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好好体会一下美妙的巴黎吧
作者:白饭如霜      更新:2021-09-07 06:05      字数:16472
  从北京飞巴黎十一个小时,唐在云没让唐洛用私人飞机,说太高调,florence于是给两个人买了头等舱机票,这对叶蓁蓁来说是初体验。
  她以前一年去好几次美国看苏桐,都是买最便宜的经济舱,有时候落地了腿都是麻的。再后来苏桐能挣钱了,有几次两个人一起出去玩,一咬牙一跺脚买了商务舱,有张椅子能躺下,三餐有头盘有甜品一道道上菜,味道也还行,满意度已经非常高了。现在上飞机一看,头等舱座位居然直接就是一个房间,有一张正经沙发床,有桌子、椅子和电视,人家还给发整套的真丝睡衣和洗漱用品,菜单看起来跟高级餐厅一样高大上,忍不住注意力就给分散了一会儿,但也就只有那么一会儿。
  接下来十个小时,她躺着坐着吃着都心不在焉,从头到尾一点睡意都没有,脑子里光在想苏桐是什么情况了,各种版本的故事和结局原原本本想了好几个回合,没有一个版本是让人高兴的。她最后下飞机的时候,眼睛比出发的时候更红,整个人蔫头巴脑到了极限,活像一兜子咸菜。
  她一走出飞机就迫不及待开了手机,站在等待过海关的队伍里屏息静气,盯着短信界面不放,着急想知道苏桐回电话回短信没有,盯着就盯着吧,又有点胆怯,所以眼神不时游离到其他地方,放空一会儿,忍不住了又看回来。
  越是这样着急,世界就越是各种跟你不对付。平常别管去哪儿,国内国外,一落地那短信“唰唰”的,领馆电话啦、拨号规则啦、当地名胜啦,来个没完。就从北京去个广州,移动都要表示一下欢迎来羊城,请不要随便搭黑车,要去游白云山请联系正规旅行社什么的。
  今天却始终是沉默、沉默、沉默,害得叶蓁蓁使劲儿安慰自己,这就是通信网络一时没连上,苏桐的消息和中国移动的温馨提醒都还在空中奋力挣扎,只是迟到,不可能不到。
  她心里这么七上八下,唐洛在旁边观察她的表情,冷不丁说:“你是想抢前面那个黑大哥的包吗?”
  叶蓁蓁说:“啥?”
  “不然你老瞄人家裤袋干吗?”
  他们前面确实是排着一个个子高大的黑人,一个lv老花钱包插在牛仔裤后面口袋,露出一大半。以唐洛在欧洲,特别是在巴黎生活的经验,这简直就是拿个高音喇叭在对满街晃悠的小偷们发出派对邀请,不来顺一下都不好意思。
  叶蓁蓁盯着那个钱包看了半天,心痒痒想上去提醒人家收收好,被唐洛一把拎住:“少多管闲事。”
  他顺手还把她手机抢了:“你现在一副六神无主、心里有鬼的模样,天晓得你是运毒还是人弹,给安保注意到了一会儿肯定要细查你,浪费时间,别看了。”
  他一下把手机揣进兜里了:“有电话进来我再给你。”
  叶蓁蓁寻思着,这个场合跟唐洛打起来实属不方便,反正信号一直没通,手机给他拿了就拿了吧。于是她站在那儿,也没精神多少,呆若木鸡地,唐洛推她一步走一步。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出了关,安排好的车接上他们直奔酒店,这次还是住的老丽思,多订了一晚房间,所以可以马上入住。办手续、订迷你吧的食品酒水、要什么附加服务,一条龙下来唐洛门儿清,比在北京和合总部里干坐着玩游戏的时候感觉有用多了。
  唐洛忙这些的时候,叶蓁蓁站在酒店大门口往外张望。清晨的巴黎,如同红舞女褪尽浓妆将息下来,缱绻而慵懒,加上天气阴,光霭茫茫,苍然世外,简直如梦如幻。
  她望着远处华丽的建筑,想起自己和苏桐约定的蜜月就是要在欧洲深度游。具体深度的方式是找几个举世闻名的城市找个小房子住下来,跟当地人一样天天去超市,骑车走路逛大街,花一天时间在香榭丽舍大街坐着喝一杯咖啡什么的,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感觉特有文艺范儿。
  苏桐本着自己对叶小姐的多年了解,指出她对法餐的容忍程度最多不超过三天,第四天不去找中餐他绝对上派出所主动申请冠夫人姓,反正叶桐也是个好名字,一家植物不分彼此。
  叶蓁蓁勇敢地接受了这个法餐作战大挑战,但是马上又问他带自助火锅加菜行不行,苏桐说当然不行,这是赤裸裸的作弊。
  现在言犹在耳,自己来了巴黎,身边的人却居然不是苏桐,这感觉简直怪异。
  这时候唐洛走出来问她:“你想去休息呢,还是去逛逛?”
  叶蓁蓁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行李呢?”
  “礼宾送房间了。”
  行李送房间了人在这儿,想干什么还不是昭然若揭啊,她没好气:“所以就是要去逛逛咯?”
  唐洛打个响指:“太巧了,我也是这样想的。”
  叶蓁蓁仰天长叹:“哪里巧了?”
  唐洛还加一句:“你不是没来过巴黎嘛,我这是为你好。”
  叶蓁蓁没精打采地答应了一声,抬腿就要走,被唐洛拦住了:“你就这样出去?”
  “怎么了?”
  叶蓁蓁看看自己,为了坐长途飞机,穿的是舒服的运动裤、套头衫,里面的文胸都是运动款的,不刚好适合出去走吗?
  “你现在人在巴黎,等一下在街上会遇到不少大美人,你这个样子好意思吗?”
  叶蓁蓁奋起反击:“我就不换。你能怎样?”
  唐洛耸耸肩:“我妈还说给你请了形象管理老师,看来全浪费了。你别不信,陌生人就算了,还有可能会遇到我的前女友们。人家看到我跟你这样的出门,会生气的。”
  不知道是不是水土的原因,叶蓁蓁发现唐洛到巴黎之后话变得很多,这一点叫人头疼,还不如跟在中国的时候一样面瘫不出声呢。
  她吼了出来:“什么叫我这样的,人有啥好生气的,老子是你助理好吗?”
  然后她反应了过来:“你有多少前女友啊,上街都能随便碰到一个?”
  唐洛来真的,还扳手指头:“巴黎一二十个总有吧,米兰最多,我比较喜欢意大利,那边的本地模特比较好看。”很理所当然似的。
  叶蓁蓁泄气了,对这位少爷的光辉往事不做评价,只摆摆手:“算了,咱们不是一路人,走吧。”一边走一边想起来了,问,“给你妈妈报平安了吗?”
  唐洛点头:“报了,连住哪儿都说了,免得她又提心吊胆的。”
  叶蓁蓁有点意外:“可以啊,孩子懂事了啊。”
  唐洛让她滚。
  虽说一到法国唐洛就在叶蓁蓁面前装大尾巴狼,但他对巴黎的了解真不是瞎编的,难怪既不带随从也不让找地陪,敢情他自己就是资深的地陪。
  florence从国内提前给他租好了车,唐洛连导航都不用开,带着叶蓁蓁走街串巷,哪哪都熟,带她看这个吃那个的,全程心情都非常愉快。一会儿教叶蓁蓁怎么起出芝士蜗牛,怎么分辨牛排好坏,怎么配酒和甜点;一会儿跟她说某个从窗户边一掠而过的雕塑是什么来历,但没多久就发现自己全部是在对牛弹琴。
  事实证明苏桐当初对叶蓁蓁能撑过三天法餐的估计太乐观了,因为她从第二顿起就开始不停问:“哪儿有中餐啊,越南河粉也行啊?那里有个日本餐厅,我们进去叫个乌冬面或者寿司吧。”被唐洛深深地鄙视。
  哪怕真的吃乌冬面或者中餐,其实她也是食不下咽的,对巴黎驰名的美景也是视而不见的,脑子里光在想苏桐有没有找她,到底他会怎么解释。之所以只能想,是因为每次她跟唐洛要手机,唐洛都拒绝她:“玩什么手机,好好体会一下美妙的巴黎吧。”
  “给我啊——”
  “不给。”
  “给我给我。”
  “你够得着我就给。”唐洛手一举起来有两米多,气得一米六五的叶蓁蓁直蹦跶。
  打又打不过,抢又抢不到,叶蓁蓁一点办法没有。
  到了巴黎当地时间晚上五点,也就是北京时间晚上十二点,她和苏桐完全不联系的状态已经超过了二十四小时,已经逼近叶蓁蓁的极限。
  这可是十几年来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他们当时在香榭丽舍大街的一家咖啡馆坐着,唐洛总算从故地重游的激情中稍微恢复了一点,也就是说,他终于消停了一点,不再兴致勃勃想每隔一小时就去干点什么新鲜事了。
  叶蓁蓁对他下了最后通牒:“手机给我!不然我就去另外买一个啦。”
  唐洛这次倒是一点没犹豫,从裤袋里掏出电话“啪”地就放她手上:“一直震。”
  叶蓁蓁瞪大了眼睛:“什么?”
  唐洛很理所当然的:“一直震啊,震一天了。”
  “那你不给我?”
  唐洛喝着咖啡,从杯子上方看了她一眼:“我故意的。”
  叶蓁蓁想要晕死过去:“你有毛病啊?”
  唐洛认为自己没有,还对她苦口婆心地开启劝说模式:“我是为你好,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吗,干吗要对感情那么认真呢?”
  他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初夏是欧洲最好的季节,尤其是巴黎,天气非常舒适,度假的高峰期又还没有来,热闹程度刚刚好。
  小唐总在这么美好的环境里,对真爱进行了全盘否定:“你这么在乎你男朋友骗不骗你的,是因为你相信真爱,我没说错吧?问题在于根本没有真爱这种事啊,你明不明白?生物学上来说,男的天生寻求多伴侣,女性天生寻求强伴侣,只要脑子里有补充够了多巴胺、肾上腺素、内啡肽、苯基乙胺和脑下垂体后叶荷尔蒙这五种激素,你分分钟都在谈恋爱,跟谁都没关系。”
  “胡扯吧你就。”
  “第一,我有科学根据,真的一点没胡扯;第二呢,我约会过不少有夫之妇,跟老公关系都不错,跟我玩得正开心呢,男人打电话过来,接起来就‘babe,sweetie,你想我了吗,我也爱你’,电话一挂继续玩。换了你遇到过这样的,你也跟我一样想。”
  “呸,幸好我没遇到过。“唐洛不在乎自己被呸,站在理论与实践高度结合的基础上发表了总结:“总之,想开一点,别较劲,这玩意儿真不值得。”
  这些话换在一天之前能被叶蓁蓁喷得体无完肤,摆事实,讲道理,直抒胸臆,不慷慨激昂、声情并茂演个两小时打不住,但现在呢,她就硬是哑口无言。不管想要说什么,昨天所发现的一切都化身为一块顶天立地的指示牌,上面镶嵌着一个巨大的问号,在脑海中轰然砸下,无声地发出质疑。
  她只好苦笑着猛灌了几口咖啡,苦得眉头都皱起来了。
  唐洛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这个蓝山很正宗的,在国内基本都喝不到,你这个样子糟蹋东西,你是牛吗?”
  叶蓁蓁有气无力:“小唐总,你到了巴黎之后变得很讨厌,你知道吗?”
  唐洛才不怕人讨厌呢,继续悠然自得地看街边走来走去的人,还对穿得特别少的好看姑娘吹口哨。
  叶蓁蓁就完全不理他了,急急忙忙打开手机。
  短信告诉她,苏桐在国内时间今天凌晨打了三次电话给她,然后肯定就醒悟过来了,记起她在飞机上,于是停下了。
  航班落地一小时后,又开始打,这一次很稳定,每隔半小时打一次,最后一次是十五分钟之前。
  信息里问她到了没有,然后就问怎么不接电话,然后就说:“小包子你接电话,不管什么事你也要听我说啊。”
  最后一条简单明了:“我找高姐问了你在巴黎的酒店地址,我马上过来。”后面粘贴了他航班的信息。
  她盯着那条信息看,整个人忽然松了一口气,坐姿自然而然也往下出溜了一半,瘫在椅子上,这些身体语言昭然若揭,唐洛马上就明白了:“男朋友跟你鬼哭狼嚎求饶了吧?”他居然还沾沾自喜,“都是我的功劳。”
  叶蓁蓁瞄他:“十处打锣,九处有你,凭什么是你的功劳?”
  唐洛认为理应如此:“不是我把你手机拿了,你早心急火燎跟他说上话了,情绪不冷静,国际长途信号又一般,很容易造成误会的。”
  “小唐总,你是认真的啊?”
  “可不?”
  “这都行?”
  唐洛再次显示了自己在男女关系中的战术修养:“我告诉你吧,我睡过的姑娘比你见过的都多,不管是什么样的,生气了马上就去哄的话,要花十倍的精力,带来十倍的麻烦,干脆利落先晾上两三个月呢,再沟通起来效率就比较高了。”
  “那万一晾完两三个月人家不要你了呢?”
  “王尔德说了,‘男人的爱情如果不专一,那他和任何女人在一起都会感到幸福’,不要就不要了呗。”
  叶蓁蓁很耿直地搜了一下这句话,还真的是王尔德说的。但甭管谁说的,这是一般人能通用的人生经验吗?她让唐洛滚,唐洛不干,继续兴致盎然管人家闲事,这时候倒是很有王尔德时代那些嚼舌根爱好者的风范:“你男朋友怎么求你了?有没有说‘你听我解释,我有苦衷’,或者‘我只爱你一个,其他都是玩玩的’,这几句台词我都很熟。”
  叶蓁蓁要给他气死:“什么乱七八糟的,没有!”
  她摇摇手机:“只说明天晚上过来。”
  唐洛一听,这哥们儿阵仗太大了吧,飞几千公里至于吗?“来巴黎?飞过来?就为跟你解释误会?”
  “是啊。”
  “等几天会怎么样?”
  “我难受啊。”
  唐洛摇头:“你们一夫一妻制就是费劲。”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来,我送你回酒店倒时差去,你看你困得,跟只熊猫似的。”
  “你呢?”
  唐洛看看表:“今天还没有锻炼,我要先锻炼,然后去找个熟悉的地儿泡个妞。”
  叶蓁蓁想想自己这几天也没锻炼啊,拿起包就跟着唐洛走:“我也去锻炼吧。”
  唐洛在她背上拍一记:“一起泡妞去不?wingman是女人的话,成功率奇高。”
  “啥是wingman?”
  “就是助攻。”
  “你泡妞还需要助攻?”
  “其实不需要,我当你这句话是夸我。”
  “臭美吧你。”
  两人一路互相攻击回到酒店,真的都换了衣服去锻炼了一会儿,然后各回房间。叶蓁蓁把自己收拾完了,一躺到床上,整个人突然困得天昏地暗,一下就睡着了,在她睡梦之中手机还在不停地震,但她都没听到。
  话说苏桐为什么会挪用购房款五百万去投四平呢,很简单,他和王建平从上海回来之后,四平在任何意义上,都算是走投无路了。
  他们那天下午从上海回来,一落地,杨子意的电话就追过来问情况如何,苏桐简单地说不太顺利,可能要另外想办法,但没有把见到陆天明的事说出来。
  王建平对他那是肃然起敬:“你怕她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心里难过吧?”他双挑大拇指,“苏总你真是条汉子。”
  苏桐苦笑了一下:“什么汉子不汉子的,不然能怎么办呢,也不是她的错。”
  他们回到公司,苏桐一屁股坐下,把椅子转来转去,脑子里不知道想什么。王建平在他对面看今天的业绩,跟几个主要部门负责人沟通工作的事,大家总结业绩回顾问题,你一言我一语的,工作群里非常热闹,这种热闹劲从上午九点,往往能一直延续到晚上十二点,要到当天业绩报告出炉才告一段落。
  四平这小半年上上下下,都完全没有了上下班时间的概念,清早来半夜走的很多,干了一份工看公司有需要又干另一份的也不少。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苏桐的带领和感染,员工们是否会拼到这个程度。
  他们各忙各的,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王建平抬头一看,是杨子意来了。
  她内心的焦急全都显示在行动上,嫌走得慢,一路小跑冲进来,一看两人的样子,就知道苏桐在电话里不是开玩笑。顿时就泄气了,一下靠在墙边脸色煞白,看看苏桐,看看王建平,张了几次嘴没敢问具体情况,三个人都沉默不语。
  最后还是苏桐打破了沉寂,问杨子意:“公司现金流怎么样?”
  杨子意对数据很清楚,张口就说:“年前基本持平,三月和四月是旺季,有三四百万的盈余,都填了之前欠供应商的款,五月开始就靠收入平基本费用了。”
  一句话:没有钱,至少一段时间内,那是山穷水尽的没有钱。
  “这两个月有急付的款项吗?”
  问是这么问了,其实苏桐自己知道答案。
  确实有一笔刻不容缓必须马上就付的款项,是给浩然科技的。自打签了合作协议以来,乙方一点没掉链子,加班加点,系统已经快要全部上线,按进度都应该准备付尾款了,四平却一直拖着,连二期款都没付。
  孟浩峰自己根本没催过款,每次打电话和见面都是谈系统开发和应用本身的事。客户经理蒋小竹倒是按合同时间规定发过邮件提醒付款,后来也不再发了,想来是老板跟她打了招呼。
  明冠的投资本来就是这几天的事,估值五个亿,他们投六千万,而且口头承诺一年内融到第二轮,只要系统完全上线开始跑,再多开三分之一的店,估值峰值可以去到十一个亿,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这样的前提下,虽然欠着浩然科技的钱,苏桐心里还不至于焦灼,只要钱一到就连尾款一起付清,再继续付费给浩然做后续维护就好了,钱义两全,没辜负朋友的好意。
  怎么想得到这一出峰回路转的山穷水尽呢?
  “要付多少钱来着?”
  杨子意心里真的是一本账:“最起码一千五百万,否则就算违约。”她的焦虑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违约的话,系统完全可以不交付的。”
  孟浩峰之前已经预料到了创业公司的资金困难,合同签好后还追加了一个备忘录,把整体款项拆分成四次。这一千五百万是二期款,也是主力款,要是能给,后面的有拖无欠,系统可以先上先跑着。要是从这里就开始欠,就算孟浩峰想为他们兜底都没戏了,毕竟是公司行为,除了股东还要对投资人交代,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仁尽义至。
  没有融资进来,智能系统又上不了线,四平就完了,妥妥地、踏踏实实地、毫无悬念地完了。
  苏桐就在这时候下了决定。
  “我还能拿出一点钱。”
  王建平吃了一惊:“什么?”
  “我有大概五百万,再想办法借一些,至少付一部分钱给浩然,让系统跑起来,然后才有可能再去融资。”
  王建平和苏桐相处也算有日子了,他知道苏桐家庭出身很不错,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大学教授,底子是有的。但说马上拿得出大笔流动资金,真不太可能,他自己再能挣钱吧,毕竟工作的年限有数,要是有五百万,那多半是全家人的全部积累了。
  他王建平把自己的一切都搭上了,现在还要苏桐全部搭上?
  值得吗?
  但苏桐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王总,这不是为了你,你别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很冷静,越是压力大的时候,苏桐往往就越冷静,行动力越强,一切必要不必要的顾虑都抛在脑后,所谓不动如山,侵略如火,说的就是他本人。
  如果他决定了要走一条路,就是路上下刀子,他最多也就是顶个锅盖防防脑门,走是一定要走的。
  “孟浩峰是我兄弟,四平也是我的事业,我不会让一个老王八羔子毁掉这么多人的努力,老子一定要把这个项目撑起来。”
  杨子意在旁边听到这句话,如同五雷轰顶,一下子站直了:“你说什么?”
  王建平觉得也没必要瞒着她了:“我们在上海见到了陆天明。”言简意赅几句话,说起来怒气难消,“他和明冠有长期合作,我们就黄了。”
  他话音都没落,杨子意已经脸色惨白,整个人站在那里像一片被狂风摧折的树叶,嘴唇不断颤抖。她的眼神在苏桐脸上游离,苏桐别过了脸,就这么呆了半天,她转身走了出去。王建平推动轮椅想要去追,被苏桐拦住了:“让她冷静一下吧。”
  王建平深深叹口气:“你拿钱出来,你女朋友没意见吧?”
  苏桐没吭气,心想:王总你一个资深的已婚人士,怎么能说出这么天真的台词呢?
  他想到了叶蓁蓁新年去看房子的踊跃,等着开盘的期待,天天研究家居杂志跟他说哪个沙发哪个窗帘的热情。
  身为男朋友却要让叶蓁蓁失望,对苏桐来说,是头一等难以面对的事。
  可陆天明让他别无选择。
  既然决心已下,就没有什么好犹豫和彷徨的,苏桐直奔解决问题而去,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孟浩峰,坦坦荡荡又英雄气短,把融资受挫、公司现金流窘迫的事开门见山地说了,要杀要剐要终止履行合约,都接受,但如果可能,希望还能给一次机会。
  孟浩峰在那边思量良久,最后丢下一句话:“我去做做老板的工作。”
  他一去就是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里苏桐和王建平也没闲着,先谈了苏桐五百万个人入股后如何算股份。王建平的意思是按公司成立时的原始股来计算,占整个四平的10%。苏桐则认为这不合适,创业之初四平一家店都没有,五千万是王建平和其他股东真金白银砸进来的,现在有几十家店了,翻一倍到两倍无论如何都很合理,但王建平坚决不同意。
  他的想法很简单,四平现在这个筛子似的境况,苏桐还愿意往里面投钱,投的根本就不是项目,而是人,是情义与坚持。世人对锦上添花情有独钟,雪中送炭早就被官方认证是傻瓜,那么,作为那个被送炭的人,如果他万一有未来,傻瓜就必须有好报。
  苏桐读得懂他这一刻的表情,这不是两个人去喝小啤酒,买单的时候象征性地争执,这是王建平发自内心的坚持,他于是不再推辞,就此一锤定音。
  王建平推着轮椅立刻出门去叫法务来做合同,做完苏桐仔仔细细看过,当场签字盖章,合同生效。
  整个流程走完,刚好孟浩峰打电话回来,他尽了全力游说,结果是浩然科技同意再把第二期款拆分成两笔分开付。第一笔七百五十万,必须在本周工作日内付清到账,否则系统中止开发,已经上线的也要全部下线。
  苏桐放下电话,和王建平面面相觑。
  他知道公司的情况,总部和门店各处的租金和管理费用、运营费用、一线员工的工资,都是刀口上必须要用的钱,靠每天的营收一个萝卜一个坑去填补,小数目还能集腋成裘,但绝对没可能突然挖个几百万出来。要是勉强挖出来,地基就要崩塌了,那上线高科技的系统干什么呢?
  沉默了很久,王建平慢吞吞地开口:“我太太那里,还有一百多万,是她妈妈留给她的体己钱,我跟她说说,拿出来先垫着。”
  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低到了尘埃里,这笔钱他能拿得到,可他也知道,要把这笔钱拿出来,对自己的爱人来说何等之难,这相当于把一个家庭最后的积累釜底抽薪,之后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们都不可能再承受得起。
  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会把家庭的安定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抽掉这笔钱,相当于往这只疲惫的骆驼身上再压上一块沉重的巨石,她什么时候会崩溃,王建平想都不敢想。
  即使如此,要付给浩然科技的钱,仍然还差一百二十万。
  一百二十万,有钱人喝一晚上酒就喝掉了,给女朋友买一块表就花掉了,逢年过节找一个私家岛一家几口人待个把礼拜,也就没有了。
  四平的命运,却相当于就卡在这一百二十万上。
  再去筹资、贷款、借钱,哪怕信用再好,关系再到位,什么都畅通无阻一套办得下来,总还是要时间的。
  而苏桐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一筹莫展的时候,杨子意重新回到了办公室,她显然听到了苏桐和王建平的全程对话,走进房间的时候,手里已经捏着一张银行卡,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推给了王建平。
  说了七个字:“我有一百二十万。”
  两个男人都看着他,什么都没说,但眼神里是疑问。
  钱是哪里来的?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她什么也没解释,疑问看得再明白,杨子意也不准备去解答。
  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尤其是在苏桐面前。
  因为钱是从万邦来的,从陆天明来的。
  杜维廉,万邦的人力资源副总裁,跟她谈交易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你还年轻,努力读书,进万邦拼命工作,你图的是什么呢?不就是图好好挣钱,过好日子,有个远大前程吗?
  杨子意当时否认不了这个说法,也就否认不了杜维廉接下来步步为营的逻辑:只要你不告陆天明,工资翻倍,送你去读mba,继续当陆总的助理,给你经理级别的待遇,不愿意的话,去外地直接当分部总经理也可以,反正老板说你合格你就合格,其他人不敢说个“不”字。
  她当时想的是什么,自己已经忘记了,就沉默地在那间隔音、没有任何监控设备的办公室里坐着,手机进屋之前就被拿走了,整个人不断在轻轻颤抖,像是发了疟疾。杜维廉的声音非常有穿透力,她也听清楚了每一个字,但她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在播放那天在办公室发生的一切:醉酒的陆天明突然把手伸进她胸口,把文胸带子猛然拉断。
  她尖叫着逃跑,却被陆天明紧紧压在办公桌上,一只潮湿的、污秽的手,拉开她的裙子,猥亵着她的肌肤、她最隐秘的身体部位。
  她拼了命地挣扎,下半身却根本不能动弹,桌面上的座机就在她的脸旁边。
  她当时什么都没想,几乎是下意识的,抓起电话就拨了她最熟悉、其实也唯一记得的那个短线号码。
  号码那头的人,对她来说既是上司,也是兄长,象征着依靠,也象征着光明,她拨通这个号码,就像抓住灭顶之灾来临时的一根稻草。
  他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如同电光石火,一切过去得如斯之快,她被拯救了,但英雄没有将恶龙杀死,也即将遭到被流放的命运。而那呼救的公主呢,现在就在这里,被要求去签一个屈辱得无法想象的协议。
  她想过拒绝的。
  她进办公室之前,从头到尾想的都是拒绝,甚至在自己发髻里,藏了一个婴儿手掌那么大的录音笔,盘算着将谈话过程录下来当作证据,出门之后就直奔律师事务所。
  但杜维廉有备而来,他祭出了压箱底的法宝,压垮了杨子意全部抵抗的信念。他说:“你妈妈的病,靠一直洗肾是治不好的,你不如再拿一笔钱,给妈妈换个肾吧。两百万的话,足够到日本或者美国试一试了。”
  他一边说,一边眯起眼睛,仔细审视杨子意的表情,并且渐渐露出微笑,因为他看到了防线瓦解的先兆。
  人人都有遗憾,人人都有弱点。需要靠金钱去抚平和弥补,或再不济,给一个救赎的机会。
  杨子意不是例外。
  钱就是这么来的。
  她没想到的是自己根本没有等到那个机会,在签下协议后两个月,杨妈妈因尿毒症并发症逝世,在她经年缠绵病榻之后,全家人对这个悲伤的结果早有心理准备,但那仍是对杨子意的致命一击。
  葬礼后的第三周,她在协和医院确诊,重度焦虑加重度抑郁,必须长期服药,并且定期接受专业心理医生的咨询。
  她把账户上收到的那笔钱,拿去存了一个十年的定期,收益只有不到五个点,她是专业人士,知道这是最愚蠢和最低效的理财方法之一,但杨子意根本不在乎收益,她想要眼不见为净,她甚至想要有一天自己能干脆忘记这一笔钱的存在,都不算是一种损失。
  直到这一刻,她找到了这笔钱最好的去处——给苏桐,给王建平,给四平,去做一点有意义的事。
  于是法务做合同、签字和转账的流程,又现场照做了一遍,接下来就是交给公司的财务去处理工商变更,钱则第一时间出现在了四平的账上。他们处理完这一系列手续,之前接触过的一家基金突然约苏桐在三里屯的一个咖啡馆见面,杨子意刚好要回一趟公司,两人一起走出了门,正等车,就接到了叶蓁蓁的电话,说了几句话之后,他就站在那儿把和基金的会面取消了,转而决定回家。
  杨子意在旁边很吃惊:“怎么了?”
  苏桐头都没抬,重新叫车:“我女朋友不太舒服,我回去陪陪她。”
  杨子意无法理解:“你不是要去见投资人吗?”言下之意,当然是见投资人比回去陪女朋友重要。
  但苏桐不这样想:“她很少说不舒服,如果说了,那就是真的不舒服,我不放心。”
  杨子意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说:“她就那么不省心吗?”
  苏桐心思没在她身上,也根本没注意杨子意言语中的轻蔑甚至怨恨,他只是简单地说:“跟不省心没关系。”
  他当时脑子里真正在想的是,要付给浩然科技的头一个七百五十万有着落了,下一个又迫在眉睫,所谓关关难过,但是关关要过,人生也好,事业也好,很多时候就是这么一回事。
  叶蓁蓁在巴黎的第一个晚上只睡了差不多四个小时,醒来明明还困得发慌,却死活睡不着了,只好愤愤不平地起来。
  她起来第一件事看了一下手机,苏桐又打过好几次电话,让她心里稍微定了一定,知道至少对方是惦记自己的,尽管那诸多绕不过去的事无论睡着醒着的时候都在祸乱情绪,消极的想法如天风海雨,无孔不入。
  她稍微收拾了一下,跑去吃早餐,进门就看到唐洛跟两个美艳耀眼的洋妞共坐一桌,正神清气爽地喝咖啡,喝了一会儿说了两句什么,洋妞们笑着站起来,分头跟他亲了一下就自己走了。唐洛转而坐到叶蓁蓁的桌子边来,又叫了一杯咖啡。
  叶蓁蓁问他:“昨晚的战绩啊?”
  唐洛点点头:“是啊。le cab,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看她好像恢复了一点精神,唐洛从她盘子里抓了一块培根吃:“你呢,就这样跟男朋友和好了?”
  叶蓁蓁想了一下:“不算吧。”
  唐洛很耿直:“不算个屁,你这个人太好对付了,这还没近距离跪下呢,就远程叩两个头你就没事了。”
  这都什么比喻啊,叶蓁蓁不理他,刀叉在餐盘里比画,想吃却吃不下去,心口有东西堵着。
  唐洛反正就对她很失望:“怎么林子那么大,你就一定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叶蓁蓁反击:“你一晚上吊两棵树,累不累啊?”
  唐洛觉得这个姑娘不懂事:“累啊,但我不就是奔着累去的吗?这就是乐趣所在。”他还在继续努力想要重塑叶蓁蓁的三观,“反正你不行,这样吧,我们一会儿看完展,抽空给你买两件出去玩的衣服,工作完了我就带你去我在巴黎最喜欢的夜店st louis,看看大千世界男男女女是怎么找乐子的,开开眼,别这么不求上进。”
  这真叫人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去夜店花天酒地就上进了呢?敢情这么多年,他就是这么造他家钱的。
  唐洛表示答对了,丝毫不以为耻:“我经常在夜店请全场人one round(每人一杯酒),是花小钱吸引全场姑娘注意力最好的办法,知道了吧?”
  叶蓁蓁表示自己并不需要这种没有实用价值的人生小经验,还很认真地问他:“是不是你爹妈想让你干什么,你就整个反着来就对了?”
  “没想过那么多。”
  管他想不想,叶蓁蓁认为就是这么一回事,唐公子别看人长那么大了,整个人其实还完完整整地留在叛逆青春期,拒绝接受成年人的规则,也不想跟大人玩。
  唐洛说:“你少扮野生心理学家,赶紧吃完我们出发了。”
  各自回房收拾,过了半小时两人在门口见面,叶蓁蓁眼前一亮:这位少爷穿了三件套烟灰色西装,袖扣红宝石的,配的一色的胸巾,事儿事儿的。他个子高,骨架结实,身形挺拔,正装就是为这样的形体而生的,大腹便便的那些油腻中年只配穿袍子,于是情不自禁发出了感叹:“小唐总,你西装革履的还真好看啊。”
  唐洛不满意:“听你这语调,没把我当男人啊,什么叫真好看,夸幼儿园孩子吗?”打量了一眼叶蓁蓁,“不过正常,我也没把你当女人看。”然后又不干了,“不过你就穿成这样跟我去画展?”
  叶蓁蓁穿了一条从国内带过来的蓝色v领小裙子,也是spencer帮她定做的,腰是腰腿是腿的感觉还不错,被唐洛鄙视了有点不明白:“看个展而已吧,我没穿牛仔裤算不错了。”
  “那你带了换的衣服吗?”
  叶蓁蓁说:“为什么要带换的衣服?”
  唐洛一指头戳到她脑门上:“看完展了有鸡尾酒会,鸡尾酒会有专门的着装。巴黎这个鬼地方,你邻居家生了孩子请你去吃饺子你都得穿礼服,dress code是什么你明白吧?”
  叶蓁蓁持续蒙圈:“啊?为什么巴黎的人生了孩子要吃饺子?”
  唐洛放弃了抢救她:“行了行了行了,不换不换,走走走,你个烂泥巴扶不上墙。”叶蓁蓁嘀咕着这才是风水轮流转,也有他小唐总说这句台词的时候。
  他们要去的展览设在吉美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是法国研究亚洲艺术的顶级机构,前些年的重点一直放在东亚古代艺术上,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开始转向近现代主题,举办过不少来自中国和日本的重量级现代艺术家个人展。这一次举办的是联合展,把近年来崭露头角的亚洲新锐艺术家网罗起来,以一个群体的面目借势推介给评论界和藏家,展出规格和作品质量都很高,数量也很可观,对于和合这样想开辟专有渠道的大买家来说是最好的机会。
  主打亚洲艺术尤其是美术类作品,是唐洛的构想,他注意到和合的商业美术馆项目非常关注展出与销售的结合,而他认为中国有消费能力的群体,对于西洋风格的作品在审美能力和接受程度上都比较有限。
  所谓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就越是能卖的,不过这里有个前提,就是那些能够迎合本土藏家或者说买家品味的作品,需要接受西方标准的品鉴,得到权威机构的背书,才能有大手笔的溢价——出口转内销就能坐地起价,不仅仅只是说衬衣或文具而已。
  他们在博物馆门口和林先生会合,这位爷很热情,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但寒暄完毕之后话里话外就全是生意,精明得两面透光。
  唐洛他们受邀参加的这一天是开幕式暨专业展,只接待买家、专业机构和媒体,有销售意向的当场就会进行商谈,第二天正式开幕之后,卖出去的那些作品就会贴上已售的标签。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专业展才是最考验展览成色的部分,而那些能够一口气卖出最多作品的艺术家,则会马上吸引公众的眼球,进入持续上升的通道。
  唐洛的出现并没有得到任何关注,这也是他的选择。中国的买家,无论在奢侈品还是艺术品领域,都是纯纯的冤大头,哪怕是花钱买通中间人给孩子进好大学,白人只要二十五万美元,大陆客就得花六百万,无他,钱多人傻不知道行情耳。
  唐洛在欧洲混了这么多年,若即若离也算是一直和艺术界打交道,这个道理他是知道的。作为泡妞大师,他还知道一点,那就是能靠脸的时候千万不要炫富,如果人家知道你是个凯子,固然可选择对象的数量会突然暴涨,但泡上妞的成本也会大大提高。他其实一点不在乎花钱,重点是心里不爽,因此对唐公子来说,不管对钱多没概念,最高目标仍然是让人倒贴。
  他婉拒了林先生全程陪同的提议,带着傻妞叶蓁蓁自己在展览厅里逛,全程不动声色,看起来好像没干什么,但四个小时之后再度见到林先生,他就在手机上发送了一份清单,全部是他看上的作品。
  林先生粗略看了一下清单,问:“唐先生,你要直接买下来吗?”
  唐洛似笑非笑,说话一点不客气:“林先生,我看起来像一个冤大头吗?”
  林先生一怔。
  唐洛一点过渡都没有,直奔主题:“和合对商业美术馆的项目非常重视,但不代表我们会做无谓的投资,我更倾向于批量采购,协议保底价格,先付定金,我们负责进入中国的所有手续和费用。”
  林先生不动声色地听下去:“然后呢?”
  “作品在中国的美术馆售出后,扣除定金,保底价格加溢价的百分之二十一笔付清。我们可以限定展卖期,期限内卖不出去,定金不退,原画奉还;如果卖出去了,或者到期后我们想保留,就付保底价格。”
  林先生紧盯着不放:“唐先生,你的保底价格大概是什么标准?”
  唐洛打开那个列表,挑了一幅画,写了一个数字,林先生的表情认真了起来:“唐先生,您对亚洲现代艺术的行情很了解啊,这个价格基本上已经压到了底线。只要有人竞争,艺术家本人或者他们的代理机构可能就不会愿意做这个交易,您不考虑加个幅度比例吗?”
  唐洛很平淡地说:“一来,我已经愿意给溢价的百分之二十。二来,林先生,您是藏家,想必知道个人藏品和货物是有区别的,个人藏品当然志在必得,多少钱都无所谓,但货物呢,就要价廉物美。”他对林先生笑笑,“林先生,我选的这些作品都是经典的亚洲审美,在中国大陆通过一定的手段运作,会有很好的市场,但放在巴黎卖,最多就是这个保底价格,更有可能是大部分都卖不出去,砸在画家或者画商手里。所以,何不争取双赢的机会呢?”
  唐洛说完稍微顿了一顿,观察着林先生犹疑不定的眼神,到了他认为合适的时机,就给出最后一击:“这些作品如果能全部谈回来,您可以拿到保底总价百分之五的抽佣,现金支付,我不会参与任何谈判,您说了算。”
  这一下打中了林先生的七寸,再有品位和风格,他本质上仍然是个掮客,掮客的职责,就是让主顾得心应手。
  此刻他凝视着那个清单,内心经过一番计算,最后点了点头。他很清楚,如果真的可以全部成交,他能拿到手相当大一笔钱,而这次合作愉快,后续自然还有更多。
  想通这一点之后,他起初对待唐洛那种客气但是并不真正尊重的调调一扫而空,从现在开始,唐洛变成了一个必须要严肃对待的对象——任何人对待金主,都是比较严肃的。
  唐洛运筹帷幄的时候,叶蓁蓁在旁边犯困,她在这样的场合基本没用,那些奇奇怪怪的艺术品又看不懂,在里面装模作样没走一会儿就恨不得马上开溜。
  幸好她很有身为助理的自觉,唐洛不溜,她当然也不能溜,就是越走越愁眉苦脸,心不在焉,不像是来看展的,倒像是来受刑的。直到唐洛和林先生谈完合作,那一系列的操作才把她给震精神了,原来小唐总对他喜欢的东西是真的很喜欢,熟悉的东西也是真的很熟悉,难怪一接触商业美术馆项目就有了激情。
  他们和林先生谈完,一看距离鸡尾酒会的时间还有好一会儿,唐洛轻车熟路地带着叶蓁蓁出了博物馆的后门。那儿有个小花园,绿树蓬蓬,树荫里摆着几张木头长椅,他们过去坐下,唐洛看她一眼:“鞋子脱了吧?”
  叶蓁蓁笑:“你怎么知道我想脱鞋子很久了。”真的弯腰就脱了,光脚踩在微微湿润的草地上,长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如同劫后余生,非常愉快。
  “jimmy choo的鞋子制造出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你穿上后好好体会一把什么叫作‘花钱买罪受’。下次去意大利买鞋子吧,威尼斯和佛罗伦萨都有一些小的鞋子作坊,传承有一两百年了,全部手工定制,只有那样才买得到穿上舒服的高跟鞋。”
  “你又知道?”
  “我有些女朋友很懂得怎么花钱。”
  叶蓁蓁想了想:“算了吧,想想都麻烦,我穿球鞋最不难受。”
  花园里清风徐徐,天气极好,阳光不管不顾地照下来,天蓝得像一个梦境。唐洛凝望着远处的建筑物尖顶,悠悠地说:“要是你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穿球鞋,那就是最顶级的人生赢家了。”拍拍她的后脑勺,“所以别做梦啦,该穿什么穿什么吧。”言语、动作都很温存。
  叶蓁蓁踩着地,说:“小唐总,你刚才那个采购法,是不是胡来的?”
  唐洛说:“怎么可能胡来?没听到老林说了吗,我价格都卡人家底线的。”
  “那你怎么知道底线呢?”
  唐洛看看她:“我真的有在欧洲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好吗?”他摇摇头,“就因为我妈妈觉得我学的东西没用,所以好像我这些年真的全在鬼混一样。”
  “不是吗?”
  “当然不是。”
  “那有多少是在做正事,多少是在鬼混?”
  他想了想:“只有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在鬼混吧。”很诚实的样子。
  叶蓁蓁笑了出来。
  唐洛也跟着笑,问她:“吃冰激凌吗?”
  叶蓁蓁点头:“吃。”
  他站起来:“我去买。”没一会儿举着两个甜筒回来了,各两个球,都是香草味搭焦糖太妃,又香又浓冰冰凉凉的,两个人猫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舔。
  吃了一会儿唐洛问:“你男朋友什么时候到?”
  “晚上十一点多落地吧。”
  “不对啊,北京的航班都是早上到。”
  “他没坐直飞,最近一班从香港转,路上时间比较久,但到得比较早。”
  唐洛看着她:“还挺有诚意的,你好好跟他谈,他要是不老实交代,你就告诉我,我揍他。”
  叶蓁蓁笑:“小唐总你一个斯文人,干吗老是想动手揍人?”
  唐洛很有经验的样子:“有些人你跟他说道理说不清楚,揍完他就开窍了。”
  “你经常打架啊?”
  “我刚来欧洲的时候太小了,控制不了脾气,确实是经常跟人打架。我在威尼斯好多家夜店都打过架,号称‘夜店布鲁斯’呢。”
  “啥布鲁斯?”
  “李小龙的英文名字就叫作‘布鲁斯’,懂了吧?傻。”
  “李小龙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好吧,那你现在脾气怎么样?”
  唐洛拍拍自己的膝盖,把最后一口蛋筒吞下:“回国之后就好多了。”
  “是吗,为什么呢?”
  他漫不经心地说:“因为你啊。”随即弹了一下叶蓁蓁的脑门儿:“近墨者黑啊。”
  叶蓁蓁刚想感动,一听就喷了:“你才黑。”
  唐洛觉得黑就黑吧:“你男朋友的航班号发给我,我叫florence叫个车去机场接他。”
  “不用吧?”
  “别废话,花公司的钱,从你工资里扣。”
  叶蓁蓁一听那可以有,你欠我可多工资呢,麻溜儿就发过去了。
  他们在花园里坐到鸡尾酒会开幕,林先生出来找他们进去,路上说:“我有一个朋友是麦勒画廊的商务副总,唐先生有没有兴趣和他聊聊?麦勒不怎么做中国大陆的业务,但在日本艺术品领域是欧洲走在最前面的,我感觉也适合您的需要。”
  唐洛听到麦勒的名字,微微一愣,随后就说:“那太好了,日本的作品在大陆也有很大一部分的受众,麻烦林先生引见。”
  他们进入到鸡尾酒会的现场,唐洛跟着林先生去见人了,知道叶小姐不乐意再四处走,就叮嘱她吃点东西找地方休息。过了半小时他回来了,皱着眉头,叶蓁蓁正往嘴里放马卡龙,一看脸色就问:“怎么了?”
  唐洛从她盘子里拿了一块糕点,靠近她身边低声说:“刚才那个人叫李奥纳多,真的是麦勒的商务副总裁,对咱们的业务很有兴趣。”
  “哦,那不挺好吗,你一脸官司是什么意思?”
  唐洛看了看周围正觥筹交错的人,说:“我们明天本来就要去麦勒画廊,记得吗?”
  叶蓁蓁摇头:“不记得。”
  “发给你的合作方清单上不写着吗?”
  叶蓁蓁比画了一下:“清单上都没有中文名字,我看不懂,记得个屁。”
  唐洛一想也是,就原谅她了:“麦勒画廊不仅仅是合作方,还是大合作方,我查过系统资料,他们有两年独家日本作品采购权,已经拿了一批东西了,分两次付清全款,相当于囤货,量不少,对任何一个公司来说都算是大生意,我来之前就跟我爸说过要去对方那里看看。”
  “唐总怎么说?”
  “他说应该去,但有事要和罗西商量,可能怕我捣乱。”
  “嗯,唐总有道理的,然后呢?”
  “然后我刚过去聊,这个李奥纳多说他完全不知道有这个项目的存在,这哥们儿是麦勒高级副总裁,资深合伙人,又负责商务这一块,这么大的交易他完全不知情,不觉得奇怪吗?”
  叶蓁蓁举着半块马卡龙发呆:“那是什么情况?”
  唐洛摇头:“我不知道,李奥纳多说麦勒在巴黎、纽约和伦敦都有分部,分别跟当地艺术商人合伙,都有独立经营权,所以不排除和合是跟某一个分部签的协议,他说帮我看看,我也让florence帮我查一下。”
  他说话的工夫,已经发了邮件出去给florence,要求立刻查出结果,国内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florence却秒回复,说手头没有资料,马上回公司上系统查。
  叶蓁蓁想到florence的身体情况,心里有点不落忍,不过人家自己既然都不抱怨,她又何必代替别人去感受呢。
  至于唐洛,他完全没有想过现在几点的问题,这一型的做派简直是高佳妮的翻版,他的基因里藏着的,并不仅仅是来自父亲热爱自由与美的天性,同样也有来自母亲的杀伐决断。
  鸡尾酒会结束前,唐洛又在林先生的引介下见了几个人,全程都端庄高贵,一派翩翩公子的风范。没多久他回来招呼叶蓁蓁撤退,一走到街上就光速回复了自己的本色,兴高采烈地说:“走,我们去老佛爷。”
  “干吗?”
  “给你买衣服。”
  “为什么要给我买衣服?”
  “早上说了的,晚上要去夜店,你是准备穿得像个修女一样去吗?你下午在鸡尾酒会上失礼就算了,反正大家也不认识我们,我不允许你在我最爱的dj面前失礼。”
  叶蓁蓁啼笑皆非:“胡说八道,我怎么就失礼了?”她的求生欲此刻发出强烈抗议,“我不去夜店,吵死了。”
  唐洛拖她:“说你失礼就失礼,叫你去就去,别啰唆。”
  他跟高佳妮不愧是亲生的母子,尽管发力的领域天差地远,但都言出必行,任凭叶蓁蓁满地打滚进行抗争,最后还是被拖到了老佛爷百货商店。
  唐洛亲自看,亲自挑,亲自付钱,就差没亲自试了,硬给叶蓁蓁买了她这辈子见过布料用得最少、价格却最贵的派对裙子,并且配了高跟鞋,然后两个人在晚上十点半出现在了著名的st louis夜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