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苏桐,你为什么要骗我?
作者:白饭如霜      更新:2021-09-07 06:05      字数:12632
  和合的董事会七月二十五号开,唐洛定了和叶蓁蓁七月二十一号飞巴黎,前后五天,刚好错过。
  倒也不是故意的,主要因为七月二十二号那天吉美国立博物馆的亚洲新锐艺术家联展开幕,香港那位林乐之林先生请了他们参加,一再许诺会在开幕式和专业展上介绍他们和吉美合作,再加上当天来的都是行内人,也是认识潜在合作伙伴最好的时机。
  接下来两天唐洛约了几家画廊和艺术品交易公司见面,而后买买东西,二十五号往回走。
  行程的要求是唐洛给的,酒店、机票、旅途安排是flroence做的。在巴黎那边要接触的合作方,一部分是和合系统里本来就有的,合作谈判都进行好几轮了,有几个采购协议已经在协议流程,罗西亲自在负责;其他更多机构,则是唐洛和叶蓁蓁一起重新确定的。
  他们通过各路关系,找到了不少这几年在中国艺术品市场表现活跃的法国艺术品公司信息,一家一家看资料筛选出名单,然后发邮件打电话约会面,有一些公司一开始没什么反应,等看到和合的资料后态度马上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所谓店大欺客,客大欺店,诚不欺我。
  唐洛临行之前,唐在云特别叮嘱他不要去动那些罗西处理完毕的采购和已经在合作中的渠道方,以免节外生枝,他的主要目的是学习和了解艺术市场的现状,再为将来的后续采购做一些社交上的准备。
  说了半天,唐洛不置可否,听完头都没点一下就走了。
  一切准备工作做好,转眼就到了出发那天。航班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白天苏桐去上班了,跟她说下午有个比较重要的会,应该不会太晚,搞完来得及的话就赶回来送机。
  叶蓁蓁依依不舍送走他,在家里吭哧吭哧收拾行李,接下来就紧锣密鼓地做饭,一口气弄了好几个硬菜,都用真空盒子分好分量装着,整整齐齐摆在冷冻层里,每个盒子上贴一张小纸条写着菜名,有藤椒鸡、芋儿烧排骨、土豆烧猪蹄和青椒回锅肉。然后她又在厨房里灶台上显眼的地方,摆了好几盒真空包装的自热米饭,撕开加水煮一会儿就能吃。
  她想着自己没在家,苏桐这个工作狂肯定不会早早就回来,晚饭肯定也吃得很随便,这样安排好食物的话,万一他半夜饿了,至少消夜唾手可得,比叫外卖更快也更健康。不过她做完一看规模,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才去五天而已啊。
  跟管公司比起来,叶蓁蓁在厨艺上的天赋明显好很多,能变着法儿地折腾,清炖、红烧、爆炒、干蒸,川系、粤系、鲁系、徽系、本帮菜、各种fusion,只要略看教程,操练几次,无不手到擒来。她在家待着的这段时间,隔三岔五去看高佳妮,每次都带做好的菜去,没事也给郭也人肉快递食物,除了潮州菜是真不敢跟林阿姨叫板,其他的都得到了挑剔食客们的一致好评。
  她做完一堆菜,看看表才下午三点,厨房里清洁完了,诸事妥当,装好菜的盒子们在桌子上晾着等散了热就装冰箱。叶蓁蓁一时兴起,拍了照加了滤镜,上传朋友圈,配了几个字:“出差前给我苏备饭,是不是二十四孝女朋友?”
  顷刻间炸出上百条评论,以前的朋友同事都冒出来纷纷问她,怎么好久没她消息了,她忙啥呢?
  她赶紧挨个儿回笑脸说没啥,忙工作呢,心里想一下这一年多的经历,简直恍然如梦,就算跟其他人说个来龙去脉,都不知道人家信不信。
  其中有一位,不但发了评论,还随即就在单聊里找她:“哟,你一天天的,也吃太好了吧?”
  叶蓁蓁看到就回了:“一般一般,正常操作,其实是出差前给男朋友屯点粮。”
  杜洋给她发笑脸:“贤惠!啥时候请老同学去你家吃饭啊?”
  “随时来。”
  蓁蓁发完了这条,就等着,以她对杜洋的了解,这位无事不登三宝殿,绝不会因为真的看到吃食了就在上班时间跟她瞎聊,果然对面输入了半天,跳出一段:“你老公现在在干吗呢,还愿意回来投资行业做吗?”
  叶蓁蓁盯着这条信息琢磨了半天,她第一个念头是杜洋是不是记错了,什么叫现在在干吗,什么叫还愿意回来投资行业做,苏桐不是一直在投资行业做吗?
  她心里莫名有点慌,手指轻轻抖着,想了半天回了几个字:“怎么这样问,有啥好机会吗?”
  杜洋从文字里一点没感觉到她有什么异样,过了一会儿发了条语音过来。
  “都一年多了,风头过了没事了吧,要是有兴趣的话,要不要来我们冠平试试?今年扩张得很厉害,我们招聘压力大得不得了,猎头那边来的人也没什么好的,我了解了一下你们家苏桐,业内口碑很牛。我们大企业,做内投,他以前的事不影响,说不定可以从我们这儿东山再起呢。”
  叶蓁蓁听完这一段,手一松,手机从耳边滚了下去,“当啷”一声落在地板上,她低头瞪着手机,心怦怦狂跳起来。窗外阳光正好,却有一阵一阵的寒意沿着脊椎爬上来,就像一条冰凉的小虫子,渐渐爬到了心上。
  她呆了好一阵子,开始缓慢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后捡起手机。杜洋在那段语音之后,还发了一句话:“咱们同学一场,要么帮我探探你老公口风?他要是愿意,我马上帮他安排面试。”
  叶蓁蓁机械地回了一个“好的”,而后整个人倒在了沙发上蜷缩起来,闭上眼睛,这一年来许多她当时不以为意的小小异状,此刻纷纷涌入脑海,如同几千片的拼图,再细微的一片,只要放在了合适的位置上,就能渲染出一大片有意义的场景。
  印象最鲜明的,是最近苏桐回家吃饭的时间,越来越晚了。之前叶蓁蓁在创世和和合上班的时候,自己忙得脚不沾地,很多时候比苏桐回得更晚,男人既然都从不抱怨,这方面就完全没有显出问题。但她现在完全待在家里,感觉就大不一样了,经常等得抓心挠肺的,有时候还有点烦躁,心想怎么就那么多事呢?
  这种模式其实不新鲜,苏桐在其他地方做项目的时候,叶蓁蓁也是这样等的,为什么那时候似乎并没有那么难受呢?
  她归纳过原因,一部分是因为那时候自己一直都挺闲,闲习惯了,体会不到充实和懒散之间的差距有那么大;还有一部分是再晚都好,只要苏桐回到家,一定会跟她事无巨细汇报一天的工作。虽然有一些她其实都不太懂,只要她愿意听愿意问,他都一五一十地说,遇到了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有什么片段特别有趣或者值得纪念,以及他在何时何地何等想她。
  现在呢,好像没有了。
  她一闲下来,当然就有更多时间,甚至于把全部心神都拿来关注爱人,因此就敏锐地感觉到了苏桐既忙又累的程度,已经超过了历史最高水平。
  如果说一只“投资狗”既忙又累算是常态,那么至少叶蓁蓁是第一次发现苏桐有焦虑感。
  从小到大苏桐都很少焦虑,他心力强大,处世态度又一向豁达,人生除死无大事,也有烦躁气馁的时候,但发自内心不怎么相信人生有什么真正过不去的坎。
  所谓的焦虑,来自人知道自己生活中出现了却无法解决的那个问题,甚至有时候还无法定位那个问题,只是不断在被困扰。
  在苏桐的生活里会有什么他识别和解决不了的问题呢?
  叶蓁蓁有一种感觉,苏桐的焦虑,其实就是从上次出差去上海之后开始的,而后渐渐变得越来越明显。一开始她以为是因为自己遭遇袭击令苏桐不安,后来慢慢发现,不是,或者不完全是这么一回事。
  她忍不住问过一两次,苏桐说是工作,还跟她道歉,说这段时间手上的那个项目,占据了他太多精力又没有结果,现在骑虎难下,非常麻烦,所以格外烦躁,如果情绪都带回家里了,让她一定原谅,但就是没有具体说到底是什么项目。
  叶蓁蓁不是一个不依不饶的人,两个人在一起,再水乳交融,也还是两个独立的人,他既然不说,那大概就是不合适说,不会有其他理由,也许是万邦的项目现在要求对家属都要保密了呢。
  可是从杜洋寥寥几句话,叶蓁蓁就明明白白地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那么长时间绝口不提万邦,也不提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就是因为苏桐早就从万邦离开了,而且不是在正常状态下离开的,肯定是有相当严重的事发生。
  可能是什么事,叶蓁蓁暂时还没想到,但她现在所纠结的,也根本不是这一点。
  “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七个字,在她脑子里反反复复浮现,就像飘浮在黑暗天空下的七个白色气球,醒目到无论如何都回避不了。
  她和苏桐早恋,十几岁就在一起,从确立恋爱关系开始,彼此就是生命中最亲近的人,事无不可对彼此言,无论好坏。大到要出国留学,去哪里工作定居,小到吃哪家火锅打不打干碟,或者水喝太少了今天拉不出粑粑,凡是只和两个人相干的事,彼此信息基本都透明,有商有量。
  怎么突然之间,职业生涯发生这么天翻地覆的变化,连杜洋都知道,她叶蓁蓁却被蒙在了鼓里呢?
  她埋头在沙发垫子里,心乱如麻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振作起来,抓起电话,拨给了苏桐。
  铃声在那边一直响一直响,他没接电话,而后就自动挂断了。
  叶蓁蓁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瞪着手机屏幕,挨了三分钟之后,再次打了过去,在等待中度过的三分钟,格外漫长,令人煎熬——向来理科成绩不怎么好的叶蓁蓁,此刻忽然对相对论有了一定程度的感性认识,但还是没人接。
  这放在平常,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自己也有在忙的时候,手机开了静音或干脆没拿在手里,谁错过谁的一两个电话都正常,但她今天反应格外强烈,听到那边自动挂断的声音,忍不住都哭起来了。
  越是平时感情好,就越是眼睛里容不下沙子,越是被宠爱,就越是接受不了落差。
  蓁蓁抽抽噎噎地走到洗手间,拿起毛巾擦了一把脸,看着镜子里红红的眼睛,突然对自己生起气来,一把把毛巾摔到洗脸池里,然后走出去站在客厅中间,叉着腰,尝试着冷静下来。
  “精确思考。”
  她仿佛听到高佳妮在她耳边教她。
  面对任何事,都不要被情绪挟持,要确认目标,要收集信息,要精确思考,要直接沟通。
  解决问题四大要素,莫过如此。
  那么,第一步是什么呢?第一步是确认目标。
  她的目标是什么?是找到苏桐,了解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二步,收集信息,怎么收集信息?找苏桐去问,还是直接打电话给他万邦的同事?
  叶蓁蓁马上否决了第二个选项,既然已经一年多了,现在去找万邦的人,那不是“啪啪”打苏桐的脸吗?这么大的事,连女朋友都不告诉,这男人怎么回事?
  她想象得出来那些人的反应,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苏桐都是她的人,她不会让外人有机会在背后泼他污水。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直接去问苏桐。
  可是现在他没接电话,他为什么不接电话?如果他不接电话,要怎么才能找到他?
  叶蓁蓁知道万邦的地址,但现在呢?他如果离开了一年多,还是那么忙,他去了哪儿上班呢?
  她想到这里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滚,自己居然不知道苏桐一年多了在哪里上班,这个想法就跟刀子一样,一下下刺痛她的心。
  亏他们青梅竹马,相亲相爱;亏他们朝夕相处,亲密无间;亏他永远在说,时时刻刻在说“小包子,你是我的至爱,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她却不知道这一年多他在哪里上班,为了什么而奔波,一斤斤地掉肉。
  叶蓁蓁跑回洗手间,用冷水又洗了一把脸,再次强迫自己进入有逻辑的解决问题的步骤。这一刻她极度感激高佳妮,如果是一年多前的叶蓁蓁,也许此时只会因为生气把家里东西全部砸烂,脑子却直接当机停转。
  好了,第三步呢,第三步是什么,精确思考,精确思考。
  她闭上了眼睛集中注意力,回想这一年多的点点滴滴,从那些蛛丝马迹、只言片语中,搜索与苏桐这一年多行踪有关的信息。
  然后她捕捉到了三个字:创业园。
  至少有三次,苏桐在跟她说第二天自己的行程,或者计划两个人行程的时候,提到过从东边的创业园出发。
  她当时听了完全没有察觉任何问题,因为真的是没有问题啊,一个做投资的人跑创业园,不是天经地义吗?
  但现在想想,也许他就在那里上班。
  创业园那么大,具体应该去哪里找呢?蓁蓁继续想,但这一次无论如何都没有线索了。她看了一眼窗外,还不到五点,交通高峰期还没有来,如果她动作够快的话,可以赶在下班时间之前到那边。
  到那边之后还能干什么,她其实不知道,可是她更不能接受在这里坐着等。
  她又打了一次电话,苏桐还是没有接。
  叶蓁蓁走进卧室,机械地找了一条裤子和一件上衣穿上,出门叫了车,在车上盯着前方的道路,脑子里一片空白。
  八卦故事里那些查到了老公金屋藏娇之所,前去捉奸的女人,她们在奔赴现场的路上,心里在想什么呢?
  怨恨,亢奋,满怀愤怒,还是像叶蓁蓁一样,其实内心都是深深的恐惧?
  不要让我看到不好的东西,不要让我找到不好的东西,不要让我失望到无法复原,不要让我伤心。
  她小声地念叨着,一个既不信佛,也不信教的人,就这样虔诚地、认真地向某一位怜悯世人疾苦的神祈祷。
  快要接近创业园的时候,司机问她:“小姐,你从创业园哪个门进去呢?这里好几个门呢。”
  她愣了一下,正要说随便哪个门,忽然脑海中某一处有一个声音冒出来,说:“创业园三号门进来,第一栋楼门口停就行了,有一个四平的牌子很明显。”
  她在何时何地听到这句话的一时想不起来,为什么会记得住,也没有任何线索。但就在此刻端端正正冒了出来,给她指明了方向。
  “三号门,第一栋楼停吧,谢谢啊。”
  她下了车,果然在那栋楼上面,看到了一个很大的公司牌子,确实是“四平”两个字。
  叶蓁蓁走进那栋楼,按照门口指示牌的指引,走到了四平的大门口,她站在那儿往里看,与和合甚至创世相比,这里的办公室显得稍有点局促,工位彼此之间紧紧连接着,几乎没有任何华而不实的东西,就连墙角的绿植都极为精悍,显然整体设计的首要原则是尽可能有效地利用空间。
  但和不算高大上的办公环境相比,这里的员工倒非常有工作热情,眼看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里面的人丝毫都没有动身回家的意思,全都在聚精会神埋头干活,不时传来热烈的交谈声,而起身去其他地方的人也都选择一溜小跑,似乎生怕浪费时间。
  她站在那儿看了好一阵子,前台埋头做事的小姑娘终于注意到了她,于是问:“您好,请问找哪位?”
  叶蓁蓁犹豫了一下,说:“我找苏桐。”
  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她其实不是那么确定,是希望对方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呢”,还是说“您等等,我让他出来接您”。
  但这两句话对方都没有说,而是说:“苏总出去了,您要么等一等,要么跟他另外约时间吧。”
  叶蓁蓁勉强打起精神来,对前台笑笑:“好的,谢谢你。”
  她刚要转身离开,忽然有人说:“请问你找苏哥有什么事吗?”
  这把声线似曾相识。
  电光石火之间,叶蓁蓁就想起来了,这就是说“创业园三号门进来”那句话的声音,是从苏桐的电话里听到的声音。
  她转过身,看见了杨子意。
  两个女人的视线相遇的瞬间,杨子意立刻知道了叶蓁蓁是谁,而叶蓁蓁呢,则从眼前这个身材纤细、容貌娇美的女人眼中,感觉到了极为鲜明的一丝敌意。
  这实在不多见。
  罗西不喜欢她,就像高佳妮说的,那是恨屋及乌,不可解不可逆,但素昧平生的人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叶蓁蓁的,几乎没有。
  她立刻提起了警惕。
  杨子意迎着她注视的眼神走了过来:“苏哥出去了,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吗?”
  叶蓁蓁努力平静下来:“我是他女朋友,来看看他。”
  杨子意做了一个惊讶的表情,而后露出微笑:“哟,从来没听说过苏哥有女朋友呢。”她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进去参观一下吧。”
  叶蓁蓁裹了一下上衣,这是她有点气馁的表现,出来得太匆忙了又没心思打扮,素面朝天配上现在这一身,实在说不上体面,非要比的话,她在杨子意面前已经落了下风,而且杨子意也明显注意到了。
  经过spencer的训练,她也渐渐认同了一点:人靠衣装是有科学道理的,明星也好,idol也好,一个人所谓的气场、气势,不可能浑然天成,最早都是装出来的,你装得越像,装得越久,越会习惯那种光芒万丈的感觉,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自我,也就渐渐忘记了从前窘迫不堪的模样。
  杨子意带着她穿过办公室大厅,来到了苏桐的办公室,那张单人工位还是在,和苏桐的办公桌贴在一起。她给叶蓁蓁介绍:“这是我的座位,”指了指对面,“那是苏哥的。”
  叶蓁蓁看着她:“你是苏桐的同事吗?”
  杨子意笑得很亲切:“不只是同事啦,我们是拍档,也是最亲近的人。”她仿佛是毫不在意地提起,“苏哥从万邦离开,就是为了我。”
  她对叶蓁蓁笑笑:“他没跟你说吧,我老板想追我,苏哥受不了这个,帮我出头,我们就一起走了。”
  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我去给你倒杯水,你坐坐吧。”转身走了。
  叶蓁蓁站在门口,打量着面前这间小办公室,联想到杜洋所提供的信息,杨子意关于苏桐离职的说法听起来简直再符合逻辑不过——否则苏桐真的是做得好好的,有什么可能突然和万邦一刀两断,而且还不能让叶蓁蓁知道呢?
  她的心像石头一样沉了下去,可是她不能当着杨子意表现出来,所谓“输人不输阵”,无论脑海里现在多么混乱,她知道自己最少要保持镇静。
  她绕过那个单人工位,瞥了一眼,单人工位上都是女孩子才会摆的各种小东西,而那张大一点的桌子就很空,正中放着一本很大的蓝色皮封面笔记本。
  这个笔记本是苏桐的,叶蓁蓁认识,他经常带回家,随手翻开,果然看到了熟悉的、大刀阔斧的字迹。
  除此之外,桌上还放着一个白色的茶杯,有个鹿角当把手,叶蓁蓁忽然就想起,自己和苏桐一起买的那个红杯子呢?
  无论苏桐做项目做到哪个城市,去什么公司上班,他唯一真正意义上的私人物品,就是那个杯子。是不是真的喜欢那个杯子很难说,不太像他的风格,但因为和叶蓁蓁用的是一对,也就从来没有落下过。
  她心里怦怦急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慌张起来,急忙扭头在书架和文件架上找那个杯子的影子,甚至还弯腰去看办公桌下的抽屉隔层上有没有,她知道苏桐经常仰面靠在椅子上想事情,喝完水,可能随手就会放在隔层上。
  但到处都没有,但在办公桌下的阴影里,她看到一个小书报架,随手拖出来,看到里面有一件白色衣服,叶蓁蓁看了一眼,是女式的。
  这时候杨子意走了进来,看到叶蓁蓁手里的衣服,“哎哟”一声:“不好意思,我老是随便放东西。”她把手里的水杯放在桌上,走过来接过裙子,看了看,“这么脏了都,不要了。”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叶蓁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没沉住气,突然问:“苏桐的杯子呢?”
  杨子意微微一愣:“什么杯子?”
  “一个红色的水杯。”
  杨子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那个啊,他说那个杯子不好用,扔掉了,让我另外给他买了一个。”指了指那个白色的,把手是一个鹿角的杯子,“那个是我买的。”
  一阵血冲到了头顶,叶蓁蓁下意识地反驳:“不可能。”这是她到目前为止,唯一失态的时刻。
  杨子意耸耸肩:“有什么不可能,一个杯子而已,不喜欢就换一个嘛。”
  叶蓁蓁一口气闷在胸口,但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看了看周围:“你说你们是拍档啊?”
  杨子意笑:“是啊。”她加重了语气,“从万邦到这里,一直都是拍档。”
  她从自己桌上拿了一张名片,递过去给叶蓁蓁:“请多指教啊。”
  叶蓁蓁机械地接过去,在名片上看到了四平公司的名字、杨子意的名字、财务总监的头衔,以及电话。
  记忆里有更多的泡泡冒出来,那是一个叫作“意意爱夕颜”的微信id,空空如也地浮在苏桐的微信页面里,还有深夜里不断打过来又挂断的电话,就是眼前这个号码。
  她再也忍不住了,把名片放到桌面上,转身走了出去,杨子意却没有想对方就这么轻易放过她,立刻跟着追了出去,一直追到四平办公室的外面,没有其他人会看到她们了,杨子意才叫了一声:“叶小姐。”
  叶蓁蓁一惊,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杨子意就站在离她大概半米的地方,她身量较叶蓁蓁要高,又穿了高跟鞋,现在的态势,就是典型的居高临下。
  “你姓叶,对吗?”杨子意问。
  叶蓁蓁退后一步,抬头看了她一眼,即使在这样心乱如麻的时刻,她也记得有人教过她,在一段对抗性的谈话中,永远不要顺着对方的话题走,无论如何都要掌握主动。
  所以她努力镇定自己,问:“你有事儿吗?”
  杨子意一愣,然后说:“我跟着苏哥很久了,在万邦他为我被开除,在一家英文学校做了一段时间,然后来了四平,一直到现在,我们一直合作得非常好。”
  杨子意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叶蓁蓁的脸,从她的表情和眼神里看得出来,这一切都是新信息,而且是能够让两个本来极其亲密的人之间彻底蒙上阴影的致命的信息。
  每一个字都变成出膛的子弹,向叶蓁蓁狂轰滥炸,这个平时受尽宠爱、无所畏惧的女人,突然之间像是深深陷身于冰原裂缝之中,从身到心都在凉透。
  杨子意心中涌起狂喜,就像打网球比赛一样,如果说长期以来她拼命争取的是入场的资格,那么现在,她却突然拿到了一个赛点。
  假设,即使只是假设,能够让苏桐和叶蓁蓁之间的信任破裂,甚至不需要破裂,只需要他们之间有一点点分化和阴霾,她今天就赢了,接下来要做的,只是耐心地等待那一点点分化和阴霾在天长日久之中成长和壮大。她不怕等,她有足够的时间等,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都没关系,她会一直在苏桐的身边,直到有一天他终于认识到,杨子意才是他真正应该携手并肩过人生的人。
  她加重了语气:“看你的表情,这一切你好像都不知道。叶小姐,如果真的是这样,你和苏哥就根本不合适。”
  叶蓁蓁几乎是拼了命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也没有回避杨子意直视她的眼神,但她微微带着颤抖的回应还是出卖了她:“是吗?”
  杨子意双手抱在胸前,语气开始变得激烈。
  “从万邦离开这一年多,苏哥过的什么日子你知道吗?他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有的时候一天下来一口饭都没时间吃,连洗手间都没工夫上,每天焦虑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公司最近遇到现金流问题,苏哥说他做梦都梦到钱,他累成这个样子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呢?你打电话给他抱怨他回家太晚,你遇到一点小事就跟他哭诉半天,根本不管他是不是在开会。你满脑子想着买房子结婚的事,沉浸在自己的那点小世界里,不知道人间疾苦,也不知道体谅他的疾苦。”她的语气极其讽刺,“苏哥这么有雄心的男人,跟你这样的小公主在一起,只会被拖累,你难道不明白吗?”
  叶蓁蓁根本没想到会从一个陌生人那里听到这样的指责,她真的一时反应不过来,甚至还笑了一下:“你很了解他吗?”
  这稍纵即逝的笑声激怒了杨子意,她提高了声音:“我当然了解他。我跟他天天在一起工作,他的焦虑、辛苦,还有必须要面对你、对你交代的压力,你根本没有丝毫感觉。在你心里,大概想的只是让他把挣的钱全部上交,好买房子,让你过上好日子,其他都不重要,对吗?”
  叶蓁蓁像被一把刀刺中了,她捏紧手机,她感觉到自己的脚趾开始发麻,在非常紧张的时候,她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就会开始发麻。就像高一某一个下午,在漫天夕阳之下,苏桐对她告白;就像高考之前,她发着39c的高烧走进考场;就像苏桐告诉她自己下个月就要去美国留学,一年只能见两次面。在那些时候,与麻木感联袂而来的,是像棉絮一样难以排解和消化的恶劣情绪,堆积在胸口,随时会变成眼泪和咆哮,喷薄而出。
  但那是什么时候了?十年前还是五年前?而今天呢?
  她轻轻闭了一下眼睛,避开杨子意对她的逼视,与此同时心里默念,我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叶蓁蓁了,我长大了,我不再是一个害怕高考和男朋友离开自己的小女孩了。我是一个大人。
  一个句子跳进她脑海里,特别有力量:我他妈可是和合的助理总裁啊!
  原来头衔真的是有力量的。
  然后她就自然想到,是谁让她成为和合的助理总裁的,又是谁,在她认识的人里面,在任何事,或至少是绝大部分事情面前,最不像一个小女孩的。
  当然是高佳妮。
  人在着急的时候,往往会模仿自己所尊敬与信任的人。因此不知不觉间,叶蓁蓁开始模仿高佳妮说话的语气,永远是平静的,说话说得不快,可是每一句话的声调都上扬,字字清晰,不容置疑,这是掌握决定权的人惯用的说话方式。
  因此叶蓁蓁睁开了眼睛,从容地说:“我和苏桐的事,和你没关系,不劳你评判。”
  杨子意在最昂扬的时候,出其不意被反击,立刻就怔了一下。
  根据从苏桐那里了解到的有限的信息,以及自己的揣测,在她心目中的叶蓁蓁,真的就是一个娇生惯养的白富美,是被父母和男朋友捧在手心里溺爱得根本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公主。在大学里、工作里,她见过不少这样的姑娘,天下太平的时候,谁都没有她们过得惬意,可是一旦有事发生,尤其是当她们失去那些自己本来理所当然拥有的东西,小公主们就会从天堂跌落泥坑,一夜之间就变得什么都不是。
  而她们保护自己的手段,只不过是哭、大喊大叫,甚至自残,就像婴儿一样,以为自己还是世界的中心,只要要求得足够激烈,就又能得回从前的一切。
  杨子意从来都看不起这一类女人,她也有资格这样想,因为无论是感情还是工作,那些人在她面前,往往也都没有竞争力。
  可是叶蓁蓁刚才那一句话,竟然就把她主动进攻的位置给消解了,她的意思非常明确:叶蓁蓁和苏桐是一头的,而她是外人,因此叶蓁蓁根本不需要严肃对待她的控诉,无论现在她说什么,只不过是多管闲事。
  四两拨千斤,是教科书级别的应对,但杨子意认为这只是误打误撞,是被逼急了的发挥。
  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一定要让叶蓁蓁相信她和苏桐之间有不清白,唯其如此,叶蓁蓁和苏桐的关系,才会变得不纯粹。
  诚然世上几乎所有东西都是不纯粹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尤其如此,黑与白都非常罕见,唯独灰色阴影覆盖山川江水,亘古不变。
  投资这一行,见到的人性是最真实的,因此要学习人性也最快,无论是光明的,还是黑暗的,如何观察、如何鉴别、如何利用,都在其中。
  杨子意一直都是好学生,她学得很快。
  因此她在叶蓁蓁话音落下的几秒钟内便打定了主意,以坚定的声音回敬:“他的事,现在都是我的事了。”
  她出其不意地拿出了自己最有力的武器:“对了,你不如回去看看苏哥的银行账户吧,最近公司情况不好,他追加了一笔投资,你应该知道他用自己挣来的钱做了什么,是给你买房子过日子了呢,还是跟我一起投资了共同的事业。”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说得也是正确的:“你了解他的话,就会知道事业对他来说最重要。”她加重了语气,“我们朝朝暮暮工作在一起,都是这家公司的股东,他为我付出太多太多,叶小姐,不管你怎么自我安慰,你不是他生活里最重要的人。”
  叶蓁蓁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点头:“我听到了。”她保持着礼貌,甚至还说了再见才转身离开,留下杨子意在背后注视着她的身影,唇边露出了快意而恍惚的笑容。
  叶蓁蓁拖着脚步走出四平,一直走出了创业园大门老远,直到她百分之百确认杨子意没有在她背后看着她,这才在街道旁边一屁股坐下来。她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把头埋起来,在夏日的晚风里,她一阵儿一阵儿地出冷汗,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捆绑起来了,不再供应氧气,因此感到窒息。
  她拿出手机,给苏桐打电话,现在说什么、做什么,统统都没有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救她的,只有苏桐的声音,她必须要马上见到苏桐,要听到他亲口说出所有的真相,无论他怎么说,她都会选择相信。
  可是如果真相太过残酷呢?她会不会选择接受,又能不能原谅呢?
  叶蓁蓁一时间没有余地去想这么长远,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像提前四十年发了脑出血似的,耳中听着电话铃声在那边响,一遍又一遍。
  就是无人接听。
  一遍又一遍,无人接听。
  她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下班高峰期,所有的车子都在磨蹭着向前,车上坐着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也有自己的去向。她呢,她现在去哪里好?
  在街边坐了很久,直到夜幕即将降临,一辆出租车刚好就停在她面前,有人下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就走了。叶蓁蓁鼓起勇气站起来,拉住了那扇车门,用干哑的声音向司机说出了家里的地址。
  那些菜还好好放着,早就凉了,早上晾的衣服摇曳在阳台上。叶蓁蓁失魂落魄地进了门,连鞋子都没脱,转了两圈,接着她打开家里的电脑,登录了苏桐的网银。
  账户余额:0。
  账户明细显示,将近五百万的存款,一笔笔汇往了四平,就是上个月发生的事,和杨子意说的分毫不差。
  叶蓁蓁颓然坐在电脑前,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想起自己前几天还拖着苏桐去看家具,这两个月房子就要开卖了,又是现房,装修的事情要提上日程才行,不然那些好的装修公司太多人抢,临时排期根本就排不上。苏桐全程不怎么说话,她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反正跟家里有关的事,苏桐一向都是听她的,他总是说自己的意见有没有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女朋友开心。
  这句话配合现在的银行账户余额来看,突然变得何等可笑。
  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抓了一个枕头压住自己的脸,一时间她也哭不出来,因为恐惧与震惊太强烈了,大脑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从万邦辞职。
  杨子意,那个熟悉的号码,那些被删掉的对话。
  买婚房的钱拿去投公司。
  都!没!告!诉!我!
  每一件事,都颠覆了叶蓁蓁对苏桐多年的认知、多年的信任。
  信任无形无感,缥缈不堪琢磨。信任又难以累积与建设,有时候需要一个人付出毕生的努力,有时候需要一个人完全牺牲自己。而要打破的话,只不过一击就足够了。
  叶蓁蓁在家里像个植物人一样无声无息地躺着,她感觉不到饿和渴,也感觉不到自己嘴唇干燥,脸色苍白。手机在旁边放着,她全副身心都在屏息等待,等待苏桐打回电话给她,等待一个至少可以让她有所反应的信号。
  但夜色一直深下去,等待的却一直没有来,最后当铃声响起,她连滚带爬接起来时,发现是唐洛,告诉她十五分钟之后车子就到门口,让她看着时间带上行李去小区门口等。
  大少爷显然为巴黎之行而兴高采烈,噼里啪啦自己说完就挂了,根本没注意到叶蓁蓁机械的应答有什么异样。等她上车了,他一看她那个脸色,兔子一样的红眼睛,乱蓬蓬的头发,知道的是出差,不知道的以为她要去偷渡呢,跟平常上班讲究起来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就知道不对了。
  他马上问:“怎么了?”
  叶蓁蓁又鼻子一酸,但唐洛可不是苏桐,对女孩子的眼泪一点都不耐烦:“得得得,好好说话。”
  叶蓁蓁擦了一把鼻涕,什么形象都不顾了,真没把唐洛当外人,本来觉得这是私事,有心想不说的,但唐洛再多问一句,她的苦水就全倒出来了。
  饶是这样,她也不愿意把苏桐说得像个小人,杨子意的部分就略过了,光说苏桐从万邦辞职不告诉她,又把家里全部的钱拿去开投资公司,也不告诉她。她越说越伤心,拉不下脸在唐洛面前哭号,还得忍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得很辛苦。
  结果唐洛听完不以为然:“多大一件事?”
  他以实际行动诠释什么叫作“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买房子全款要多少钱?让我妈给你呗。”
  叶蓁蓁瞪他:“胡说。”
  唐洛觉得自己一点没胡说:“你去跟我妈说她肯定也是这个态度,而且会说最好买个大一点儿的,不然住起来不舒服,她最讨厌小房子。”
  叶蓁蓁嘀咕:“小唐总!这是一码事吗?”
  她闷闷不乐地看着窗外:“他以前什么都跟我说的。”说完就发起呆来。
  这句话简简单单的,却透着昨是今非的凄凉,让唐洛都叹了一口气,他于是问了一句关键的:“你男朋友呢,没跟你解释?”
  叶蓁蓁摇头:“可能开会去了,打电话不接。”
  唐洛不以为然:“开到这个点?什么会,在别人床上开的会吗?”
  叶蓁蓁给他气死:“说啥呢?”她本能地还是要为苏桐争辩,“他说开会就是开会去了,开到这个点也很正常啊。”又嘀嘀咕咕的,“我们自己开会不也会开到这么晚?”
  唐洛瞅着她,拖长声音:“行嘞,你愿意这么想就行。”
  他们在车上陷入了沉默,司机开得很快,转眼上了机场高速,没多久就要到航站楼了。叶蓁蓁不时看一眼手机,每次看都失望,苏桐既没有回电话,也没有发短信,令她心里跟猫抓一样难受。她其实有心继续连环夺命call,但理智告诉她这必然是徒劳的,苏桐但凡能接电话,就肯定会马上回电话——这一点儿笃定,不管怎么样叶蓁蓁还是有的。
  她又看了一次手机之后,突然问唐洛:“小唐总,万一我跟我男朋友完了,那以后怎么办啊?”
  唐洛直接就乐了:“什么叫怎么办?世界这么大,癞蛤蟆都没有男人多,再找啊,总有你喜欢的。”
  叶蓁蓁没笑,她低着头看自己的手,好像在想这句话的意思,长长的沉默之后说:“不可能的。如果我和苏桐完了,我就不可能再喜欢任何人了。”
  他们的航班准点起飞,起飞前叶蓁蓁忍不住又打了一次苏桐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心情可以说跌到了谷底,在这样的心情下,她在关机前发出了最后一条信息:苏桐,你为什么要骗我?
  两个人之间私下说话,这是她十几年以来第一次连名带姓叫苏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