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我宣布选举无效
作者:
白饭如霜 更新:2021-09-07 06:05 字数:14373
七月二十五号下午三点,和合的年度董事会如期召开。
罗西穿得格外端庄而夺目,大红色的齐膝裙配了到手腕的薄蕾丝手套,她在会议桌一侧落座,脸带微笑,志得意满。
结果议程进行到最后一项,也就是轮值总裁选举的时候,罗西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碍。
首先是唐在云提名罗西继续担任下一任轮值总裁,张丰宇和翟思柔却都直接投了弃权票,导致有效票数不够。唐在云不得不现场视频连线另外三位独立董事,让他们参与投票,硬把罗西继续担任轮值总裁的事情决定了下来。
没想到翟思柔对此非常不满,继续发难,她跳过议题安排,自己站起来发表了简短的讲话。主要意思是不认同董事会的选举结果,要求召开股东大会重新商议轮值总裁人选的问题,并且要求在股东大会召开之前,罗西不能履行轮值总裁的权力。
唐在云完全没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一幕,罗西就直接炸了,起身拍着桌子开始训斥翟思柔,言辞激烈,声音大到从会议室外走过的人都有所察觉,纷纷往玻璃里张望。但后者有备而来,丝毫不被触怒,也不正面争吵,只是反复请唐在云为公司发展考虑。
这句话说得很重,唐在云听在耳里,自然感觉到翟思柔言外有意,一时间有点疑惑。他稍加考虑,就宣布会议中场休息十分钟,而后让情绪激动的罗西和翟思柔两人一起跟他离开会场,做私下的沟通。
但十分钟的沟通没有带来任何变化,罗西如同一只好斗的母豹子,翟思柔延续她不显山不露水的禀性,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唐在云感觉事态以一种离奇的方式脱开了自己的预判和控制,眼看延宕的时间太长了,三个人只好结束徒劳的对话,回到会场。
他们进去坐下,唐在云站起来还没说什么,忽然会议室的大门被一把推开,很重,“砰”的一声撞到墙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扭头去看。
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只见高佳妮泰然走进来,身边跟着唐洛,两人走到唐在云身边,唐洛避开唐在云询问的眼神,往后退了一步。而高佳妮就稳稳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之中,看了在座所有人一圈。
她眼神冷峻,一如既往,被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小幅度地往后一缩,其中罗西的反应最为微妙,高佳妮从天而降固然令人震惊,真正使她不安的,却是唐洛的出现。
他们本来应该还在巴黎,最大的概率是在巴黎的医院。从前天开始,florence就说不再有唐洛的消息,车子也没有开动。罗西心里当然知道是什么原因。
但突然间,他却回到了北京,而且还和高佳妮一起来到了会议室,他们脸上的表情让罗西非常不舒服,那是猎人发现了猎物的踪迹,尾随而至,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的表情。
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刚好和高佳妮的眼神相遇,肾上腺素飙升,罗西刻意抬起下巴,摆出了挑衅的姿势。但高佳妮只是瞥了她一眼,仿佛在看一只苍蝇或一个茶杯,随后转过头去,不紧不慢地说:“各位,我宣布今天轮值总裁的选举无效,不需要经过股东大会,请大家重新提名。”
满座的人面面相觑,罗西心里一震,站起来厉声说:“你凭什么说无效?”
高佳妮看都没看她,唐在云这时上前,俯身轻声说:“佳妮,这是怎么回事?”
高佳妮对他笑笑,倒没有一点疾言厉色,说:“一会儿跟你说。”
唐在云还想说什么,她的笑容就收起来了:“唐董,你记得吗,我还有一票否决权的,我不想让谁当总裁,谁就当不了,有问题吗?”
唐在云一怔,高佳妮微微抬高了声音,说:“张总,你有新的提名对象吗?”
张丰宇不紧不慢地说:“高董,我没有。”
她的眼光转向翟思柔:“小翟,你呢?”
从高佳妮招募翟思柔进公司开始,就叫她小翟,一叫十多年,哪怕已经贵为和合大事业部的老总了,在高佳妮那里,她仍然是小翟。
其间高佳妮花了多少时间、精力,去指导她、栽培她、成就她,两人之间无论有什么,这些是不会被忘记的。
翟思柔和高佳妮的眼神相遇,无言之中似乎也有千言万语,而后她说:“我提名小唐总。”
罗西用力站起来,椅子被她的动作推得歪到了一边,她气急败坏地发出了咆哮:“我不同意。”
高佳妮满脸嘲弄地看着她:“你贵姓,和合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不同意?”
罗西平常的优雅和霸气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放开喉咙对高佳妮怒吼:“死老太婆,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这里颐指气使?你已经卸任董事长,公司根本不认你了,你老公也不要你了,你在这里根本就是多余的,你到哪里都是多余的,你怎么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再来跟我说话……”
这样口不择言,一半是真的气上来了,一半也是故意,她和高佳妮冲突过不止一次,对方一辈子都是被人捧着和供着的,平常威严外露,可是只要遇到根本不说道理直接撒泼的人,往往就没有还手之力。
每次她都占上风,这一次她相信也不是例外,最好再度把她的血管气到爆裂,当场死在这里,才能消罗西心上这一口气。
她抱着这样恶毒的决心,全身心都斗志昂扬,只不过她完全没想到的是,高佳妮根本没有跟她吵架的意思。
她一长串的话音还没落,高佳妮跨上前一步,扬手直接就是一个耳光。罗西脸上立刻冒出五个红色的指印,她被打得往后一仰,高跟鞋重心不稳,差点直接摔在地上,可见高佳妮打得何等用力。
这个耳光把所有人都打蒙了,这是和合最高等级的会议,连视频里大眼瞪小眼的三位独立董事在内,全都是真正有头有脸的人,怎么都没想到转眼间能直接演变成了全武行。
罗西踉跄几步站定了,捂着脸愣了几秒钟,一声尖叫,对着高佳妮就冲了过来。但她还没机会靠近,就被唐洛上前一步,轻轻松松拧住她的手腕,完全都没有用力,只是往反方向轻轻一推,伴着骨节断裂般尖锐的痛楚,罗西尖叫了起来。她无法挣脱开唐洛,于是转向唐在云,眼泪簌簌而落,哭着埋怨:“在云,你就让他们这样对我?”
唐在云皱起眉头,他没有那么在意罗西脸上挨的一耳光,尤其是高佳妮打的,确实天经地义。但今天这一出戏怎么看怎么不对,演成这个样子,只说明一个问题:有什么高佳妮和唐洛掌握了的信息,而且是很重要、很关键的信息,是他不知道的。
这才是让他真正不安的根本。
唐洛看看爸爸的脸色,耸耸肩,手放开了,然后说:“爸,我出去跟你说几句话吧。”
罗西捂着自己的脸,眼神怨毒地望着唐洛带着唐在云走出去,心里的不安就像虫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大。
高佳妮根本没理旁边这一茬,打完那耳光之后,继续接着翟思柔的话题往下说:“翟总提名唐洛,还有其他人选吗?”
罗西不甘心就此站在旁边做看客,她还不放弃,喊了出来:“唐洛根本没有在董事会投票和被选举的资格,他当不了总裁。”
高佳妮做了一个夸张的醒悟的表情,好像在说“哦,真的吗,谢谢你提醒”,和一贯严肃淡定的风格颇为不似。
她转过去面对所有人,说:“既然提到了这一点,也跟大家说一下。我昨天已经在律师行签名把所有股份转到唐洛名下,所以他不但有当轮值总裁的资格,下一次开股东大会,还有当董事长的资格。”
她摊摊手:“还有问题吗?”
没有人回答,但几秒钟之后,翟思柔慢慢举起了手,她用清朗的声音说:“我支持小唐总。”
张丰宇看了她一眼,随后也举起了手,说:“我也支持小唐总。”
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地、接二连三地,所有人都举起了手,有的人情愿,有的人不情愿,但大势所趋,人莫与天斗。
高佳妮露出了愉快的笑容,眉毛扬起来:“那么,就让小唐总当下一任轮值总裁吧。”
随着会议室里掌声响起,罗西再也待不下去,扭头就往外面走,出门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摔上了门,但那声巨响在会议室的喧嚣之中根本没有引起任何人关注。
她在门口踌躇了一刻,慌慌张张的心稍微镇定一点之后,立刻就想到了唐在云。不管高佳妮和唐洛来势多大,有什么图谋,只要唐在云还站在她这一边,那么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她想起自己和唐在云第一次见面的情形,美妙得简直像一本小说的开头。那是在东京银座一家著名画廊为藏家们举办的酒会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本应该是一个美好的夜晚,罗西却全程在和自己的拍档激烈争吵。她们都是策展人,之前在欧洲和日本都做过几次展览,效果很不好,拍档对罗西失去了信心,想要终止合作,她对此怒火万丈,因为很明显一切都是对方的问题。
她们吵到白热化的程度时,拍档一怒离场,罗西涨红着脸转过身来,刚好遇到唐在云在旁边驻足,正和人寒暄。她当时在即将爆炸的气头上,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唐在云手里端的那杯香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一把拿过来,仰头喝干,拂袖而去。
过了好几个月,在那家画廊再度相遇时,正值罗西做自己独立策划的第一个展,而唐在云的出现,让整个展览走向了光明——他买下了最重要的那几幅作品,而后约她去数寄屋桥次郎 吃寿司,那是寿司之神的店,是全世界做日料的人朝圣之所。
而后呢?而后她跟着唐在云回了北京,一步步走上了自己从未想象过的道路。她一年之中所见的,是毕生未曾见的;她一年之中所得的,是毕生难以靠一己之力取得的。罗西本来的人生就像在大海上寄身于一叶扁舟,忽然却有人给了她一整片亚特兰提斯——那传说中的神奇美妙之地。她在那陆地上不再是蝼蚁,而是万众拥戴的女王,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想怎么索取,就能怎么得手,奶与蜜不需挖掘与酿造,不需培育与期待,铺天盖地,倾泻而来。浸泡其中的人,简直不记得从前自己有过多少寸步难行的时刻,但恰好又是那些寸步难行的时刻所留下的回忆,让她不断想要更多,始终难以安定。
她在用这个比喻的时候,忘记了亚特兰提斯的名号并不吉利,那是一片极尽繁华之后终究归于湮灭的土地,或沉于天灾,或沉于人祸,都不可挽救与阻止。
这一刻,也许亚特兰提斯已经开始缓缓下沉,罗西疯狂地往唐在云和自己共用的办公室跑去。她对唐在云的渴望和需要,随着跨出的每一步而上升,即将到达最高点,就是相识之初的甜蜜时刻中也未曾这么强烈过。
她冲进办公室,一直闯到后进,因为跑得太快太莽撞,还踢翻了过道旁的一个花瓶,花瓶砰然倒下,水流浸润了地毯,一束今天早上才插上的黑色玫瑰散落了一地。
唐在云和唐洛都在里面,父子正交谈着什么,唐在云皱着眉头,手背在身后,两人声音都不大,但表情不算亲近,似乎正在龃龉之中。这一幕让罗西心里燃起了热望,她扑过去,抓住了唐在云的手臂,带着哭腔:“在云,怎么会这样?”
扑过去之前,当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服软的,可是扶到了他的手臂,触摸到男人的身体,感受到了他的温度,她心底的委屈也千真万确地升腾起来,那一点哽咽也就半点没有掺假了。
唐在云没料到她会这样突然进来,微微吃了一惊,而后把手臂轻轻拿开,不与她接触,也不接她的话,这个动作虽然小,却如同对着罗西猛泼了一盆冷水。
他们还在说话,唐洛没有理罗西,继续说:“妈妈的意思是,让我好好跟你说,因为她脾气太过暴躁了,好事都能说成坏事,但她本意无论如何是为了家人好的。”
唐在云声音里听不出什么起伏,但连续两个反问却暴露了内心真实的反应:“你妈妈说的吗?她这样跟你说?”
唐洛点点头:“是啊,妈妈说她让你不幸福,不幸福就是一个错误,应当要改正的。”
唐在云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是吗?”他发出轻轻的叹息,“不幸福要怎么去改正呢?”
这时候罗西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她不肯在旁边站着,就此沦为被忽视和冷遇的对象,眼中还有泪水,声音却变得尖锐了,就像一个关不上的留声机:“在云,你是什么意思?”
她伸手抓住唐在云的胳膊,用了很大的力气,让男人不得不转向她:“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我不知道?就算我们之间有问题,和他们有关系吗?你说过的,我们现在是一条心的,是一家人,其他人都是外人,你不记得了吗?”
她话音未落,忽然外面传来叶蓁蓁的声音:“谁跟你一家人啊,喂,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啊,一点廉耻都没有吗?”
随着说话的声音,叶蓁蓁像一阵小风似的卷了进来,她理直气壮地挤过去,站在了唐洛身边,他们俩隐隐和唐在云形成了一个三角形,而罗西孤独地站在另外一侧。
罗西现在对她,简直是恨到了咬牙切齿,火力立刻转移:“我不是一家人,你呢?给脸不要脸,还赖在这里有意思吗?”她心里一腔怒火,巴不得叶蓁蓁马上回嘴,她好痛痛快快把这个不识天高地厚的小贱人骂个狗血淋头。
结果叶蓁蓁根本不上当,就冲她做了个鬼脸,而后看着唐在云:“唐总,高姐让我过来跟小唐总说,她先走了,剩下的事让小唐总跟你交代。”
唐在云迟疑了一下,他内心有汹涌的不祥预感,但这一刻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现在只能承受着事态的演变,静看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叶蓁蓁从她的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递给了唐洛:“小唐总,你们家的公司,你说吧。”
唐洛接过来,而后看了罗西一眼,这一眼里的轻蔑和冷酷让罗西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慢慢把文件夹打开,抽了一张纸过去给唐在云:“爸,这是我们供应商系统里面所有跟和合有交易的合作公司列表,标红的公司你看一下。”
唐在云下意识地接过去,果然是一张长列表,有一些是他相当熟悉的老关系,有一些是新入围的公司,涉及不同领域的代理或者外包合作,基本上标红的那些名字都很陌生。
唐洛又抽了一张纸过去:“这是标红那些公司的股东名单,有几家有共同的股东,大部分互相之间没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里唐在云还是不明所以,但罗西的脸色却已经变了,她想要过去看那张表,却被唐洛转了一个身,直接挡在了她和唐在云之间。
唐洛拿出了第三张纸,这一次他的语气降低了,隐约包含着对唐在云的同情:“这张,是这些股东跟罗西之间的关系。”
唐在云惊愕地看了他一眼,接过那张纸,纸上有人做了一个非常简洁的图表,以罗西的名字为中心衍生出去,和那些股东的名字一一连线,连线上写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下面注明了公司名字和成立时间,以及业务领域。
亲戚、朋友、同学,而最扎眼的那个,是情侣。
那个人的名字叫陈佑宾。
叶蓁蓁轻轻地说:“您的司机,原名叫陈佑宾,身份证上也是这个名字,后来改名陈彬。”
唐在云捏紧了那张纸,他抬眼去看罗西,那张本来永远波澜不惊的清俊脸庞,现在扭曲得可怕,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罗西。后者被吓得退后了几步,但她迅速镇定了下来,厉声说:“你们胡说。”
她满怀怨恨地盯着唐洛:“你和你那个怨妇妈妈恨我,就用这个方式来对付我对吗?”罗西不顾一切推开唐洛,紧紧抓住了唐在云的胳膊,“在云,你要相信我,这些都是他们胡编乱造的。”
叶蓁蓁在一边冷笑一声,嘲讽:“罗小姐,你脑子有问题吗,干吗现在还要撒这么容易戳穿的谎啊?”
罗西脸色煞白,而唐在云再次摆脱了她,动作还是那么轻,却更加坚决。她全身轻轻颤抖,眼珠子不断转动,似乎在想自己应当何去何从。
唐洛干脆把那个文件夹直接放到了唐在云手里:“这是朋友介绍的有执照的私家侦探,从香港过来的,完全按照正当合法的手段收集到的所有信息,身份证、公司信息,全都有。”
唐在云捏着那个文件夹,他脸色很不好看,但还能维持基本的镇定,此刻吃力地问他:“你为什么要想到去调查她?”
唐洛微微低了一下头:“我去巴黎的时候发现和合跟麦勒根本没有做生意,但我们系统里却有大额订单,是一批日本美术流水线上制造的画,运到法国之后,再高价转手卖给我们的。”
他从唐在云的手上翻开那个文件夹,翻到相关的信息材料,指了指上面那些画的照片:“这些画,您看着眼熟吗?”
唐在云苦笑起来,那些画是真的很眼熟,罗西跟他纠缠了几乎小半年,一定要买这一批号称“二战”流亡日本的犹太人带回欧洲的精品画,价格很高,但她坚称未来价值会更高。他被缠不过,也懒得缠,几千万不是什么大钱,既然她喜欢,那最后就随她去了,既然给了她二十个亿的艺术品基金,那反正都是要花出去的嘛。
他和高佳妮在一起将近三十年,确乎夫妻之间的爱已经全都没有了,可是至少在一起的时候,唐在云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背后有人会对他戳刀子。如此安全和稳妥,让他简直都忘记了,他所站立的光明之外,是谁在为他努力挡住黑暗与阴影。
这一时间,唐在云简直不知身在何处,被欺骗的愤怒和愤恨,一时间都还没来得及出现,他整个人现在感到的,是一种纯粹的、深深的悲哀。恍惚间他想起有一天下午在家里打网球,他对唐洛评价罗西,就像一只小动物,任性、自我、充满了意外,但它不危险。
也记得唐洛曾经说:“警惕你想要的,因为它终会到来。”
他要的是什么呢,自由和爱吗?
现在他又得到了什么?
唐家父子的对话还没有结束,罗西已经做好了自己的决定,她往后退了出去,退得很快。亚特兰提斯在她脚下震动,海啸将至,一切都将要坍塌和毁灭,趁着还来得及,她要逃到尽可能远的地方去,最好是天涯海角,永远不再回来,只要有明天,就会有机会,罗西不肯在这一刻就绝望。
但她没有走多远,在会议室门口被两个人迎面拦住了:“罗西吗?”
她猝然止步,打量着来人,虽然穿着平常的衬衣牛仔裤,这两个人的气质,却明显和出入写字楼的人们不同。这时候叶蓁蓁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老远就招呼:“欧警官,你们来得刚刚好哦。”
她口中的欧警官,正是来者之中矮小精干的一位,此时有条不紊地向罗西出示了警官证和传拘证,证件上的名字令人过目不忘,叫作“欧坏坏”。坏坏警察以一把平静但威严的声线不紧不慢地说:“罗西女士,我们是北京市公安局朝阳区分局刑侦支队民警,现因你涉嫌故意杀人罪,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六十六条的规定,传唤你到公安机关接受调查。”
罗西整张脸都垮下去了,就像突然之间老了十岁,所有精气神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站在那里睁大眼睛,死死瞪着对方,似乎反应不过来这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尖叫起来,想要往另一个方向的出口跑,没跑出两步就被警察一把逮住了,冰凉的手铐干脆利落地卡在她的手腕上,就像无声地为她一马平川的人生打上了重重的休止符。
她被押着走出去的时候,唐在云也走出了办公室,他身边站着唐洛,该说的都说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罗西看到他的表情,知道自己丧失了最后一线生机。
两人的视线交错,唐在云眼神里全都是心碎,但他没有站太久,罗西被警察带着进电梯之前,他就转身从办公室去了会议室,唐洛跟在他身后。两个人的背影轮廓和走路的姿态,在外人看来,是一模一样的。
和合召开股东大会之后就管理层的变动发布了公告,在外界引起了轩然大波,无数媒体纷纷跟进,但一如既往没发掘出太多内幕。商界人士都对强势上位的唐公子充满了好奇,其中也包括万邦的董事长陈沉和管业务的高级副总裁陆天明。
这时的北京已经到盛夏,天气极其炎热,唯独在星辰已落、太阳未曾升起之前,世界还有一丝清凉的宁静。
陆天明喜欢在这样的清早起身,在他书房的窗户下读书,读的都是一些与俗世经济无关的典籍。
最近读的是《道德经》,他格外喜欢这一句: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陆天明以自身经验出发完全从字面上去理解这句话,已经觉得奥妙无穷:做投资的人,要有强烈的欲望,才能将金钱与财富的魅力感知到心,才有征服的意愿,才能不断追求胜利的美妙感觉,可是也要有从欲望中脱身而出的时刻,去界定自己的边界,哪些要得到,哪些不能要,要明明白白。
他年过知天命,对自己要什么,已经清清楚楚,而凡是他要的,也都在手心里握着,清清楚楚。
就像现在从他书房门口走过来的女人,穿着长到膝盖的白色t恤,面容清纯娇美,身段窈窕有致,长发披在肩上,神情还带着一点睡后的慵懒。这个女人一年多来不知道拒绝了他多少次,甚至让他为此付出过鼻梁被打断的代价,但终究还是服了软。那是一次酒局之后,两人同车,他借着醉意第无数次把手放在了对方的大腿上,这一次她没有像平常如避瘟疫一样急忙躲开,甚至马上下车,而是幽怨地望过来:“陆总,你对我又不好,为什么还这样?”
这话说得娇柔婉转,真是一个小拳头捶在了陆天明的心坎上,他最喜欢像小白兔一样柔弱的女孩子,更喜欢那些本来倔强的、坚硬的、以为自己能和世界对抗的小老虎,在他面前变成小白兔。不管她们要什么,只要有想要什么东西,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压过去,一迭声许诺:“我对你好,对你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那一晚过去,杨子意在他怀里哭了许久,哭出了陆天明罕有的怜惜。他把对方长长久久的纠结和宛转一直都看在眼里,感觉到自己的征服格外有余味。
那种余味至今还在脑海中萦绕,他伸出手:“子意,宝贝,过来。”
杨子意懒洋洋地走过来,避开他的手,坐在了窗台上,两条长腿盘起来,肌肤吹弹可破。这个妞什么都好,就是太瘦了,又不爱笑,但有什么关系呢,他当初第一面就看上她了,前后居然折腾了一年多才到手,那句话怎么说来的,费劲得来的总是格外甜美,也叫陆天明格外有成就感。
“你去上班吗?”她问陆天明。
“去,难道你不去?”
“我不要坐你的车去,在门口会遇到同事,他们会说闲话。”她娇媚地说。
陆天明呵呵大笑:“看到又有什么关系?”伸手过去捏捏她的小腿,沉醉在那种丝绸一般的触感中,“谁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杨子意瞪他一眼,又笑了:“讨厌。”然后站起来,“我去洗澡了。”
她走出书房,这时候陆天明的手机响起,他看了看号码,接了电话,说:“你等一下。”而后喊了一声,“子意。”
与书房相邻的主卧那头隐隐响起了放水的声音和淋浴门开关的声音,陆天明侧耳听了一会儿,然后把电话拿回耳边:“康格医药可以买了,广华科技还要等一段时间,康格重大战略重组下个月就会公布,拿到了大央企的注资,协议已经签了,现在是股价最低的时候。”
“能买多少买多少,去问一下老关他那里还有多少我可用的现金,全部买。”
“广华科技可能还要等半年,但现在也可以慢慢买进了。”
“没问题的,起码是八位数的收益。”
说了十多分钟,电话挂了,他走到卧室去,见到杨子意轻轻哼着曲儿,已经冲完澡,在化妆台前裹着浴巾擦头发。水滴从她发丝上落下,沿着肩膀滚到浴巾上,所到之处都赏心悦目。陆天明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至少在这个瞬间,他对自己的人生真是无一处不满意。
这种满意的感觉延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无人打扰,十月假期刚过,陆天明在公司上班,看着杨子意优美的身姿出入还心旌摇曳,忽然万邦的董事长陈沉紧急召集所有在公司的高管开会,说和合的唐公子突然来访,要跟万邦谈一下深度合作。
唐洛唐公子是最近坊间热议的话题,加上和合的投资部门本身就是业界的巨无霸,这样无端端找上门来谈合作,多少有点突兀,但客大欺店,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必须积极回应的事。
陆天明是老狐狸了,对方来头虽然大,但还不至于让他兴奋,好奇则是真好奇。他走进会议室,见到主客位置上坐着一位极为俊朗的年轻男人,看起来不像大公司的总裁,倒像是准备出道的明星。
他坐下来,轻声问身边管人力资源的副总裁杜维廉:“这是和合的新总裁?”
杜维廉说:“董事长兼总裁,大权独揽。”
“来干吗的?”
“刚在和陈总闲聊,说和合想扩大投资规模,愿意和万邦结成深度战略合作,我们的项目他们都跟投或领投。”
“这么厉害?”
陆天明知道和合的资金体量根本不是万邦可望项背的,如果真的能够深度合作,就等于为自己公司注入了超强动力,足以让他们有实力染指回报周期更长,但获利也会更加巨大的新领域,比如新能源,比如人工智能和智能工业。
他是管业务的,这个消息对万邦来说何等重要,陆天明最为清楚,情不自禁内心就开始充满希冀。这时候陈沉咳了一声,宣布会议开始,先对唐洛表示了欢迎,接下来把万邦的情况介绍了一下,主要内容当然是过去项目运作如何成功,促成了多少家初创企业的上市,为社会贡献了多少财富云云。
唐洛全程面带微笑地礼貌倾听,听完之后点点头:“谢谢陈总,我想问几个问题。”
他虽然年轻,问的问题倒都在点子上,包括万邦投资的原则和方向、判断标准、财务标准,问得最细的,是正在接触和孵化的新项目的情况。
所谓挑菜才是买菜人,问到这个部分了,往往就是真的有兴趣,因此万邦一应高管,踊跃回答唐总问题,唯恐不专业、不细致,其中唐洛对陆天明似乎格外有兴趣,对他说的话也颇多认同,频频点头。
会议开了两个多小时,气氛非常愉快,如果唐洛真的愿意合作,会议结束之前至少会有一个说法,眼看差不多要告一段落了,大家都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唐洛不负众望:“感谢各位的介绍,令人印象很深,我个人非常愿意和万邦合作。”
陈沉松了一口气,和陆天明对望了一眼,很欣慰,唐洛把这些小动作都看在眼里,突然话锋一转:“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人人都洗耳恭听,他慢慢说:“和合有自己的投资事业部,事业部的老总会代表我进入贵公司的董事会,并且全权负责相关的项目。任何项目,他不拍板,我们就不投。”
陆天明一听,这是要业务最终决策权,动的是自己的蛋糕啊,如果钱进来了却不能由万邦做主,那有什么意义?
他马上表示反对:“唐总,您手下投资部门的人参与运作项目当然可以,但进入董事会和拥有最终决策权,这恐怕不符合我们公司的一贯做法。”
唐洛收起了笑容,沉下脸来:“我知道不符合你们的一贯做法,但这是我的一贯做法。”
陆天明胆儿也挺肥的:“如果这样的话,和合大可以自己做,何必要找万邦呢?”
他计划是问完这句,随即话锋一转,切入到强调自家公司如何专业,如何有经验,如何应当拥有更多决策权上。但唐洛立刻就打断了他:“我本意也是如此,不过他非要来万邦,我也拗不过他。”
他还没完,看着陈沉:“陈总,你要是不愿意,我也可以直接收购万邦。”
他看了看陆天明:“陆总这样专业水平和人品都不行的人,就不用再做下去了。”
这话一出来,在座的人都蒙了:他说什么呢?
这都不是咄咄逼人了,根本就在人身攻击啊,问题是谁都不明白他这样找上门来发动攻击的原因,什么仇什么怨啊这是。
陆天明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使劲盯着唐洛看,怎么都想不起自己跟这位大少爷在哪里结过梁子。
气氛正尴尬的时候门开了,有个人走了进来。唐洛站起来:“哟,才来啊。”
那人悠然自得地回答:“是啊,塞车。”
他站在那里,手插在裤袋,把万邦的人一个接一个看过去,看完一轮之后不紧不慢地说:“各位老板,好久没见啊。”
来的是苏桐。
看到陆天明的脸上,苏桐皱了皱眉头:“陆总,你还在这儿混日子啊,社会怎么还没把你淘汰掉呢?”
唐洛立刻捧哏:“社会速度太慢了,咱们把万邦买了,亲自淘汰他吧。”
苏桐觉得可以有:“那挺好。”
满座都傻了,陆天明自己呢,他现在的感觉,如同好好在街上走着的时候被人喂了一口屎,他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他甚至怀疑坐在对面的唐洛是骗子,是苏桐花钱买来演戏跟自己过不去的,但理智也告诉他这绝对不可能。
不管接下去要说什么,陆天明都根本就坐不住了,他恨恨起身夺门而出,结果苏桐高大的身形挡了去路,还笑眯眯地说:“哟,陆总,这么着急去哪儿啊?”
陆天明左右晃了一下都冲不开这条路,气血上涌,伸手就去推苏桐,结果被对方一把挡住,纹丝不动,还慢条斯理地说:“陆总,咱们好久不见,本来说叙叙旧的,不过你这么匆匆忙忙的样子估计有事,那你还是先去忙吧。”
他转身手一放一推,陆天明差点被直接推出门去摔到地上,简直都要气疯了,但他知道自己打不过苏桐,也万万不可能在这里打起来,于是以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压住恼火,气鼓鼓地拂袖而去。
苏桐目送他离去,耸耸肩,毫不客气地在陆天明的座位上坐下,和唐洛正对着,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转过去对陈沉大大咧咧地说:“陈总,咱们谈到哪儿了?”
和万邦的合作想当然最后没有谈出任何结果,也没法有结果,万邦的人心态全崩了。而唐洛和苏桐走的时候则很愉快,甚至还有心思说:“那你们再好好考虑吧,实在没钱的时候记得来找我们啊。”把一应高管气到脸色发青。
他们到了地下车库,司机发动车子,上车后唐洛很高兴,问苏桐:“爽不爽?”
苏桐忍不住笑:“小唐总你简直孩子气。”
唐洛哼了一声:“你就说爽不爽吧?”
苏桐不能否认:“是挺爽的。”
唐洛打了个响指:“走,回去告诉蓁蓁,她肯定也觉得爽。”
苏桐说:“你这是又要去我家吃饭的意思吗?”
“嗯,我要吃芋儿烧鸡,我已经跟蓁蓁说了。”
“她做吗?”
“不知道,她就回了一个‘滚’字。”
“那多半是准备做了。”
唐洛表示同意,又问:“晚上玩游戏吗?塞尔达我快通关了。”
苏桐想了想:“你先做两个案例分析吧。”
唐洛爽快地答应了:“那做完你记得陪我打游戏。”
“行,今天不能太晚了,打一会儿你就回家,你在我家睡两天沙发了,高姐投诉来着。”
唐洛在苏桐家睡沙发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他要求很多,一会儿要吃消夜,一会儿要叶蓁蓁给她送水喝。有时候叶蓁蓁回到床上跟苏桐叹气:“我好像还没怀过孕吧,怎么突然儿子就这么大了?”
他们两个说着话,车子启动刚开出去一段,苏桐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边,乍眼就掠过去了,他急忙喊:“停一下停一下。”
他下车跑过去:“子意。”
杨子意抱着手臂站在那儿,凝视着他:“苏哥。”
苏桐看着她,看了半天轻轻问:“你还好吗?”
他们有两个多月没见面了,七月初的时候,四平终于拿到了第一笔真正意义上的投资,还真是娇姐那帮“铁寡妇”们投的。
她们没开玩笑,名下真的有一个基金叫作“铁寡妇”,规模还不小,有差不多十个亿,运作了三年多,投了不少小项目,收益都还不错,她们说自己的投资理念是不看项目,只看人。
在酒桌上、牌桌上,在会所里姑娘们围绕着的时候,仔仔细细看人。
那些油嘴滑舌的、轻浮浪荡的、好高骛远的、口不对心的、志大才疏的、愤世嫉俗的,一律不投。
对老婆不好的、脚踏几条船的、看见好看姑娘就走不动道的,也一律不投。
她们投四平,其实对四平的项目一点概念都没有,喝茅台的时候谁还能听得进去项目啊。
理由五五开,只有两个。
一个是娇姐拿命担保,我小兄弟一定行。她们对娇姐看人的眼光,一向是服气的。
还有一个,是她们那天酒宴散了,会所的人倾巢而出,送这群娘娘下楼上车的时候,每一个都在说:“投我们苏哥吧,我们苏哥特别好,我们苏哥绝对不会忽悠人的。”
在非马这样的地方,一个人能让阅人无数的老板娘死心塌地,够牛了,但可能还在演戏,只不过演技炉火纯青。
但那些马仔、姑娘、服务员,他们进进出出,白天黑夜,见过多少人表里不一,吐一裤子拉一马桶,说脏话做脏事扭曲心肠,别管进来的时候多光鲜,他们看到的基本上全是阴暗面。
这些人都对谁死心塌地,那个人就是真了不起。
四平一拿到这笔投资,智能系统如期上线,全面跑起来,加盟系统也同时推出,立刻捷报频传,现金流一下子就顺了。杨子意帮他们面试了几个财务总监,选了一个合适的,而后套现了自己的股份,拿到钱之后,再也没有来过四平。
中间苏桐和万邦的人力资源部副总监李可有一次微信上聊天,李可告诉了他杨子意跟陆天明的最新动向:“正式搭上了,出双入对,早上一起来,晚上一起走,老陆喜欢得跟疯了一样,恨不得股份都给她。全公司都说,这女的可以啊,忍了一年多才出手,把老陆吃得死死的,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苏桐掉头就打电话给杨子意,想问她什么情况,杨子意直接挂了电话,拉黑了他的号码,删掉了微信,其决绝如同对待生死大仇,是毕生不再联系的气势,让苏桐蒙了好几天,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会儿再见到,她似乎又瘦了,以前那种恍惚的神气不见了,眼神里却多了一种决绝。
对他的问题,杨子意只是笑笑,似乎对过得好不好这件事没有任何概念。
而后她放下了本来环抱的双臂,轻声说:“苏哥,抱我一下吧。”很认真。
苏桐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杨子意搂住他的肩膀,把头靠在他耳边,耳语:“我拿到了。”
苏桐一愣,但杨子意没让他有回应的时间,继续说:“我拿到了能让陆天明坐牢的证据,都在这个u盘里。苏哥,你现在有能力对付他了,你没有,后面那位唐总也有,你一定要帮我告死他。”
她吐出来的每一个词,都像是沉重的铁锤,要把伤害她、欺辱她、让她生不如死的仇人一锤锤打进地狱里。
“职务侵占,非法内部交易,做老鼠仓,操纵股市,恶意做空。证据确凿,他跑不了。”
苏桐如同被五雷轰顶,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她要离开四平回到万邦,为什么要拉黑他的联系方式。李可说的那一切都是真的,可也全都是假的。
她躺在陆天明床上的时候,唯一支撑她没有当场呕吐的动力,大概就是复仇的决心。
等苏桐想明白这一点,他唯一的感觉就是痛心疾首,连手都在颤抖:“子意,你没有必要这样做。”每一个字里都是痛切的惋惜,“你有选择的。”
杨子意离开他的怀抱,手上有一样东西,滑进了他的裤兜。她斩钉截铁地否认:“我没有选择。”
她非常平静,平静中很美,美得很残酷:“他想毁了你的前途,毁了王总和我们的事业。他已经毁了我,我不会放过他,我也要毁了他的一切。”
她眼神黯淡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慢慢继续说:“我请了律师,还联系了所有之前给他做助理,被他骚扰和侮辱过的女孩子,有几个愿意跟我一起起诉陆天明,告他性侵。”
“他做了什么恶,就要付出什么代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一样都跑不了。”
斩钉截铁,字字都含着火一般的仇恨。
苏桐被她的决绝姿态镇住了,他能理解杨子意,心情却仍然沉重到无法想象:“即使要报仇,来日方长,你何苦要这样伤害自己。”
他很自责:“我应该想到的,我应该来阻止你,这不是你唯一的选择。”
他眼神里都是哀伤,这对苏桐来说很不常见,就像看到一朵开得正好的玫瑰,突然被践踏到了泥水之中,花瓣残损,破败不堪。
杨子意笑了:“苏哥。”她抬头看着苏桐,“我知道你是对我好,才不希望我赔上这么多。可是你知道吗?一个人怎么摔到坑里的,就要怎么爬上来,哪怕手都爬断了,也绝对不能停下,否则,就会一辈子在坑里。”她摇摇头,“那样的话,我就无法为自己而活了。”
苏桐深深叹了一口气,良久才艰涩地说:“你现在才去告的话,会很难的,你想过吗?”
他的意思杨子意明白,她最初就拿了陆天明的钱,后来全世界也都知道她做了陆天明的情妇,先占尽了便宜再去告性侵,是个人大概都会说她不要脸。
万邦的工作不可能再做得下去了,打官司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无数磕磕绊绊、艰难险阻,肉眼可见。
但她不再怕这些了。一个人要为自己而活,就必须要付出代价。她愿意为此付出哪怕最沉重的代价。
在临别之前,杨子意说:“苏哥,你记得吗,我你招我进来的时候,说我眼里有一种光,有这种光的人,做什么事都能做到底。”
她说:“我,要带着那个光过下去。”
那一年年底到第二年年中,还发生了几件大事:
四平的健身房连锁开到了一百二十家,拿到b轮四个亿的融资,踏入了意气风发的快车道。
苏桐套现了部分股票,继续担任四平的常务副总裁,还兼职和合的投资部门顾问,更重要的是接任叶蓁蓁给唐公子当狗头军师和幕后黑手。他明显比叶蓁蓁称职得多,至少现在想要撞墙的不是负责教的那个人了。
娇姐拿到百分之二十四的投资回报,连本带利一次给清,同期p2p理财平台全面爆雷,大批投资客血本无归,又让她多了一个吹捧苏桐的绝佳素材。
叶蓁蓁去了商学院念书,学习系统的人力资源知识。高佳妮认为她具备天然卓越的同理心和沟通能力,但要成为第一流的首席人力资源官,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高佳妮和唐在云正式办理离婚手续,唐洛接手了双方的全部股份,但在三十五岁之前,仍然必须接受父母的财务监管。手续办完之后,唐在云去环游世界,高佳妮回到和合,每周工作一到两天,为儿子保驾护航。
陆天明因为非法内部交易和利益输送被抓,数额巨大,最高可能被判十五年。杨子意从万邦辞职,同时联合其他受害者,向法院提告陆天明多重性侵。案件已被受理,正义也许有时迷失,但要相信它终会找到来路。
罗西职务侵占罪和故意杀人罪罪名成立,数罪并罚,牢底坐穿。
五环那个房子苏桐和叶蓁蓁没买成,于是又开始了漫长的看房之旅,叶蓁蓁现在去的时候要拖两个油瓶,一个是苏桐,他比较好对付,随便啥都没什么意见;还有一个是唐洛,这个就很麻烦,因为他强烈要求在他们家有个房间,所以对房子挑剔得比买房的正主儿还多。
第二年正月初三,苏桐和叶蓁蓁在重庆举办婚礼,高佳妮和郭也都以女方亲戚的身份出席,唐洛给苏桐当伴郎,刚出现的时候很矜持,没一会儿就和其他热情的十八个伴郎打成了一片,证明这位朋友之前的高冷主要是因为缺爱。
婚礼上叶蓁蓁戴着六件套潮汕风格的金首饰,脖子都累得抬不起来,但是全程笑脸像太阳,把她身边的人都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