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我妈就是训练你来干活儿的
作者:白饭如霜      更新:2021-09-07 06:05      字数:15981
  叶蓁蓁跟着唐洛回家的时候,苏桐还在上海的快捷酒店里辗转反侧,平常无论多少烦心事,他一沾枕头,甚至一沾汽车靠椅就能睡着,但今天晚上怎么都不踏实。
  要说其他时候这么不踏实,哪怕整晚失眠也就算了,偏偏明天在上海的会面,又对四平来说至关重要。
  自打年后他从投资者峰会上钓到鱼,一切进展都十分顺利,先是杨子意出马谈了第一轮,很快又苏桐出马约了两轮,都谈得非常顺利。王建平跟苏桐的组合十分合适,前者对事业的热情、对自己价值观的坚定信念,后者对商业模式的洞察、对运营和财务的把控,两人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无论从产品还是团队的角度,他们都给人留下了上佳印象,尤其是明冠,对他们极其看好。
  孟浩峰那边的配合支持也十分到位,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好了速9需要的智能系统全套demo,尽管来不及试行收集足够数据,但系统本身代表的高科技元素,已经令四平的项目趋于完善,为他们的融资计划营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手到擒来感。
  王建平和苏桐这段时间那叫一个心潮澎湃啊,天天上班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反反复复调整资料,另外就是杨子意,因为全程参与的缘故,也把四平的工作当作了自己的本分。
  这真不是她自作多情。四平的cfo走了之后,现金流情况不太好,根本请不到合适的财务负责人,融资时的数据要求是很高的,剩下几个资历很浅的员工根本起不到真正的作用。一段时间内与之相关的工作,都是杨子意平时白天见缝插针、晚上和周末加班加点完成的,她专业素养很高,态度认真,成果也很显著。
  到融资进入紧要的关头,投资方随时可能有更新数据的需求,都没办法等她处理完万邦的事儿再接手,所以杨子意干脆请了一段时间年假,天天来四平上班,兢兢业业不敢掉链子。
  既然是来上班的,自然就需要一个地方坐,四平其实挺多空地方的,但她就跟王建平提出要坐苏桐对面,理由当然是方便随时沟通。
  王建平本来一直都想撮合她跟苏桐,内心对她的付出又实在感激,无以为报,只能当机立断把苏桐给卖了,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苏总第二天上班,赫然发现狭窄的办公室里多了一个拆了挡板和电脑架的单人工位,正拼在自己办公桌对面,工位上好整以暇地摆着多肉植物、女性风格的笔记本、护手霜、润唇膏,一个大笔筒里一把一把的各色极细签字笔,这也是学苏桐的,用不同颜色的笔做出不同角度的思考笔记和重点标识,这样在回溯的时候都不需要看内容,光凭颜色就有基本的概念。
  最显眼的位置还放了一个木质的精美照片架,里面嵌着的照片,就是上次苏桐给在园区给杨子意拍的那一张。
  杨子意已经到了,包就放在座位旁边一个小架子上,人可能是打水或者去洗手间了。
  苏桐进门看了一眼,掉头去找王建平:“啥意思?”
  王建平心平气和:“没有cfo怎么办?子意愿意来顶住,是我们走运啊。”
  苏桐承认这一点,但他还想要据理力争:“非要坐我那儿吗?”他伸展了一下自己的四肢,“光我自己坐都伸不开腿了。”
  王建平语重心长地劝他:“忍忍吧,非常时期,大家都要做出贡献。你比我更清楚,要融资或者上市,空降一个cfo来干这样的活,公司起码得要给一个点两个点股份吧,而且融资后就要真金白银立马兑现的,对不对?人家子意呢,要什么了,不就是坐你旁边吗?你掂量掂量,就这么挣了一个点回来,是不是值大发了?”
  苏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王总你这叫卖友求荣吧?”
  王建平笑:“倒也算不上,你不如说我是君子有成人之美吧。”
  苏桐摇头:“等融完这一轮,我得把我女朋友带来跟你认识一下,不然王总你瞎起劲。”
  说是不好硬说,但苏桐个性里可没有什么你怎么来我就怎么认的成分,他从王建平那儿回到自己办公室,趁杨子意还没回来,笔记本电脑一合上,抓了一支笔一个本子,撒腿去了财务办公室,在以前cfo的位子上大马金刀地坐下。
  财务姑娘们都很高兴,过来给他送饼干送话梅:“苏总你多吃点儿。”那是杠杠地受爱戴。
  这个小插曲完全没有影响他们工作的进度,仿佛霉运突然之间一扫而空,接触的三家都让他们走到了最后,简直跟相亲节目一样:前期被人挑,被人审视,上上下下,指指点点,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披荆斩棘,等进入了来宾权益环节,终才于可以上手灭人家灯了。
  为了到底选哪家,他们闭门讨论了好几天,最后决定和明冠合作。理由很清晰:
  第一,明冠规模小,对项目选择非常慎重,一次只跟几个,甚至就一两个项目,但一旦确认要合作之后就全力投入,决策和行动速度都非常快,这对于急需资金的四平来说很重要。因为大公司往往有各种流程要一关一关去通过,灵活性方面不可同日而语。
  第二,苏桐对他们的分析和估计完全是正确的,明冠的惯常做法确实就是投完一轮后,在第二轮就套现出局,这是他们最主要的利润来源。他们决定了投四平的同时,已经在积极联系跟自己长期深度合作的大投资方,做好准备把他们的第二轮融资在短时间内也一举搞定。这对于希冀大举扩张、快速落地二三线城市的王建平和苏桐来说,同样是效率和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双方一拍即合,尽调 第一轮也做得很快,两周就完全结束了。明冠负责做尽调的人对苏桐和王建平这个组合的印象非常之好,认为他们兼顾了理想主义的坚韧和现实主义的分寸,加上完善的产品,是可以在实业连锁这条路上长期走下去的人。
  王建平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果断给苏桐换了个title,从行政总监变成了实至名归的常务副总裁,公告邮件一出来,四平一片欢腾。好些人特意过来跟苏桐说,大家其实最担心的就是他做着做着不愿意做了会走,那四平可能就真的没希望了,现在总算是吃了定心丸。苏桐这个人呢,吃软不吃硬,心又大,人家一表感激,他就把自己这大半年一分钱没拿、时不时还得倒贴团建费用的事儿给忘了。
  ts 一出来,按照苏桐对投资行为的了解,基本上就是八九不离十,果然明冠很快派人来做最后的法务和财务尽调,同时邀请苏桐和王建平去一趟上海。
  去上海的消息是王建平收到的,他转告苏桐的时候后者有点不明白:“为啥要去上海,明冠在上海没分部啊?”
  王建平摇摇头:“挺神秘的,没说细节,就说希望我们去一趟,见两个人。”
  苏桐一边琢磨一边在办公室里转圈,转了两圈后回过神来了:“实际控制人 。”
  “什么?”
  “我们在明冠见过了他们负责投资的林总裁,见过了他们的coo 赵总,这些人的名字都可以在股东名单上查到,谈的时候他们有意无意提过,他们非常看好我们的项目,但还要等公司最后决定。”
  “是的,你的意思是?”
  “跟我的估计一样,他们真正的控制人不参与日常管理,但项目最后拍板一定要经过他。我们要去见的肯定是这个人。”
  想到这里,苏桐喜上眉梢,一拍桌子:“快成了!”
  王建平认为他的分析有道理,但之前被打击过太多次,钱不到袋之前,都不敢意气风发了,这会儿强行拉着苏桐往回缩:“冷静冷静,万一对方见完面之后不满意呢?”
  苏桐觉得这就过虑了吧,指了指王建平,拍了拍自己:“那不能,不看谁在干这个项目。”
  王建平被他的乐观感染,这时终于笑了出来,爽朗的“哈哈哈”回荡在办公室。外面大厅里的员工都伸长脖子听,感觉好像很久都没有听到王建平这么开怀了,活像拨开云雾见青天一般舒畅。
  明冠那边反应很快,王建平他们一确定能够成行,立刻就订了机票,会议时间安排在次日早上八点。
  这个钟点,就算能马上入梦,也只有三小时好睡了,普通人担心的大概是第二天精力不济、状态不佳,苏桐不怕这个,他反而是急切地希望赶快把会开完了,赶紧回北京去找叶蓁蓁。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要是感情真的好,那就不管本来个性是粗心还是细心,都跟往心里装了个雷达一样,彼此状态但凡有点什么不对,光听声音也能第一时间感应得出来。
  他现在就是觉得叶蓁蓁状态不对,具体怎么不对法,缺乏必要信息,说不上来,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就算女朋友给他发了看起来很正常的晚安信息,也没有起到半点作用。
  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苏桐在四点半到七点之间稍微眯了一下,闹钟一响就起来了。他和王建平吃过早餐,看着时间出门,在七点五十五到达了明冠那边约定的地址。
  他们去的是一栋法式风味的老房子,三层,带一个小庭院,在静安铜仁路里面一条巷子深处,像旧上海有头有脸的人住的家宅,雕花铁门旁边也没有任何标志,要不是明冠的人在门边接他们,再走几次也想不到这是一个谈事情的地方。
  开会的地方在二楼,老房子没有电梯,王建平在楼下露了难色,苏桐一见,立刻跟对方商量:“您先上去吧,我和王总一起上来。”
  那人很明情理,知道要上楼,唯一的办法是把王建平扛上去,但一个七尺男儿,对自己身体的不便就是再豁达,这种受制的时候总是尴尬的,于是点头同意:“二位慢慢来。”转身先走了。
  苏桐今天很隆重,穿了灰色西装、白衬衣,都是定做的,质料好,又合身,一下子就把他平常那种大大咧咧浑不吝的街头气质给中和掉了,打哪儿看都是一条好汉子,俊朗利索,高大魁梧,堂堂正正。
  他这时候把外套一脱,放在王建平膝盖上,说了一声:“王总,别介意啊。”弯腰连轮椅带人就抱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轻轻松松放下,大气都没喘一下。
  王建平把衣服还给他,笑:“苏总啊,我要是女人,这一下我就爱上你了。”
  苏桐咧咧嘴,说:“王总你真多情,幸好你不是个女人。”
  只见楼上左右各一条走廊,他们要去的房间,就在右边走廊的最深处,红木大门敞开着,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两人调侃了这两句,相视一笑,都知道接下来就是四平最重要的时刻,从这里走出去之后,公司也许就能就此脱胎换骨,借势飞腾了。对一个创业者来说,不会有比这更激动人心的场景了。
  苏桐穿上外套,各自理了一下袖子衣领,而后一起往那扇门走去。老房子的木板稍有些松,轮椅的滚动和踏步的声音清晰可闻,接近之后,房间里的人也都听到了,纷纷停下了交谈。王建平在先,苏桐帮他推了一把轮椅过门槛,两人一进去,只见屋子分两部分,里面一部分摆了一张长条桌,古色古香,配着明式扶手椅,当会议桌用;对着门的一部分摆了全套的茶台,里面的人都在茶台旁边围坐,正喝茶,有四五个人的样子。
  他们在明冠北京公司打过交道的两个高管座位面对门口,第一个照面就看到了,对方站起来招呼他们,双方问候的话音还没落,苏桐突然心里咯噔一下,眼神投向一个本来背向他们、现在转过脸来的人。
  在任何场合、任何情况下,他都绝对不愿意见到这个人。偏偏在眼前这个对苏桐来说最重要、最不容有失的场合见到,更是令人出离意外与震惊。
  那是陆天明。
  两人对视一瞬间,如同电光石火,苏桐马上就明白了。
  陆天明肯定不是明冠的实际控制人,否则他早就从bp上看到了苏桐的信息,今天两个人就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他更有可能是明冠幕后的长期合作伙伴,也是明冠提前获取第二轮投资信息最主要的渠道之一,毕竟是业内行尊,他在业内,尤其是在老一辈树大根深的投资者圈子里,地位不容小觑,他今天来,就是帮明冠掌眼看人看项目的。
  苏桐即刻就可以推算出来,明冠的用意很简单,如果陆天明觉得项目合适,第一轮就此敲定,随即经由他的关系立刻开始谈第二轮,明冠得以有机会快速获利。
  也就是说,明冠投不投四平很重要的一个考量,就是陆天明有没有兴趣。
  他从陆天明的脸色看得出来,在苏桐进来之前,对方根本不知道四平的高级副总裁就是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人,也看得出来,陆天明的恨半点都没有消除。这一刻他的惊愕、愤懑,还有一种猎人在陷阱里见到猛兽一般的狰狞交织在一起,堆满了那张可憎的脸。
  事实也是如此,陆天明这一年多来,但凡阴雨天,鼻子就会隐隐作痛。每当那个时候,他就后悔自己没有想方设法彻底搞死苏桐,无论是从前途上、精神上,还是肉体上。
  所以在这样的场合下见到,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苏桐和他就对视了十秒钟,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王建平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在跟明冠的人寒暄,等他反应过来,苏桐已经离开了。
  他惊讶得不得了,追出去不见了苏桐,楼梯自己下不去,急得团团乱转,打电话过去,只听到五个字:“王总,对不起。”而身后的房间里,人们正议论纷纷,陆天明的声音不紧不慢,贯穿全场,说着弥天大谎,却能一锤定音。
  电话挂断了,王建平回到房间里,试图继续之前的话题,尽管他不明就里,但看到在场所有人的表情,已经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在场的人也都维持了最低限度的礼貌,不到半小时,客客气气送了他出去。
  结果尽在不言中。
  苏桐在机场等到王建平,两人坐十一点的飞机飞回了北京。在候机时,苏桐把自己和陆天明的过节简单说了一下,王建平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杨子意会这样无怨无悔地追随苏桐,又为什么一个履历如此光鲜、个人条件如此优越的金牌投资经理,会在离职后先跑去一个英文学校干了两个月,而不是继续在这一行大展拳脚。
  他越是明白,心里就越是悲凉。
  没有苏桐,四平不可能有今天的局面,那条难走的正路,一旦走顺了,是真的能看到光明和未来的。
  可是也正因为苏桐,他们在这么关键的一步,栽倒在了私人恩怨上,栽得如此彻底,连争取的机会都没有。
  明冠的主要利润,就来自于下一轮的接盘侠,他们绝对不会冒着跟陆天明这样级别的大佬撕破脸的危险,继续投四平。
  两个人在飞机上枯坐了一路,相对无言。
  苏桐还好,只是有心事,王建平却遇到了更具体的问题。
  他从静安过来机场时已经有点赶,又心乱如麻,上飞机之前忘记了先去洗手间清空膀胱,等飞到半路,整个人就陷入极度难以忍受的便意之中。
  他们坐的是经济舱,飞机上的洗手间非常狭窄,轮椅根本无法横进去,除非随行有专业的护理者,否则残疾人坐长途飞机最好就是用成人纸尿裤。
  但王建平一直都非常抗拒纸尿裤,自从失去双腿之后,他就不再出国,避免长距离飞行,也尽量不出差,偶尔一定要跑,都会提前几个小时就少喝水,避免频繁上厕所,轻装上阵。
  人生前半段,他能够依靠自己身体的力量,轻而易举为所欲为。健全与坚强的记忆,就在那时候镌刻在了一个人的骨子里,始终还在影响着他。
  所以王建平才要驾着轮椅去跑马拉松,甚至可以说,正因为此,他才要去创业,而且还是服务于健康的行业。
  而这一刻坐在飞机上,伴随着下半身将要爆炸一样的痛苦感觉,面对自己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事业局面,王建平生平第一次,陷入了对自己的深深怀疑。
  也许命运就是如此,也许他注定会一败涂地,一事无成。
  他目不转睛地盯住座椅前方贴的广告,一个字一个字地看。飞机没有遇到任何颠簸,在大气中平滑地前进,窗边偶有光影变幻,发动机“轰隆隆”的声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唯其如此,才能把难以忽视的压迫和膨胀感略微忽视过去。
  但身体不管不顾,拼命发出它自有需要的信号,王建平的脸涨得通红,裤管里的残肢开始难以抑制地颤抖。
  苏桐在他旁边坐着,一直在看一本书,这时候忽然站了起来,往洗手间的方向去了。
  过了大概几分钟,王建平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扭头从座位的缝隙间看了一眼,看到了自己的轮椅,本来他上飞机坐好后,就寄存在了空乘那边。
  现在是苏桐把轮椅倒推着过来了,一直走到他们的座位旁边,在走道上停着,而后他弯下腰,稳稳当当把王建平扶了起来,安置在轮椅上,不用掉头,苏桐自己换个方向,顺势就往前推,一直推到了飞机尾部的备餐间。
  一位空姐已经在那边等着,远远就对王建平露出亲切的笑容,显然是已经跟苏桐商量好了,轮椅一进备餐间,她马上驾轻就熟地把分隔座舱的门帘放下,打开洗手间的门,在马桶垫上仔细铺好了垫纸,再推了一个高度跟马桶差不多的小箱子过来,并在马桶前面支撑王建平的大腿,安排好这一切,她就离开了。
  苏桐把王建平抱到马桶上好好坐下,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出去,箱子挡住了门,关不了,他就站在备餐间门帘外,既是回避,也是守卫。
  王建平愣了一会儿,单手撑起身体,另一只手把裤子拉下来,灼热的尿液流入马桶,随着压力的释放,耳边幻听一般的沉寂感也随之消失,真实的世界一下子又回来了,他闭上眼长出一口气,仿佛再世为人。
  这一刻他决心这辈子都要坐这家航空公司的飞机,哪怕他们的餐食再难吃都没关系,他也决心这辈子都要跟苏桐当兄弟,不管事业能不能成、前途有没有路。
  等回到座位上,苏桐给他递了一张消毒湿纸巾擦手,开口了:“王总,咱们回到北京,立刻再跟另外两家接触。不过我也想跟你说,陆天明既然知道我在四平,很有可能会从中作梗,咱们希望不大。”
  王建平点点头。
  苏桐再次道歉:“王总,我觉得太对不起你了……”
  王建平立刻截住了他:“不是你的错。”
  他内心百味杂陈,但就算现在就和苏桐割裂,明冠也不会再继续投这个项目,而如果这样做的话,他王建平成了一个什么东西?
  事有成败,运有高低,这些都是人生必备的节目,不稀奇。
  而说到做人,做人总该有一点最基本的底线吧。
  他没看苏桐,但每一句话都是对苏桐说的:“你为四平做得够多的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看着窗外悠然飘荡的白云,很感慨,“也许我就是没有富贵命吧。”
  苏桐对此沉默不语。
  他们落地北京的时候是一点来钟,苏桐没等飞机停稳就给叶蓁蓁打电话,对方秒接,令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小包子,我到北京了,早上你几点起来的?你睡那么晚,我上午就没给你打电话。”
  叶蓁蓁和平常一样:“哎,你这么早就回来啦?太好了,我没有睡懒觉啊,起得可早了,生物钟没办法,现在都上好一会儿班了呢。”
  听到上班,苏桐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简单说了几句之后挂上电话,本来准备先去找叶蓁蓁的,现在改成先回办公室。
  上班是现代人正常生活的坚定标杆,人生除了死亡,其他都是擦伤,但凡你还能上班,那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还应该在擦伤的级别里,不需要太过担心。
  叶蓁蓁确实起得很早,也真的去上了班,在起来和去上班之间,还半点工夫没闲着。
  她在唐家睡得还不错,唐洛说客房里什么都有,绝非虚言。拖鞋、睡衣、浴巾这些标配就不说了,洗手间还有全套未开封的护肤品和化妆品,都是大品牌,定制的迷你款,用细藤条编织成的小提袋装着,有一张卡片放在底部,手写体写着“欢迎带走”。
  一睁开眼就看到手机上唐洛发了消息提醒她,昨晚她的衣服脏了有血迹,不能穿,门口给她放了干净衣服,是以前高佳妮的,早餐也备好了,跟衣服摆在一起,让她吃完给他打电话。
  叶蓁蓁将信将疑打开门一看,果然一个黑色描花的漆盘放在门口,中间被仔细分隔开来,一半放着热牛奶、牛角包、煎蛋、黄油碟加餐具,另一边是一件叠得一丝不苟的黑色连衣裙和一个密封的绢纸袋子,打开一看是质量丝毫不亚于名牌货的一次性内裤。
  她左右看看,尝试着咳嗽两声,看是不是会有人闻声前来,结果房子里似乎根本没人,四处都是高高的、空空的,带点儿室外草木蓬勃的湿润气息,能感觉出来很干净,但一点都没人气。
  这不是唐家的主宅。昨天回来的时候,唐洛就简单介绍了一下家里的布局,说带她去住的是主宅对面的另一个小别墅,以前高佳妮在家,唐在云自己常用,现在就不太过来了,只有阿姨定时打扫。他把她送进房门,交代完必要的信息,自己就走了,走之前还格外叮嘱她要从里面锁安全锁,谁来也不要开门,感觉像是在跟小孩子说话似的,让叶蓁蓁又好气又好笑。
  现在看来,这个房子还真清净,在里面开摇滚演唱会也好,德州电锯杀人狂来做业务也好,估计都不带半点扰民的。
  叶蓁蓁嘀咕了一句,把东西端回房间,在套房的客厅桌子上放下食物,然后就打电话给唐洛:“小唐总,你干吗呢?”
  那边电话接起来了,但没跟她说话,听内容,是在跟唐在云说话:“爸你先去公司吧,我自己开车去。”
  唐在云说了一句什么,唐洛继续:“我上午不开会了,我有事。”
  又听唐在云说了几句什么,语调似乎不太高兴,唐洛然后才回到电话上,问她:“你收拾好了?”
  叶蓁蓁说:“没有。”
  唐洛催她:“你赶紧收拾,我十五分钟后过来找你。”
  他说十五分钟就十五分钟,到的时候叶蓁蓁穿好衣服了,黑色裙子还挺合身,在桌子面前吃煎蛋呢。唐洛仔细看了一下她的脸,额头包着纱布很显眼,青肿的部分也没消下去,一看就是个伤员,但吃东西的样子完全不像是身心受过打击,一边哼哼唧唧一边继续啃牛角包,还啃得挺欢。
  他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来,说:“你这个样子,待在这儿休息吧,要什么让阿姨去给你拿或者买就行。”
  叶蓁蓁急忙摇头:“我男朋友下午就回来了,我才不在这儿待着。再说了,我还有工作要做。”
  唐洛想要掐死她:“工作个屁,什么工作那么重要?”
  叶蓁蓁更想掐死他:“什么工作?和合的工作啊,哎,你家的工作啊,我还不是为了你,哎哟妈呀,我的脸。”
  唐洛表示自己绝不背这个锅,而后翻着白眼打电话给阿姨:“给我煮几个白水蛋,用保温包裹着拿到对面来。”一看就是个经验丰富的好斗分子,“拿热鸡蛋滚你那个脸,消肿很快。”
  叶蓁蓁居然门儿清:“我知道!我经常煮。”
  “为什么,你经常被人揍吗?”小唐总突然提高了警惕,“不会是你男朋友家暴吧?我去揍他。”
  叶蓁蓁啼笑皆非:“家暴你个头啊,是给我男朋友用的,他小时候老打架。”
  “老打架?有暴力倾向,不好,要么你换个男朋友吧?”
  有这样没事儿建议人家换个男朋友的吗?叶蓁蓁让他滚蛋:“他都是去帮人的,从来不主动动手。”
  唐洛哼一声:“我不信。”看她这么身残志坚地把牛角包和煎蛋都吃完了,就问,“真的去上班啊?我都把早上的会议给推了。”
  叶蓁蓁想了想:“首先得去警察局录口供。”突然一激灵就跳了起来,“我那个包呢,我昨天抱回来那个包呢?”
  “你进门就放保险柜了,密码是0404,真够吉利的。”
  叶蓁蓁想起来了,赶紧过去找,发现真的在保险柜里,这才松了口气:“哎哟,吓死我了。”
  唐洛看着她轻手轻脚把那个包弄出来抱在怀里,问:“我妈让你去拿的?”
  叶蓁蓁点点头:“嗯呐。”她看看唐洛,“我把保险柜里的东西全乱扒拉进去了,也不知道里面是啥,要看看不?”
  唐洛很冷淡地说:“不看。”
  他头一句话明知故问,再配合现在一下子阴郁起来的表情,心态简直明明白白——高佳妮放保险柜里的东西,可以想见多贵重,不找唐洛拿,反而找叶蓁蓁。当儿子的,难免有点犯嘀咕。
  叶蓁蓁冰雪聪明,马上就明白过来了,叹口气:“小唐总,你妈去医院的时候手机落家里了,没法找你。我要不是误打误撞,她也找不着我。”伸手推了一把唐洛,没推动,但表明了态度,“能不小气吗?”
  唐洛反推了她一把,叶蓁蓁差点没飞出去,幸好旁边就是床,一屁股摔床上了。
  他还不服气:“你才小气。”气得叶蓁蓁在床上跟螃蟹一样划水。
  说孩子气是真孩子气,说犟也是真的犟,唐洛硬是不看包里的东西,但他这方面比叶蓁蓁周到:“把东西存银行去吧,我妈保险柜里放的东西肯定很贵重,带着走不安全,放了我再送你去派出所。”
  “小唐总,你原来不是个傻小子啊?很谨慎嘛。”
  唐洛嗤之以鼻:“老子一个人带着一张没有上限的信用卡,在欧洲那种鬼地方混了小十年,傻小子早死无葬身之地了,就你看不起我好吧?”
  叶蓁蓁很公平:“那不是我一个人,全公司都觉得你挺傻的。”
  唐洛开车不忘报复,一指头戳在她青肿的脸上,叶蓁蓁正举着一个鸡蛋揉呢,顿时惨叫一声:“疼,疼,小唐总你个棒槌。”
  他们就近找银行,开好保险柜,用唐洛的名字把东西存好了,他接下来还真的陪着叶蓁蓁去了派出所,寸步不离,让她心里很感激。
  被人袭击过之后,平时再乐观开朗的人,心里都会涌现出难以磨灭的不安全感,独自一人的话,哪怕光天化日之下也会惶恐不已。
  受理案件的派出所就在高佳妮公寓附近,他们到的时候,李大才已经等着了。警方动作很快,已经从公寓物业提取了他们需要的监控视频文件,现在就让两人分头从自己的角度把整个事件描述一遍。
  前后一个多小时,看了一遍记录没问题,签字,派出所一位警察又开了介绍信,让叶蓁蓁去指定的地方做法医鉴定,其他就是等人家破案了。
  叶蓁蓁这时候还有心情调皮,看到口供记录上警察的名字之后傻乐,因为对方明明是正义角色,本名却叫作“欧坏坏”,令人感叹这个世界上的父母啊,给孩子取名字真的是可以随便到一定的程度。
  唐洛陪着她把一应该干的事儿干完,都到中午了。法医鉴定说她是轻伤,唐洛当场表示医生你说得对,我也觉得是轻伤,两礼拜准好对不对?法医瞟过来那小眼神,意思是“姑娘,这要是你男朋友,你就让他滚吧”。
  折返派出所交了验伤报告,终于告一段落,两个人饿得不行,找了一个小西餐厅吃饭。叶蓁蓁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只见外面天青如水、世相平安,如果不是脸上还火辣辣地疼,昨晚发生的一切简直恍然如梦。
  点好吃的,等上菜的工夫唐洛问她:“你今天不去医院了吧?”
  他问得正巧,叶蓁蓁正在考虑要不要去看高佳妮呢,她想想自己的样子要是给高佳妮看到,这位姐姐肯定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完肯定自责加懊恼,心情不知道能糟糕成什么样子。她没有太多医学知识,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有心脑血管问题的病人,心情不好肯定不是什么值得乐观的状态。
  唐洛也觉得有道理,打了个响指:“好吧,不去就不去,那去哪儿?我陪你。”
  叶蓁蓁瞪着他:“哎,我不去是我不去,你不去是什么意思?”
  唐洛这一瞬间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是那个最应该去探望高佳妮的人。叶蓁蓁一看他脸色就明白了,气不打一处来:“你亲妈哦!”
  唐洛不肯认怂:“那你也去。”
  叶蓁蓁服了:“你一个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人,去医院看一下亲妈还得有人陪同是什么意思?”她苦口婆心地劝,“高姐住院了,心情不好,她就你一个儿子,肯定盼着你去,你能不别扭吗?”
  唐洛不搭这个茬,且瞅着她瞅了半天,说:“我问你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还蛮奇怪的:“你为什么这么心疼我妈?”
  叶蓁蓁愣了愣,新鲜啊,真没考虑过啊,想半天之后才认真地回答:“因为她对我好啊。”
  唐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妈对你好?”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小时候的遭遇,感觉“好”这个字根本无法和高佳妮联系在一起:“没有人觉得我妈好。我和我爸不觉得,我姥姥、姥爷,那可是我妈的亲生父母,也不觉得,我们家的用人,换了好多个,没一个觉得她好的。”
  他的好奇心熊熊燃烧了起来:“所以她对你怎么个好法?”
  叶蓁蓁脱口而出:“她早上陪我去游泳。”
  “几点?”
  “六点开始。”
  “早上六点?”
  “嗯呐。”
  “这是对你好?”唐洛一脸震惊。
  问得叶蓁蓁有点泄气,回头想想头几天早起游泳的时候,那确实是生不如死。
  但说回来,高佳妮没忽悠她啊,说一百天可以养成核心习惯,硬是养成了,就说现在吧,运动成了刚需,精力杠杠的,体脂比才百分之十九,身上可硬是一点赘肉都没有啊。
  这一来她又有了一点信心:“游泳对身体好啊,她还天天陪着我游,也得六点到,这不算对我好吗?”
  唐洛鼻子里哼了一下,脸上那不以为然的小表情都能揪一团下来泡酒了。这表情叶蓁蓁很熟悉,尤其在会议室里见得多,这哥们儿就是这样长期用傲慢来掩饰自己的无知,效果对其他人来说还挺好。
  这时候菜上来了,他吃了两口沙拉,不依不饶继续问:“行吧,那还有呢?”
  叶蓁蓁也吃,每次只能从嘴里塞一小口进去,费劲,但还坚持不懈地吃:“她培训我,给我上课,花好多钱请老师教我怎么做事啊。”
  “还有呢?”
  “还有?还有给我找工作,让我去好公司上班啊,你看我这不是和合的助理总裁吗,年薪好几百万呢,虽然还没拿到吧。”叶蓁蓁认为这是最有力的证据了,毕竟这个年头,找一份好工作可不容易。
  结果唐洛听到这儿基本上就明白过来了:“我知道了,我妈就是训练你来干活儿的!”他就差没喊了,“那叫什么好?”
  代表童年的自己,他此刻面对叶蓁蓁发出了字字血泪的控诉:“我跟你说吧,我小时候她也是这么训练我的,跟你那个模式一模一样,自己也陪着,给我请最好的老师,你想想看她为了啥,是为我好吗?”
  叶蓁蓁听得有点蒙:“啊,可不是吗?”父母培养小孩子还能为了啥,不都是为你好?
  唐洛对这种腐朽的封建家庭观嗤之以鼻:“放屁!她就是为了让我长大了接替她去开公司、做生意,她压根儿没想过我喜欢什么,我想要什么,这算狗屁对人好啊。”
  “你就这么不愿意管公司啊?”
  叶蓁蓁想起苏桐过手的那些项目,创业者们前仆后继,牺牲发际线,牺牲心脑血管健康,牺牲夫妻生活、亲子时光,为的不就是管公司、管更大的公司吗?所有这些人,不说真的达到,就是梦想中一生事业所能达到的终极规模,最狂野也就是和合这样子吧,结果小唐总就有种对此嗤之以鼻:“一辈子都在开会、都在挣钱、都在应酬,有意思吗?”他还反问了叶蓁蓁一句,“你觉得有意思吗?”
  叶蓁蓁老老实实地回答:“是有点没意思。”
  唐洛听到这句很高兴:“那你还说我妈对你好。”感觉终于把叶蓁蓁绕到自己这边来了。
  结果叶蓁蓁仔细想想回过味来了:“哎,照你说,敢情就是因为你个白眼狼撒丫子跑了不回来,你妈白培养你了,实在没办法只好来折腾我呗?”
  “估计就是这个意思吧。”唐洛对叶蓁蓁发出了猛烈的嘲讽,“现在还觉得我妈对你好吗?”
  他们二位面面相觑,要不是四周人多,他们差一点要抱头痛哭起来,彼此之间产生了一种相依为命的奇妙联系感,毕竟倒霉孩子到处都有,栽在高佳妮手上的也就他们俩了。
  唏嘘着吃了几口东西,她好奇起来:“不过小唐总啊,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唐洛的意面来了,墨鱼汁大虾番茄天使面,看起来还不错。他吃了一口,答得很干脆:“不知道。”
  然后他说:“小时候想过要当画家。”
  “油画还是中国画?”
  唐洛笑了:“漫画。”
  叶蓁蓁“扑哧”笑出来:“完了。”
  “怎么完了?”
  “你妈妈发现了不锤死你。”
  唐洛立刻有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是啊!”他比画了一下,“她发现之后,就把我的漫画书和我练手画的稿子,全一把火烧了。”
  他沉默下来,看着街上熙熙攘攘,就像突然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时他站在自己房间里,透过窗户往外看,看着花园里熊熊燃烧的火焰,火焰里有他创造出来的双刀侠,双手持刀奋力冲锋、一往无前,想以一己之力和来自未来的巨大机甲干仗,拯救世界。
  叶蓁蓁扭头看着他突然变得面无表情的脸,想象着一个孩子看着自己心爱之物被无情毁灭的场景,心里对他涌起了巨大的同情。
  她静静等了一会儿,轻声说:“你不爱管公司的话,那怎么办呢,小唐总?”
  她看看天上,有一架飞机正由南往北,不知道去向何方。也许对任何人来说都只有远方是自由的,人类诞生于非洲,没有车、没有马、没有指南针,却跨越了一片片海洋与山丘,散布到了全世界,而后世世代代发现真正意义上的远方永远在别处,永远无法触及,永远不会来临。
  她问唐洛:“你不想管公司,那要么逃回欧洲去?”说出来了却自己也感觉行不通,“你爸妈不给你钱你就完了。”顺手鄙视了一下人家,“你不能自己挣钱吗,有手有脚的?”
  唐洛说:“可以啊。”
  “你能干啥?”
  “我有两个艺术史学位,可以去美术馆打打工,给人当当解说员什么的,或者去健身房当教练。”
  叶蓁蓁瞅了他一眼,去美术馆打工对吧,一小时四欧元,够你干啥?至于健身房什么的,衣服架子好看是好看,但健身房教练不都得是一块块腱子肉吗,这瘦长条的体格捣什么乱,莫非嫌人家倒闭得不够快?
  于是她叹口气:“完了,靠你自力更生肯定要饿死了。”
  唐洛耸耸肩:“别那么悲观,不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吗?”
  叶蓁蓁说:“首先你得是辆车啊。”
  他们一边吃一边胡扯,眼看吃完都准备买单了,叶蓁蓁话锋一转:“哎,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去看看你妈吧?”
  “为啥?”唐洛简直要生气了,怎么刚才整一套革命家史就白说了呢?
  叶蓁蓁劝他:“那真的是你亲妈啊,你不想去美术馆打工就还在花父母的钱不是吗?俗话说花人的手短……”
  “我不短。”
  叶蓁蓁给噎一跳,差点就上手去打唐洛了,气急败坏的:“那也是亲妈啊,受伤了你不去看,给人嚼舌根子说你不孝子,不也挺糟心的。”
  “谁嚼我舌根子?”唐洛问。
  叶蓁蓁理直气壮:“我啊。”
  这可真没法反驳,唐洛一下子就笑了出来,他拉着叶蓁蓁去拿车:“行吧,先送你回公司。”
  他把叶蓁蓁送到了和合楼下,自己走了。叶蓁蓁目送那辆法拉利消失在视线尽头,为高佳妮稍微高兴了一会儿,而后走到旁边找了个药店,买了个大口罩,把自己的脸结结实实盖上,打定主意被人问起就说感冒了。她又在一家街边小店里买了个低檐的小帽子,戴上跟身上衣服还挺配,这么全副武装上了楼。
  她回到唐洛的办公室,在里面转了一圈,想着这儿随时可能有人来,就算她时时刻刻戴口罩,凑近了看也肯定能看出问题。
  叶蓁蓁不想把自己受伤的事情张扬出去,当机立断拿上电脑和笔记本,直奔楼上,在茶水间找到了保洁廖姐:“廖姐,帮我在这层楼找个地方坐呗,最好清净点儿,我感冒了,想躲一躲。”
  自打她来和合,跟廖姐直接打交道的机会其实不多,但隔三岔五她常带点儿吃的,都是年纪大一点的人就是有钱都不怎么接触的新鲜东西,松露巧克力啊,日本和果子啊什么的。她自己和唐洛吃一份,给florence一份,也给两位阿姨送一份,没见到人就放茶水间里面她们休息的地方,见到人就送到手里,说一两句话就走了,每次都笑眯眯的。这么几个月下来,阿姨对她的印象就特别的好。
  现在叶蓁蓁要帮忙,又是分内的事,自然当仁不让就答应了下来。
  说起来对公司环境的熟悉程度,保洁阿姨认了第二,和合总部上下上千号人,也没人敢认第一,廖阿姨径直就把叶蓁蓁带到了三十七楼西北角上的一个小办公室里。这个办公室是真的藏得好啊,大厅走到底,左拐过去就进了一条走廊,走廊挺深,微带弧形,在入口看不到尽头的情况,走到底一左一右各有一个小房间,左边房间四面墙有三面是玻璃的,右边则封闭得严严实实,门上也没有铭牌,很传统地锁着。
  她们站在这两扇门之间,廖姐问蓁蓁:“叶小姐,你说你想要清净一点,多清净算清净?”
  叶蓁蓁笑:“哟,清净还分级别啊?”
  廖姐抿嘴:“分啊。”
  她顺手打开左边那间门,往里看看:“这间呢,一般没人来。”又转身特别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右边那扇门,嘴角带着一丝小小的狡黠,“这间呢,绝对没人来。”
  所谓凡事无绝对,如果说到了绝对,那肯定有理由的。
  果然廖姐就有充足的理由:“这间办公室的灯有段时间坏了,完全没人用,修好后也一直空着。”她压低声音,“我有时候跟关阿姨干活儿干累了,就在这里面休息,反锁起来就行,没人进得来。”
  她对叶蓁蓁摆摆手:“叶小姐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是没关系的,不要跟其他人说。”
  叶蓁蓁答应了,没敢像平时一样笑,脸疼。廖姐靠她那么近,自然看得出来不对劲,她掏出钥匙,把门打开了,然后钥匙交给她,话语里有深意:“钥匙你拿着,不用了给我就行。叶小姐,别太拼命了,身体要紧。”
  和廖姐说的一样,这个小办公室简直遗世独立,关门自成一世界,格局和其他小的独立办公室差不多,有桌子、椅子、文件柜,非标配的是一张行军床,折叠着放在墙角。
  两位阿姨手脚都很麻利,自己休息的地方更是干净,四处一尘不染,叶蓁蓁觉得还挺满意的。
  她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刚要开邮箱,突然想起了什么,打了个电话给郭也。
  那边压着声音:“姑娘,叔忙着呢,一会儿打给你吧。”
  叶蓁蓁也压低声音,跟俩贼接头似的:“郭叔,高姐进医院了,我就跟你说一声。”
  郭也马上就慌了:“什么?”接着是一阵“乒乒乓乓”拉动椅子的声音,他大步流星往外走,不管刚刚在做什么,这会儿都脱身了,然后声调就提高了:“怎么了?”
  叶蓁蓁把过程说了一下,郭也叹口气:“我早跟她说不能一个人住,身体不好还这么倔。”语气里还有一丝微妙的失落感,“进医院了第一时间也不跟我说。”
  叶蓁蓁赶紧为高佳妮分辩:“也不是啦,高姐昨天到今天都躺着呢,电话估计都用不了。”
  结果郭也更担心了,叫叶蓁蓁:“你发个地址给我,我一会儿开完会就去看她。”
  “嗯,郭叔你去她肯定高兴。”
  打完这个电话,叶蓁蓁心里安定了一点,注意力拉回到电脑上,看到自己的私人邮箱里多了三封新邮件。发件人一个是南京的,一个是武汉的,一个是广州的,但主题全都和会务套餐的报价有关,她开始还恍惚了一下,打开附件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她头天下午请五湖四海的旧同事分头帮着从凤仪那里询的价,这就有结果了。
  根据叶蓁蓁的要求,三家公司都把套餐里的内容做了部分改头换面,加加减减下来,总体而言仍然相当复杂。但从叶蓁蓁发出邮件到现在,以工作时间算前后不过大半天,凤仪居然就能及时回复,其他不说,至少响应的速度和态度是第一流的。
  她沉下心来开始看报价和方案,找了三个参数来做比较:第一是公开平台面向大众的市价,第二是她以往在各处小公司上班时攒下来的供应商报价,第三是唐洛帮她从和合系统里调出来的凤仪报价。
  忙活了两个小时,结果让叶蓁蓁瞠目结舌。
  如果光从报价和协议条款上来看,凤仪一点问题都没有。
  报价最低、服务最细、附加值项目最多、付款条件最宽松。
  如果说世人心目中对关系户的存在有一个基本的判断标准,那么凤仪就全是跟这些标准反着来的。
  叶蓁蓁不甘心,开始循着系统里找出来的各个协议清单、付款单据和报价以及方案进行比较,看有没有中途加码,有没有货不对板,有没有坐地起价,有没有虚增服务。她打杂多了,相当了解会务商务公司的伎俩,就算你审核再严、预算卡得再死,他们都有本事给你细细碎碎多几笔钱出来,到付尾款的时候往往还要扯皮,这还是一厢情愿的情况下。如果这种公司和掌握关键权限的人有直接关联,那拿到订单之后就能从容做手脚,本来报价八万的经销商会议场地可以变成十五万,本来人均三百的鸡尾酒会餐饮可以加到一千,餐单上却只变动两个小吃品类,甚至话筒升了个级也多收三五千,可以说有数不清的刮油水的招数,林林总总加起来,利润率相当高。
  饶是叶蓁蓁心里门清加火眼金睛,翻来覆去地对照、查验,发票和付款明细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去对,都要把屏幕看出一个洞来了,硬是没有找到任何破绽,甚至有几次实际付款的数字,比协议上定的还要稍低一些。这种情况叶蓁蓁自己办事儿的时候遇到过,往往是预订了保底数量的酒店房间却没有住够,主办方足够认真的话,往往可以把冗余的房款跟酒店协商,转成餐饮或者场地费用,整体而言就能省下一些。
  要说为什么叶蓁蓁去的公司都待见她,其他人可能是因为她个性好,老板往往是因为她真做得到坦荡公平,就是摆在面前、随手就可以沾得到的便宜,叶蓁蓁都不沾。她也不是特别清高,自己和苏桐挣的钱,她也管得死死的,有时候抠门起来也很有一套,但只要是人家的钱,她就没兴趣。
  她花了整个下午时间查验完详情,还看了不少凤仪公司与和合这边行政部门来往的邮件,那个负责任的态度、回应和反应的速度,都让人印象深刻。到最后叶蓁蓁不得不承认,在任何条件下,张丰宇选择凤仪作为自己会务和活动的综合供应商都是合乎情理的,也是合乎公司利益的。如果换一家,别的都不说了,硬成本的花费反而可能高出起码百分之二十。
  有几封邮件,署名就是陈凤仪本人,从文字里叶蓁蓁看得出来,陈凤仪不仅仅是态度好,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有一丝谨小慎微,似乎生怕自己和自己的团队搞砸什么事。
  也许她在和合做生意的时候,无论自己做得多好,内心仍然是觉得在被张丰宇照顾和偏袒吧。
  叶蓁蓁最后承认自己在这件事上无功而返,她把电脑推开,走到窗户面前,看着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心情不知道是沉郁好还是明快好。
  沉郁有沉郁的理由,张丰宇这一条线,看来是走不通的了,中国人说“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如果市面上所有的公司在实际竞争力上都不够打凤仪,那就算是张丰宇属意安放进和合供应商系统的,也不会有什么值得拎出来说的问题。
  倘若张丰宇和这位陈凤仪女士之间有夫妻关系,自然是共同行动人和共同利益人,有规范有条文有章程不能有利益输送,打蛇可以打七寸,但他们不是。
  对相爱的人来说,同心而没有名分,感情上当然是一种悲哀,但现实来看,未必不能是一种便利。世界上的事,本来就没有那么多非黑即白。
  而明快的是,叶蓁蓁其实从来不喜欢抓到别人的把柄,她努力当一个好人,她还希望世界上的人都是好人,尽管她自己都常常会对这样天真的念头发出嘲笑。
  这么纠结了一阵子,她回到电脑前,回了几封邮件给自己的旧同事,谢谢她们帮忙,而后这条线就告一段落,要在七月的董事会上让罗西不能顺利连任,只有翟思柔这一个发力的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