敛。而我——在失去的这一瞬间,才意识到,原来,他的存在,在我的生命中,同样已不可或缺。
但我,明白得太晚,太晚。
我的泪腺彻底崩溃了,眼泪不断汹涌而出。我从来不知道我这么能哭,有那么多的泪可以流。我简直怀疑,我的悲伤,会把身体里的水分都流失殆尽。
突然,门铃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叮叮咚咚地响了一遍又一遍,硬生生地将我拉回现实。
我翻身坐起来——是他回来了吗?他后悔了?
我冲到玄关处,一把拉开门。门口是一张娇俏的小脸。我失望地扶住门框,木然地看着这个女人。过了好半会儿,我才反应过来,这是李力的女友唐恬恬。
我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忙伸手胡乱揩掉脸上的泪痕,“找我有事?”
“想跟你聊聊。”她双眉微微上挑,表情有些不快。
“我现在不方便。”我心中正在经历情感海啸,哪里有工夫搭理她。
我只想全心全意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然后慢慢冷静下来,想办法找回阮致远。
“怎么?心虚了?”她一把挡住我欲关上的门,言辞间的挑衅越加赤裸。
这一刻,我只觉得累。为什么我要浪费时间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我冷冷看了她一眼。
她满脸的嫉恨之色。这种表情我再清楚不过。曾经,我的脸上也有过这样的颜色,只是最后我果决地摒弃了。
“李力在你这里?”唐恬恬狐疑地看了看虚掩的门,“让我进去看看。”
“你找错地方了。”我用力将门关上,“我和你男朋友早没关系了。”
我站在客厅里,抱紧双臂。
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眼前模糊一片。我扶住墙,勉强站稳。但疼痛一波一波袭来,像巨浪用力拍击礁石,硬要拼出个粉身碎骨。我想,我算是体会到被人气得大脑爆血管是什么感觉了。
“开门啊,李力是不是在里面?”唐恬恬突然疯狂地敲门,咚咚咚的撞击声,像是全都捶在我脑子里。
我按着太阳穴,无奈地将门再次打开,“他不在。”
唐恬恬一把推开我,不顾一切地冲进房子,在屋里搜索了一圈。
“请你出去。”我冷着脸,强忍着头痛,“李力和我真的没有任何来往了。”
“你少骗人了。他昨天还给你寄了东西。”唐恬恬眼睛直勾勾看着我,那目光如刀般锋利,“你别否认。我就是看到快递单,才找来的。”
脑子里血管开始剧烈收缩,突突直跳。我想赶紧把她打发掉,“是。昨天我生日,他寄了份礼物给我。”
唐恬恬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如纸,双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你还说你们没关系!”
“李力一向待前女友宽厚。”我咬着唇忍痛,“我就是受不了这个,才和他分手的。你放心,我绝对没有和他纠缠不清。”
“少骗人了。如果你们没有来往,他怎么可能想到要送你礼物——”唐恬恬娇小的身子散发出咄咄逼人的气焰,一步步逼近我。
“我不屑骗你。请你出去。”我脑中像塞进了整组装修队,一直在疯狂东敲西砸。我仰着脖子,想把疼得快要流出来的眼泪逼回去。
“他送你什么礼物?”唐恬恬还在追究细节,眼睛里的刀几乎已经拔出鞘了。
我抬抬下巴,示意她去看桌上那瓶白梅香水。
她目光一扫,神经质地冲到桌前,将瓶子拽到手里,“这是我替他从日本带回来的,他说是同事找他帮忙买的。却原来……你们把我瞒得好惨。”
我想说,我可没有瞒她任何事情。可是话还没出口,她已经将那瓶香水对准我的脸,狠狠砸过来。
我一偏头,香水瓶砸到地上,瞬间开花,浓烈的香水味立即在空气中散开,浓缩的粉甜味道挥发出一大堆过期塑料花的呛鼻香精味,熏得我呼吸一窒,差点昏厥过去。
一种莫名的愤怒,推动我向前疾走两步,一抬手,便是一个耳光印在她脸上,“谁让你到别人家撒野!”
唐恬恬愣了一下,随即疯了一般,伸手向我推来,“小三儿,还敢打人——”
我心说,我什么时候变小三儿了?
脑子里意识还没转过来,她已经重重地撞了过来,那力道简直不像眼前这个娇小的身体所能迸发出来的。嫉妒的力量,真强大。
我双腿忽然一歪,身体便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倒。失重下落的感觉令我的心脏猛地紧缩,接着后脑勺便重重撞击在地板上,眼前炸开一团绚烂的光斑,一阵剧烈的疼痛在我的意识里掀起一波黑稠的浪潮——
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朦胧中,我听见有人在对我说话。
有人掰开我的眼皮,用强光射我的眼珠。
我完全没有力气反抗。身体每一寸部位都在疼,沉甸甸地拖着我往黑暗中坠落。但我知道我不能再沉下去了,必须浮上来,向着有光的地方上浮。我的意识慢慢清醒,耳边嗡嗡嘈杂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很快,我就分辨出妈妈的声音来。
我妈怎么来我家了?
我睁开眼睛——周围光影闪动了一下,同时好几个人围上来。
呀,我哥嫂爸妈居然都在。
我狐疑地凝神看了看,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手背上插着针头……
啊?我居然在医院了。看来这一下摔严重了,不会脑震荡了吧?
“净植,感觉怎么样?”
“头还疼吗?”
“认得出嫂子吗?”
靠!他们以为我摔傻了啊?
“哥,你换老婆啦?”我轻了轻嗓子,想开玩笑,可声带却仿佛太久没有用,锈住了,吐出的声音全都锈迹斑斑,糙得很。
我妈声音一哽,眼泪便滑了下来,一把握住我的手,“吓死妈妈了。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肯好好走路呢?”
“这个——和走路没关系吧。”我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们,看来他们还不知道唐恬恬推我的事情。
“我不就摔了一跤吗?我可是摔跤专业户了。”我努力想冲他们挤个笑容,可是稍稍一动,脑子里便隐隐作痛。
“妈,你别吓着她。”嫂子忙轻轻拍着我妈的背安抚她,“现在醒过来就没事了。不是还知道跟我开玩笑嘛。”
说着,我嫂子的声音也有点哽。
我哥终于看不下去了,插嘴道:“多大个事情啊?医生都说了,只要能醒过来,就没事了。你们别穷担心了。”
我爸爸这才说:“是呀,你们女同志就是爱咋呼。”
我努力将视线抬高,我哥哥和我爸爸也都一脸憔悴,“怎么啦?我摔得很严重吗?”
妈妈抚着我的头,以多年来没有施展过的温柔声音说:“你呀,刚醒来就这么急。”
“好歹你们给患者介绍点情况啊?”我真急了,现在的情况怎么看都不妙,难道我把脑袋摔出个大洞了?
我条件反射地伸手想往头上摸。
我嫂子一把抓住我的手,“瞎摸什么?头还在。”
“没别的。小妹,你昏睡了一天一夜,怎么也不醒,把我们全都吓死了。”我哥哥凑过头来,又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好像要再次确认我确实毫发无损,“医生说,你醒过来,就需要马上做脑扫描,以确定脑震荡的程度,看看有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损伤。”
“哦,我还以为我怎么了呢。可能太困了吧。”我松了口气,含混着说了两句,又忽然想起来,“那谁通知你们的?”
“李力啊。”嫂子接过我的问题,“是他把你送到医院的,然后打电话给我们的。”
这时,嫂子突然往旁边一站,对我使了个眼色,略微提高声音说:“李力跟他女朋友守了一夜了,你也跟人说声谢谢。”
看来,他们真不知道我和唐恬恬之间发生的事情。
我松了口气。这把年纪了要是还为了争风吃醋闹进医院,让人知道了,那可是奇耻大辱。
接着,李力便从我哥哥和嫂子之间挤进半个身子,一脸的尴尬,“嫂子看你说的,这都是应该的。”
原来他也在啊。我下意识往旁边一瞥,果然看见了缩成小小一团依在他旁边的始作俑者唐恬恬。她与我目光交视了一下,便立即将眼睛移开,低下头不吭声。之前嚣张狂妄的气焰,此刻全都偃旗息鼓,人也恢复成依人的小鸟。
李力上前两步,动动嘴想说点什么,可是看看我周围的家人,喉结尴尬地动了两下,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冲他笑了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随着头部轻轻晃动,我顿觉一阵眩晕,好像周围的墙壁都晃荡起来。
我心知,经过今天这件事,李力是再也不好意思来见我了,心里反而觉得更畅快了。
李力与我寒暄了几句,然后用力将唐恬恬拽到我跟前。
唐恬恬显然极不愿意和我说话,可是无奈李力的手像钳子一样,将她摁在我床边。
她低着头,眼睛却看着床底下,仿佛我是盘踞在床下的一条菜花蛇。嘴唇艰难地嚅动好几下,她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李力跟我说了。我误会了你。对不起。”说完便不肯再吭声。
我正头晕眼花,实在也不想和她多说。考虑到自己也没啥别的,估计就是个脑震荡,便挥挥手大度地说:“误会而已。我没事了。你们赶紧回去吧。”
李力又低声同我说了几句抱歉的话。我闭上眼睛,装作疲乏的样子。我爸妈估计也猜到什么,在一旁低声劝解:“没事了,小李。女孩子都爱使点小性子。你们先回去吧,一晚上没睡,你女朋友吃不消的。”
当年,李力出入我家的时候,他们还是很喜欢他的,所以此刻也不想为难他。
我想——我善良的父母,连李力都不为难,那么致远呢?
想到他,我的心又是一阵紧缩。
如果说李力是一出狗血肥皂剧,充满了他们熟悉的烟火味。阮致远对于他们来说,就无异于一出科幻悬疑剧,永远不会出现在他们的电视节目菜单中。
李力走后,医生来查房,问了一堆问题,最后让我下午做脑部核磁共振。
我忽然想到家中已经没有了阮致远,又觉得连胸腔也该做个核磁共振——那里仿佛也跟着变得空荡荡的了。
借我哥的手机给皙敏打了个电话,简单跟她说了一下情况,让她帮我请了假。
电话里皙敏的情绪很低落,但听到我摔跤导致昏迷,她立即表示要来看我。
我马上拒绝,同她说,明天拿到检查结果,我就可以出院了。
她又问我,立辉知不知道。
我这才想起立辉来。作为我的未婚夫,此刻我的手机不在身边,想必他联系不上我,也会着急吧?我便又给立辉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他的助理,立辉正在开庭。我便同她简单留言,说如果立辉找我,请他打我哥的电话。
挂完电话,我忽然想——如果阮致远自此永不再出现,我还要不要同立辉分手呢?
这问题像一把斧头从天而降,一下将我的理智劈成两半。
坚持,还是放弃?
看似简单的选择,却暗藏着命运的玄机。我的人生,将因这选择,导向截然不同的方向。然而可悲的是——
我选择了阮致远,而阮致远却选择了放弃我。
于是我的选择,顿时变成一场荒唐的闹剧,又回到了原点。
立辉,我该拿你怎么办?是按照既定的轨迹,继续向前木然前进,过世人眼中所谓的安稳生活?又或者孑然而行,去寻找心灵真正的归宿?
下午,护士过来为我注射了增强剂,便推我去做核磁共振。
躺进那个太空舱一般的机器中,我以为我会恐惧,却没想到内心一片清明。
闭着眼躺在那憋窄的舱位中,听着机器哒哒哒运转的声音,我幻想自己已经变成一堵正在被钻孔的墙壁。
我忽然想到,当年阮致远被那帮人当白鼠一般反复实验的时候,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境遇?那滋味,恐怕也是常人无法承受的吧?心里莫名便是一阵难受。
检查完以后,我一出舱便吐了。喉咙深处有一股压力,几乎是推着胃底的液体喷射而出,呕吐物飞溅,腥臭无比,连医生护士都吓了一大跳,连连直呼没见过做核磁共振有这么大反应的。
事实上,我倒并不觉得十分难受。只是呕吐的秽物倒呛进鼻子里,使得脑袋更痛了,血管一阵阵紧缩,仿佛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压力爆炸。
我心想,不会是机器出了问题,把我脑子点燃了吧?
我涕泪横流地一边吐,一边庆幸。幸亏爸妈已经回家,留守的是我哥嫂,不然一定会把二老吓坏的。
好容易折腾回病床上,我已经汗流浃背了。
我正躺着虚弱地喘着气,一只凉凉的手便摸上我额头,“怎么摔得这么严重?”
我凝神一看,竟然是立辉,“你怎么来了?不是还要开庭吗?”
“下午没事了。”他拉过凳子坐到我跟前,“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我上午才醒的。”我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可是脸部肌肉却完全不受我控制。
“还很疼?”立辉显然误解了我的笑容。
“吐完就没事了。”我摇摇头,那一波阵痛竟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你脸色很难看。”立辉习惯性皱起眉头,“跟你说了无数次,走路要看路,你怎么就不听呢。”
“可以帮我倒杯水吗?”我含混着把话题岔开。
我怎么跟他讲那些狗血故事呢?
李力同学的前女友情结真是害人不浅啊。
立辉要是知道了,一定会以故意伤人向唐恬恬同学索赔的。他律师脾气,凡事都喜欢上纲上线。
“一会儿没看见你,你就闯祸。”立辉忽然放柔声音,伸手进被子里,握住我的手。
我愣了一下。他难得有这样柔情的时候,今日是怎么了?
“咦?手怎么也这么烫?”立辉又皱起眉头。他忽然低下头,将前额抵在我额前,“你是不是发烧了?”
立辉忙叫来护士替我量体温,果然有些低烧。
值班医生便解释说,这可能是脑震荡的正常表现,给我开了两片退烧药。
我就着立辉的手,将药吞下去。
过一会儿,我便有些迷糊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喉咙里火烧火燎,一咽口水喉咙便粗糙得像长了毛刺,艰涩地摩擦着,我便醒来了。
我睁开眼睛,四周一片黑,只眼前有荧荧一团光——是立辉坐在我跟前看手提电脑。
我静静打量了他一会儿,屏幕的荧光微微闪烁,令他侧脸的线条变得较往日更柔和,紧绷的法令纹此刻也松下来,脸上显出几分疲倦。他细长的眼微微下垂,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道浅浅的影子。似乎看到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他又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别总皱眉,你眉心的川字都快像刻上去的了。”我轻声说。
“你醒了?”立辉放下手中的电脑,“要不要喝水?”
我点点头,他便将床头的杯子递到我嘴边。我双肘略微用力,便将头抬了起来,那种眩晕的感觉很快消失了。
我喝了口水,冰冰的,显然已经放了很久了。如果是阮致远,必然不会让我喝凉水的——这个念头飞快地闪出,继而又被我飞快地强行压了下去。
“我哥呢?”我重新躺回床上,寻思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挑剔了?
“我让他们回去了。明早他们再来换我。”立辉伸手替我掖好被子。
“明早拿了报告,我就可以出院了。”我低声诉苦,“医院的床睡得我浑身疼。”
“谁让你自己那么粗心?”立辉的眉头又皱起来,但很快又松下来,“你好好躺着吧。睡不着我就陪你说会儿话。你不是总想让我陪你聊天吗?”
我点点头,“可你总没时间。”
“身不由己。”立辉笑了一下,竟然有点纵容的意味在里面,“想和我说什么?”
“随便吧。”我想了想,“你觉不觉得,我们好像一直就缺少共同话题,结婚以后怎么办?”
“结婚又不是为了聊天。”立辉白了我一眼,“夫妻之间为什么非要兴趣一致?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不干涉对方的兴趣爱好,好好过日子,才是生活的真谛。”
“可是,总要说点什么吧?”
“难道你平时都没在和我说话?”立辉将手伸过来,突然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原来你是在唱歌,我还真没听出来啊。”
我笑了一下,不吭声。立辉永远有自己的生存哲学。
“你在看什么?”我偏头看了看他。
“我还能看什么?当然是后天上庭需要的资料。”立辉又皱了皱眉,“很头疼的一件案子。”
“哦?说来听听,我帮你分析一下。”我接过他的话题。立辉最爱聊他的案子,特别是新接手的案子,他总是投入十二分的热情。
果然,他开始不厌其烦地讲起案情来。我知道,他是通过这种形式,来理清楚自己的思路,并寻找突破口。
我偶尔插两句嘴,立辉也很耐心地解释,讲到关键地方,他便停下来,在电脑上做笔记。
因为隔壁还有别的病人,立辉只能拼命压低声音说话,沉闷的案情,加上他刻意减弱的声音,仿佛一支催眠曲,令人昏昏欲睡。
我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早上醒来,立辉已经回家休息了。
我喝了一大碗嫂子给我带的粥,便嚷着要回家。可是,刚躺下没多久,我便又吐了,身上的衣服弄脏了一大片。
我妈妈和嫂子便替我脱掉衣服,拿到卫生间去清理。
她们刚走,医生便来查房了。
我的主治医生,是个笑眯眯的中年胖子,但此刻他的表情却显得一点都不轻松。
“医生?我的检查结果拿到了吗?”
“你的家属在吗?”他没有回答我的话,打量了一下房间,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在。
“去卫生间了。”
“那等她们回来,让她们去一下我办公室吧。”
“是不是我的检查结果有问题?”我心里一紧,一种不好的预感顺着脊背攀爬而上,“没关系,你现在就可以告诉我。”
医生略微犹豫了一下,“你左脑半球长了颗肿瘤。”
“啊?不会报告拿错了吧?摔跤还能摔出肿瘤?”我惊异地张大嘴巴,指着我床头的名牌,示意医生看清楚。
“当然不是摔跤造成的。”医生忽然笑起来,仿佛我这样的举动很滑稽,“摔跤只是造成你脑震荡。”
“那怎么会有颗瘤呢?”我摸着头,简直不敢相信。
“这颗瘤应该早就在你脑子里了。可能你体内激素水平较为稳定,所以它没有变大。”医生取出我的报告,示意我看那张x光片上的一个点。
“可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啊?平时也不头疼啊。”我死死盯着那个点,怀疑是不是做检查的时候,哪里出了问题。
“可能有一些症状,你自己忽略了。脑半球肿瘤,肯定会对神经造成影响的。比如患者反应较为迟钝,容易累,懒散,记忆力差,肢体平衡系统有些紊乱,对位置的判断常常有误差,或者出现幻听、幻视等等。比如你会无故摔倒,明明能绕过去的障碍物,却偏偏撞上去;用刀削水果容易切到手……”
“这不是因为我粗心吗?”我张大嘴巴,像个傻瓜,“可我从小就这样啊。”
“小时候这样,可能真是粗心,或者小脑还未发育完全。如果成年后还这样,证明这颗瘤真的在你脑中很长时间了。”
胖医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然后眯起眼睛笑了笑,“你应该庆幸你这次摔得严重,需要做脑部扫描。否则,一旦你体内激素水平波动,或者受到别的外界刺激,肿瘤突然长大压迫到神经,你就会突然半身麻痹,甚至昏厥窒息,甚至可能猝死。”
“猝死?”我吓了一跳,脑子里嗡地一响,身体都僵硬了。
医生无奈地看着我,“所以,你看,我们得马上替你做手术,不然你就等于时刻揣着个定时炸弹。而且,重要的是,你这次摔跤,大脑受到震荡,造成颅内压力增高,不排除对这颗瘤已经造成了一些刺激,需要赶紧取出来……”
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差点忘记了。
我妈和嫂子进来后,医生又捺着性子把检查结果跟她们说了一遍。
我妈当场便急得眼泪横流,手抖得连杯子都拿不稳,“我说这孩子怎么那么爱摔跤呢?原来长了脑瘤,都怪我们大意了。医生,你救救她。”
“放心吧,目前看来,肿瘤是良性的,所以才能维持多年不变。而且这种手术,我们已经做过很多了,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治愈率很高的。”医生见我妈妈低声哭了起来,赶紧把剩下的话说完。
我看见嫂子的脸色一下就缓和过来了,她转过头同我说:“我有个同事也是脑子里长了肿瘤,手术也很顺利,很快就痊愈了,完全没事了。”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脑子一片混沌。
这一刻,我忽然很想紧紧地抱住阮致远。
可是——他在哪里?
接下来,我爸、我哥都跑到医院来了。他们跟医生讨论手术方案,办手续、缴费……推着我到处去验血、做各种术前检查。
我脑子空白一片,像木偶一样机械地跟着他们进进出出——连抽血都不眨一下眼睛。
忙完所有检查项目,我静静地躺在床上。
奇怪,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害怕,有的只是茫然。
什么时候,我的粗心大意、笨手笨脚,被偷换成了一颗瘤呢?
它在我脑子里这么多年,我居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虽然常常觉得头晕,也常常觉得乏力,偶尔也会情绪失控,摔跤撞墙、流鼻血更是家常便饭……可这些难道不该是工作太累导致的吗?
做创意,不就是靠大脑吃饭的吗?
如今大脑出了问题,我还能继续这份工作吗?
如果不做广告,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呆呆地盯着天花板。那里有一小片水渍,像一只维多利亚时代的高跟鞋——看,这颗瘤并没有影响到我的想象力。
忽然,一个念头闪进我的脑子里。
以前看科学杂志,读到过一篇文章:长脑瘤的患者,有可能会出现强烈的幻视、幻听、幻嗅、幻觉,甚至有一些人,会看见有人冲上前来亲吻他。
而早上,医生好像也提到过这一症状。
我甚至想起,很多年前看过一本小说,女主角爱上了一个男人,和这个男人在一间屋子里生活了很长时间。可是,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个男人。因为这个男人,只是她一个人的幻觉。
太寂寞,便会生出虚妄的魅影来。
那么,阮致远会不会是这颗瘤给我带来的美妙幻觉呢?我太渴望一个全心全意温柔待我的男人了,于是,这颗瘤便替我造出片刻温存的假象?虽然我们生活的那些片段,那样真实。可是——可是毕竟除了我之外,并没有人真正见过他。
透明人?
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只发生在科幻小说里吗?我怎么会信以为真,以为老天爷会以一场核事故,来成全我的爱情?
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大脑产生了怀疑。它真的很不值得信任。
这样一想,我整个背心都凉透了。
我慌慌张张爬下床,从嫂子的包包里,掏出一把钱,胡乱塞进皮包里。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病房,穿出住院大楼,走到大街上,拦了出租赶回家。
在出租车上,我一直强忍着不适,直到下了车,才趴在路边的绿化带边一阵狂吐,一直吐到手脚发软,大脑血管不断急剧膨胀收缩,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
我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按住头,不断深呼吸,终于将那阵剧烈的眩晕和疼痛忍了过去。
从地上爬起来,我又踉跄往前走。
平日里几分钟就走完的路,今天忽然变得好像没有尽头。
我拖着绵软的腿,一步一挪,异常艰难地走到家门口。
门一开,浓烈呛鼻的香水味道劈头盖脸扑过来,简直如同一只喘着粗气不断舔舐我脸的怪兽。
我强忍住再次翻涌而上的不适,疾步查看房间——阮致远的房间,实实在在地存在,我将脸贴在他的衣服上、枕头上——那熟悉的味道仍然在。
这,不可能是我的幻觉吧?
我又走到卧室,翻找放在抽屉里的秦朗的名片。是的,我记得他给过我一张名片。如果这一切不是幻觉,那么这张名片就该真实地存在。
果然,我从名片夹里找到了写着秦朗名字的名片,上面甚至还留有一抹干涸的血痕。
我什么也顾不得想,急急抓起电话,拨了过去。
很快,秦朗的声音便从电话里传过来,“你好。”
我的眼泪顿时滚滚而落,我浑身颤抖着,哽着声音对秦朗说:“秦朗,我是净植。帮帮我,这次你一定要帮帮我。”
“你怎么啦?别急,慢慢说。”接到我的电话,他显然并不是很意外,“致远跟我说了你们的事情——”
“嗯。”我闭上眼睛,幸福的眼泪顺着面颊滑落到脖子上。
真好,原来他真实存在着。
我刚才怎么会有那么傻的念头呢?我为什么会去质疑那样活生生的一个存在呢?
我一定被这颗瘤给吓傻了。
我心里一松,竟然忍不住对着电话放声痛哭起来。
是的,我一直擅长压抑自己的情绪,可是现在对着一个并不熟悉的秦朗,我却能轻松地哭出来。只因为,他的后面,连着一个阮致远,我便觉得,他比任何人都可靠、都值得信赖。
我哭了很久,秦朗一直在电话那头轻声安慰,直到我重新缓过气来。
我稍稍镇定了一下,把我摔倒查出脑瘤,需要马上动手术的事情,同他简单讲了一下。然后,我听见自己对着电话很无耻地哀求:“你同阮致远说,这个手术很危险,我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你让他见见我吧,就当是最后一次。”
秦朗显然吃了一惊,但随即明白我的意思。他叹了口气,“我会原话转达的。但事后他知道了,一定会怨我的。”
“不会的。我不会给他机会来埋怨你的。你希望他幸福对吗?”我果断地回应他。
秦朗忽然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一声,“我真没想到,你这么胆大,完全不像当初尿裤子的你了。”
“喂,不要揭人疮疤。”我忍不住扬声呵斥他,随即想起第一次与他们见面时的情景,又忍不住想笑。
忽然之间,那些愁云惨雾好像一下子便淡了。
我觉得那些失去的力气,又突然回到了我身体里。
回到医院时,家人已经在到处找我了。
嫂子看见我的那一刻,差点忍不住掌掴我,她用力在我手臂上拍了两下,“死丫头,你把我们吓死了。”
我举起信手带来的几件睡衣,故作委屈地说:“我不过是回家收拾几件衣服。”
“你要跟我们打个招呼啊。”我哥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妈还以为你想不开——我们刚才还跟立辉打了电话,让他帮着找你。”说完,我哥掏出手机,赶紧跟立辉说我自己回医院了。
“呀,一会儿不见,你们就搞这么大动静。我是那么脆弱的人吗?”我举起手投降,“下次再也不会了。”
“你这样出去,很容易晕倒在路上。”爸爸拍着我的肩膀,“不要再粗心大意了。本来早该查出来的瘤,被你拖到现在,就是因为你凡事都不上心。这次遭遇这么大的变故,你要吸取教训。”
不愧曾经做过教导主任,老爸的脸此刻完全能与黑板媲美了。
我吐吐舌头,妄图装傻卖萌混过去。
这时,老妈含着两泡泪,走到我跟前,伸手摸摸我的脸,“你们别说她了,她不是病糊涂了吗?你们和一个脑子不正常的人计较什么啊?赶紧让她躺着吧。”
我立即无语了,嗯,我现在是脑子不正常的人——不过,我妈也没说错。
我乖乖躺回床上,又打电话给皙敏,让她替我请个长病假。皙敏在电话里表现得比我还惊慌,仿佛我在同她开玩笑,一迭声地追问我是不是骗她。
我无奈地对着电话苦笑,“没人会这样诅咒自己吧?”
皙敏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下,说:“会不会是那一次,你跟我打赌,说如果你输了,就让你脑袋开花,所以现在……”
我一愣,顺着她的话题说:“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你以后可别乱发誓,我可是前车之鉴。”
皙敏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看来,你脑子确实出问题了。”
午饭过后,我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用以遏制翻涌的胃气。偶尔袭上头的眩晕令我无法思考,我感到自己正躺在一条微波荡漾中的小船上,随波逐流,越漂越远。
神志正要涣散开,忽然听到立辉的声音。接着,是我妈妈在和一个女人聊天。
听了好几分钟,我才听出是立辉的妈妈来了。
“本来早该和你们见见,结果两个孩子一直拖着。”是我妈妈略微歉意的声音。
“都是辉辉太忙了。不过,反正离结婚登记还有几个月呢。就是没想到净植会得这么严重的病,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
“医生说做完手术,应该可以痊愈,让我们不要担心。”我妈妈赶紧辩解,好像生怕人家觉得她女儿从此就是个残次品了。
“我听说,很多脑瘤会复发的,而且做完手术也难免有些后遗症呢。”立辉妈妈并不理会我妈的承诺,依然忧心忡忡。
“妈,医生都说净植的病不严重,没事的。”立辉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妈妈的话。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算了,还是等做完手术再说吧。”立辉妈妈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去看看净植吧。”
我妈妈赶紧说:“她好像睡了,我去把她叫醒。”
“哦,这倒不用了,让她休息吧。我看看她就走,辉辉留下来陪陪她就好。”
“32床家属来一下。”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门口吆喝了一声。
我便听到我妈跟着护士匆匆离开了。接着,脚步声便来到我床前。
我不知道,这时候我该醒来,还是继续睡觉。思想斗争了两秒,我还是不想面对立辉的妈妈。
想到以后,大概也不用面对她了,我忽然就松了口气。原本还有点忐忑的心,一下就静了下来。睫毛也不颤了,整个人仿佛真的进入了事不关己的睡眠状态。
“妈,净植真的睡了,我们就不叫醒她吧。”立辉放低声音。
“不叫醒她,我不是白来了?”立辉妈妈的声音略微疏远,又透着几分思量,“算了,她妈妈也会告诉她的,礼节走到就好。”
“妈,你也不能这样说。毕竟,净植以后和你一家人呢。”
“是不是一家人,很难说。首先这个手术能不能成功?手术后,她会不会痊愈?有没有什么后遗症?你记得去问问医生,她这个毛病会不会遗传?如果真有什么问题,我看你还是打消和她结婚的念头吧。好姑娘多的是,凭你还能找不到?”
“妈,你别当着人说这么难听的话,一会儿人家听见了。”立辉又有点恼地打断他妈妈的话。
“这不是没人我才说的吗?”
“可她在啊。”
“她不是早睡糊涂了吗?”立辉妈妈压低了声音,“反正,你自己先做好准备。她要真有什么问题,我和你爸爸都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妈,现在什么问题都还没有,你别杞人忧天了。就算有什么,也碍不着我们结婚啊。”
“你就这么喜欢她?就非她不可?”立辉妈妈稍稍拔高了一点嗓门,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这不是喜欢的问题,这是责任。”立辉继续压低声音,“我答应娶她,怎么能因为她病了,就不作数了?”
“你们还没结婚呢。”立辉妈妈不高兴了,“你别因为同情她,就丧失理智。”
“妈,等真到了那个地步你再来管。现在说什么都太早。”立辉口气更加不耐烦了。
我顿觉心中一暖,闭着眼睛都能看到他的眉头又皱起来,深深的法令纹,在鼻翼两侧划出冷硬的外八字。
“辉辉——”
“妈,够了。你可以先回去了。你是来看病人的,不是来气病人的。”立辉再次打断他妈妈,“净植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接着,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向门口走去。
刚走到门口,便碰到我妈妈。两位母亲又寒暄了几句。听得出来,立辉妈妈语气里的表演成分更浓了。
立辉送走他妈妈,又折回来。
我妈跟他絮叨了一会儿,便回去休息了,留我们俩单独相处。估计,她也从立辉妈妈不冷不热的态度中看出点端倪,怕我和立辉之间出现什么变故吧。
等我妈妈走了,我才睁开眼睛。立辉正坐在我旁边出神地看着我,我一睁眼反倒吓了他一跳。
“你醒了?”
我点点头,“其实我没睡。”
“我妈的话,你都听见了?”立辉的眉头又蹙拢。
“听见了。”我老实地点点头。
“你别放在心上。”立辉半尴尬半歉疚地握住我放在被子外的手。
“我没那么小气。何况这是为人父母都有的心思。谁不想自己孩子好呢?”我轻声安慰他。
“你放心吧,我不会受我爸妈影响,而且你一定能好起来的。”立辉对我笑了笑,“我对你有信心。”
“立辉——”我想了想,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立辉对我已经仁至义尽。他对我好,也肯担当。他是个好男人,也会是一个负责的伴侣。他应该配一个更懂得珍惜他,更与他惺惺相惜的女人。
而我——我性格较为孤僻,不爱与人寒暄,更不愿曲意逢迎。近年来,更是沦为资深宅女,平时连门也不愿意出。这样的我,真的不适合做立辉背后的女人。
他给的,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想要的,却是现在的他已经给不了的。
“想说什么?”立辉俯下身体,好距离我近一点。
“我感激你,对我不离不弃。”我指指自己的头,“我明白,就算我真的脑子出了大问题,你也不会抛下我不管的。”
“当然。所以你别胡思乱想了。”
立辉今日分外温柔,让我涌到嘴边的话,又全数退回去。我静静看着他,他眼里闪烁着柔情,越发让我进退维谷。
曾经,我以为,我会这样默默走在他身后,一步接一步,便是一生了。
这样风平浪静的一生,也许最接近幸福吧?
可是,什么都不发生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生命那样短暂,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许,我躺上手术台,便不再醒来。也许,我能醒来,但明日已经不多。
是单纯的数字。
何况——我真的没有爱立辉到愿意与他的父母为敌。
终于,我听见自己冷静自持的声音从喉咙里冒出来,“立辉,我们分手吧。”
“你还是生气了?”立辉愣了一下,握紧我的手,“负面情绪对你的大脑更不好。”
“你听我说。”我反握住立辉的手,“和你妈妈没关系。我只是觉得,我们俩并不适合。”
“不适合会在一起这么多年?”立辉的眉头又皱起来,他又不耐烦了。他一定认为我是因为听了他妈妈的话,在使小性子。
“立辉,其实你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比如,我其实从来不爱吃茄子。”
“就为了吃茄子这么小的事情,你就要同我分手?”立辉怒极反笑,“真的脑子不正常了?算了,你生病了,我不和你计较。”
“可是我要和你计较。立辉,我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独立勇敢的女人,我很小气,喜欢时时有人陪伴。我不在乎伴侣是否有很多钱,有没有地位,能不能住大房子、开好车子。但我在意,我需要的时候,他是否在我身边。”
“你现在是在抱怨,我对你不够好,陪你不够多?”立辉惊讶得眼睛都瞪大了,“我一直认为你很特别,不像别的女人那么小心眼。”
“我其实非常小心眼。”我松了口气,“而且我也没有什么事业心。我努力工作,是因为生存需要。我的理想不是做一个事业女性。我只想经营一个小小的家,闲时种花养草和伴侣坐在藤椅上饮酒作乐,聊天看日落,品片儿看书,享受生活。”
“你从没说过。”立辉不解地看着我,“一直以来,你的表现都不是这样的。”
“是。一开始,我想在你面前有出色表现,渐渐,便不敢露出真面目。”我歉疚地看着立辉,“我们在一起越久,我越发现其实我并非你所爱之人。你需要的是一个事业上的伴侣,而非我这种贪图享乐的。”
“你为什么现在跟我说这些?”立辉松开握住我的手,表情变得肃穆起来。
“因为我不想耽误你了。万一手术没成功,或者我有什么后遗症,我希望你不要放在心里。”我努力对着他保持微笑。
“你是想,提前和我分手,免得你真有什么拖累了我?”立辉脸上的表情略微放松下来。
“不是。有没有这场意外,我都会和你分手。”我看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里的温柔,也曾给过我甜蜜的回忆,“因为,无论如何,你不应该和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女人结婚。”
这话说得刺耳,但却真诚。
“是你一开始就没想让我了解你。”立辉看着我,眼神莫名有些悲恸。
“我不够自信,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只是,我们俩的心从来没有真正交融过。”我回望他,他的眼神令我莫名感到心慌,“是我太自私太懦弱,拖累你到今天。”
我深深吸口气,将快要流出来的眼泪逼退,“不过,成大律师不愁没有女朋友。”
“净植,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真正爱你?”立辉苦笑,眉头皱得更深了,两条法令纹简直要刻入骨头里去了。
“我就是知道。”我微笑,“我想你其实也很清楚,真正把一个人放在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你应该还没有忘记吧?”
立辉低下头,似乎在脑海中搜索他曾经真正爱过的那些记忆。
“可是,我们是成年人。我们要的是更长久稳固的婚姻,而不是冲动易变的爱情。”立辉抬起头,大概想起了他那些热血沸腾的时光,“爱情其实是多巴胺分泌过剩造成的一种病态表现。”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然后,我看见立辉那笃定的眼神开始闪烁,不耐烦的情绪又爬上他的嘴角。
他站起来,面对窗户向外看去,只留给我一个背影。他一向站得笔挺,行止颇为硬朗,但此刻这个背影却有几分萧瑟颓败之意。
而窗外阴云密布,天色晦暗,仿佛随时会有一场冷雨落下来,冻结一切光与热。
过了好久,他才转过身,脸上的焦躁与不耐烦竟都收敛起来了,甚至还挂了半个算得上温和的微笑,“至少我现在,比昨天更了解你了。不是吗?”
“立辉,你没有必要为我如此。”他忽然平静下来,我反而不知该如何继续。
“你此刻心中忧思过重,脑子也不清晰。真要同我分手,等你好了以后,我们再来谈。”立辉重新坐到我旁边,“至少让我先陪你渡过这一难关,也许到时你会觉得我仍然是良伴。”
我没有争辩,只轻轻点点头,“立辉,不管结果如何,我感激你。”
立辉也点点头,“你不如再睡一会儿?”
“晚上我哥嫂会来,你等一下就回去吧。我知道你最近很忙。”
“好。后天你手术的时候,我再来。”他俯下身,“你不会怪我,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又不在吧?”
我鼻子一酸,连忙咬住嘴唇不吭声。
他替我掖好被子,我识趣地闭上眼睛。
我听见他绵长而有节律的呼吸,在我耳畔起伏。那呼吸里不再是固有的平静,反而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怅然。
我不敢睁开眼睛,我怕看见他强作镇定的表情,心中反而难过。
虽无深爱,但毕竟我们之间也有真挚的感情。分手,对谁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立辉走后,皙敏又来了。
这时,我已经相当疲倦,意识都似游离到了湖心,正沉沉地被旋涡牵扯着下坠。
皙敏的脚步声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地,不具丝毫惊扰之势。如此安静,如此小心翼翼,几乎让我怀疑是另一个人了。
皙敏惯用尼罗河花园香水,闭目闻来,会令人产生错觉,误以为自己坐在藤蔓丛生、绿意逼人的大榕树下,迎面吹来河里略微腥甜的水汽,对岸寺院里袅袅的香火透过厚实的白墙若有若无涉水而来……
如此阴寒的冬日,嗅到这潮润的春夏气息,竟只让人觉得更加湿冷。
此刻,若不是这味道逼到我鼻尖,我不会察觉她的到来。
我睁开眼睛,皙敏一脸惨白地坐在我床头。我吓了一跳,她怎么脸色比我还难看?像一碗隔夜的菜粥,白里泛绿,绿中透着惨黄。
我撑起半个身子,靠着床头,好令自己舒服一点。
皙敏低下头,握住我的手,双眼微微泛红,好像下一刻凝聚的泪意就会实质性地化作洪水破闸而出,“你怎么样?”
“我挺好的。后天做了手术,就又可以回来和你一起加班了。你不用太担心。”我只觉得此刻她才是需要安慰的人。
“净植,你一定要好起来,不然我挺不住。”皙敏的眼泪已经处于临界点,下一刻就要崩了。
“放心。不是每个姓林的妹妹,都是黛玉。”我夸张地对她挥挥拳头。
“小生和我要离婚了。我可是指望着你好起来,让我抱着你哭个够。”说到这里,皙敏的金豆子还是掉下来了。
我伸手替她揩掉,“别哭啊,喝口水跟我说说怎么啦?”
皙敏乖乖点头,抱着我的水杯将里面的水一口气喝完。
我心想,这杯子里的水早凉透了,正好让她冷静一下。
果然,皙敏的眼泪都被那一大杯冷水呛回去了。她轻轻咳了一阵,眼泪止住了,眼眶却更红了,像受了委屈的兔子。
然后,她开始扯着自己的衣角反复揉捏,仿佛和它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真怀疑她这件脆弱的开司米下一刻就要脱线了。还好,在她断断续续说完整件事情之后,那可怜的衣服还保持着完整。
事情要回溯到皙敏过生日那天。
同我喝完酒以后,皙敏回家和小生彻底吵翻了。
那以后,两个人就开始无休止地冷战,本该甜蜜的二人世界里,忽然就刮起了西伯利亚的寒风。
先是小生,主动搬进了放映室,睡在沙发上。接着皙敏将小生的衣服从卧室的衣柜里拿出来,统统扔到了客厅。再然后,小生拒绝与皙敏一起吃早饭。皙敏也在下班后,选择到酒吧喝两杯,等到小生睡了,才回去。
温馨的家,忽然变成了静默的坟场。
虽然两人在同一间房里生活,但却像在表演时空错位,都当对方是隐形人。
床头蜜月照还没有褪色,现实生活中的爱情却已颓败。
有时候皙敏半夜回家,看见电视开着,小生却已经蜷在沙发上睡熟了,她会忍不住走到他面前,轻轻蹲下,用手隔空描摹他的轮廓。曾经她那么爱他微笑的眼睛。而如今这双眼,看向她时,不再牵动任何情绪。她只有乘他睡着了,才敢这样专注地凝望他。
她看得那么仔细,她怕以后永远不会有这样近的距离,让她再看向他。
看着他睡着了也绷得紧紧的嘴角,她就会忍不住想吻上去,让那无情而冷漠的唇,能够重新燃起当初的热切。可是——她知道,他们已经越来越疏远。
但她却始终想不通,他们之间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不过是想要一些甜蜜的温存,怎么就搞成现在这般境地了呢?
疏离冷漠的关系,令皙敏几近崩溃,她决定使出撒手锏。
她说,我们离婚吧。
他没有吭声,表示同意,并按照她的要求,搬回了卧室。
她以为说出离婚,就能缓和彼此的气氛。因为私心里,她从未真正动过这个念头。她又认为,在离婚这个惨痛的事实面前,小生也会妥协。所以,她使出撒手锏,好让两人重新躺在一张床上——躺上同一张床,缓和一下气氛,结冰的关系总能慢慢改善。
出乎她意料的是,即便睡在同一张床上,冷硬的氛围仍然梗在两人中间。
她不愿意放下姿态。他也不愿意向她低头。
做了二十九年大小姐的夏皙敏,终于败给了自己的小姐脾气。
圣诞节那天,在摔碎了一只花瓶并两个瓷碗之后,皙敏独自去酒吧买醉,被我强行送回家。
宿醉醒来,皙敏没有往日的头疼欲裂,一睁开眼便看见小生的脸。
那一刻时光仿佛倒流,仿佛他们从未有过疏离。
她凝起略微涣散的目光——小生漂亮的脸庞,较往日更为憔悴。但,他的唇边分明挂了一抹笑。只是那笑,在冬日阴沉的光线下,显得那样薄脆寂寞。
晳敏掀被起身。
明明在冷战,小生却出人意料的体贴,将厚暖睡衣披在晳敏肩头。
她只觉鼻头发酸,这温柔真是久违,竟像已是上辈子的记忆。
“你——”她将目光移向他的眼睛,那双时刻像含了潋滟春水的漂亮眼眸,此刻却深不见底,没人能探测到其中真实的情绪。
“我不想再和你吵架了……”小生退后一步,与晳敏保持一段足够理智的距离。
晳敏微微皱起眉头,这就是自己胜利了?
“我们好聚好散吧。”他的声音那么低缓,好似在同她商量中午吃什么。
晳敏瞳孔一收,心脏瞬间一阵紧缩。
“与其两个人都在其中煎熬,不如放对方一条生路。”她最爱他嘴唇薄而多情的线条,但此刻这柔软的唇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冷硬如石。
皙敏只觉那一刻,连灵魂都被震碎。为什么她对他的爱会让彼此困死在其中呢?
她想哭,可是却连流泪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怔怔站在偌大的客厅中,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冻住,冻得连思维都停止了。
小生静静看着她,眼尾微微下松,冷漠而略带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他可怜她。
可怜她什么?可怜她一番痴心错付?
夏皙敏在聂小生的步步紧逼中,溃不成军。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拽紧他的衣袖,眼中流露留恋不舍,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示弱。
可是——小生轻轻地,但却果断坚决地掰开她的手,一根一根,毫不留情。
房间里没有开灯,阴沉沉的,冷得连墙壁都似要渗出泪来。
晳敏明白,她真的失去他了。
再不甘心,也只能认命。
那天晚上,晳敏提出一个离婚的条件:两个人在这个房间里,不吵不闹,不刻意回避对方,生活三个月,给她的爱情,留一个不太难看的收尾。
小生犹豫片刻,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他们都知道,这段本就不被人看好的感情,三个月后,便将落幕了。
晳敏讲得很仔细、很慢,因倾诉本身就已极耗心力,更何况是回忆如此不堪的经历。
而我竟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慰她的话。在真正的失去面前,任何言语都是匮乏的。
我伸出手,轻轻握住晳敏的手,“晳敏,真正的爱情不是委曲求全,也不是相互折磨。也许放弃,会有另外一种收获。”
“我明白。我不怕失去。”晳敏深吸一口气,“我只是怕失去以后,才发现,这已是我今生最珍贵的,而以后也将不再拥有。”
“谁不怕呢?”我忍不住苦笑。
也许多年后,想起今日同立辉分手的决定,我也会后悔吧。
但至少此刻,我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