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蛋糕加卤蛋,太黑暗料理了吧?
作者:
白饭如霜 更新:2021-09-07 06:05 字数:14428
叶蓁蓁在下午四点多赶回公司,手里拎着一个怪好看的礼盒,从盒子表面的图案来看,好像是个女孩子过家家玩的那种组合玩具。她进门一看,唐洛还真的在办公室里等着,看见她进来就挑了一下眉毛,然后继续埋头玩游戏。
叶蓁蓁没跟他打招呼,小心翼翼把那个礼盒放在茶几上,然后颠儿颠儿去关门、拉窗帘,把房间里弄出了一种灰灰的人工的暮色。唐洛放下手机表示不理解:“干吗?黑灯瞎火的,这个时间点儿你准备睡觉吗?”语调不算惊奇,毕竟大少爷自己是任何时候想睡觉就睡觉的。
叶蓁蓁没回答,只是摆摆手:“等一下。”她仔细地解开那个礼盒外面扎的缎带,打开盒盖,里面赫然装着一个小小的、饭碗那么大的裸色戚风蛋糕。蛋糕上面的装饰不是常规的水果、奶油或者翻糖,而是六个鹌鹑卤蛋,褐色,圆圆的,怪可爱的,一对一对地窝着。
叶蓁蓁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包生日蜡烛和一盒火柴,把蜡烛一根一根插上那六个蛋,点燃,在微微的火苗之中,她掏出手机开始播放生日快乐歌,在欢快的歌声里转过身去,对唐洛笑:“来,吹蜡烛了。”
唐洛全程看着她忙,一开始满脸莫名其妙,后来就明白了,响应她的招呼过来一看那个造型和风味都颇为别致的蛋糕,即刻愣住了。
在高佳妮所定的家庭规则里,没有生日庆祝这一回事,就如她所说的,人人都有一个生日,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对自我的过多关注本来就令人软弱,希冀于从他人那里得到关注更是如此。
唐洛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正经庆祝过自己的生日,什么开派对、收礼物、戴着快乐的彩色帽子吹蜡烛、切开蛋糕一块块送给围绕在身边的人分享,统统都没有。
他渐渐也习惯了这样的规则,但习惯并不表示没有遗憾。
在那个家里,唯一真正了解他心底遗憾的是林阿姨,他十岁以前每年生日当晚,林阿姨会烤一个戚风蛋糕,在上面放几个小小的卤蛋,悄悄端到唐洛的房间里。她总是准备六根蜡烛,一根根插在卤蛋上面,关灯,在微弱的烛光里,用她日渐苍老而慈爱的嗓音哼一会儿生日歌的调子,然后让唐洛许愿,吹熄蜡烛,每一步都严格按照仪式进行。
他那个时候总是很高兴。
但到了十岁之后,戚风蛋糕、卤蛋和林阿姨唱的歌,就都失去了魔力,再也无法让唐洛绽放天真的笑容了。
他开始接受妈妈的观点,认为生日需要庆祝这种事是庸人自扰、无稽之谈,即使逃离高佳妮控制之后,在浪迹天涯的时光里,他也一样不对任何人提起自己的生日。
在那一天,他唯独坚持做的,就是会去找一家合适的中餐馆,所谓的合适要满足一个最基本的条件,那就是菜单上有卤蛋。
在这一刻,在和合的办公室里,应和着烛光的跳动,童年记忆席卷而回。
叶蓁蓁在旁边温存地注视他,在这个间歇性桀骜不驯、常规性疏离冷淡、不定时炸毛的大少爷脸上,她看到了纯真如幼童的喜悦,被成年人的自觉苦苦压抑着,却还是忍不住如同春日原野上初生的草芽一般,顶着石头,也要顽强地露出头来。也就是这喜悦,让从来不知爱的匮乏为何物的叶蓁蓁,莫名觉得有点心酸。
她没有给唐洛太久发呆的时间,轻轻推了推他:“许个愿,吹蜡烛吧。”
摇曳的火光熄灭,一缕清淡的白烟在空气中扶摇,而后转瞬即逝。唐洛轻车熟路地把卤蛋上的蜡烛拔掉,抓起一颗扔到嘴里,满意地点点头:“是林阿姨做的没错。”
叶蓁蓁看着他津津有味的样子撇嘴:“这个组合能吃吗,蛋糕加卤蛋,太黑暗料理了吧?”
唐洛摇摇头:“第一,没叫你混着一起吃,分开来吃都可好吃了;第二,你这种一直待在中国的人没资格跟我谈黑暗料理。我跟你说,欧洲好多地方的食物根本就不是为人类而准备的,我认为那是外星人侵略地球留下的切实证据。”
叶蓁蓁忍不住笑:“你就胡扯吧。”跟拍家里那条大金毛一样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好了啊,生日快乐。”
唐洛的反应比大金毛差多了,不但没有哼哼、舔手、围着跑两圈,还顶撞叶蓁蓁:“什么叫好了啊,这是在暗中讽刺我小气是吗?”
叶蓁蓁真心实意:“并没有暗中,明晃晃的呢。”
她完成了给小唐总过生日的任务,看看表五点了,还有一些该看的会议资料没看,赶紧坐回电脑边。
唐洛吃着卤蛋跟过来:“对了,我准备去跟我爸谈谈,正式要求参与到商业美术馆那个项目里去。”虽然说话带卤水味儿,但还挺认真。
叶蓁蓁眼前一亮,有一种“这孩子怎么突然就懂事了呢”的欣慰感:“那好啊。”
她看着他:“怎么就想通了呢?”
唐洛这一点是挺好,不矫情:“闲着也是闲着,这事儿我既然愿意做,那做做看,也没什么损失吧。”
另一个理由是:“要是实在做不了,说明我真的不适合上班,我就走了。”他摆摆手,“何必浪费大家时间。”
叶蓁蓁一听,一个项目定前途,兹事体大,劝是没有用的,不如全力以赴帮他把这事儿做好吧。
然后她一寻思:“你爸万一不同意呢?”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你一直表示对这个项目有兴趣,他不是都没搭理你吗?”
唐洛有时候也很公平:“我没有直接要求过。我爸一直觉得我吊儿郎当的,可能觉得我只是随便说说吧,我要是去直接问的话,他就必须要给我一个答复了。”
叶蓁蓁听完这句话是真的很高兴:“洛少你真棒,直接沟通最有用了,谁也别猜来猜去的,要是他是真的不愿意,那我们再想办法对付他。”一想不对,那是人家亲爹啊,赶紧换话头,“你再想办法对付他。”
唐洛认真地看她一眼:“当然是我们一起,你怎么这么怕死呢,还没动手就把自己择出去了?”
叶蓁蓁哭笑不得:“什么跟什么,你想做个项目而已,别把自己当李世民了谢谢。”
她想想又问:“你知道李世民的典故吗?”然后比画了一下,“在玄武门造反,干掉自家哥哥弟弟,逼他爹退位,自己当皇帝那事儿,有印象吗?”
她比画完了一看唐洛的表情,急忙张嘴,跟他异口同声喊了出来:
“你十六岁才出国,中文好着呢。”
“我十六岁才出国,中文好着呢。”
两个人都忍不住笑,叶蓁蓁突然想起了什么:“小唐总,来,看在我要跟你一起反出玄武门的分儿上,你帮我在系统里找个资料呗。我没权限,查不了。”
唐洛又丢了个卤蛋在嘴里,这是真爱吃啊,难怪林阿姨牌的生日蛋糕上不放别的,只放这个九不搭八的玩意儿。他心情好,干什么都愿意,干脆利落打开电脑说:“查什么?”
“查一家名字叫凤仪的供应商,把和合跟这家公司的业务来往情况都调出来。”
唐洛马上缩手:“我不熟悉系统,让florence来吧。”
叶蓁蓁赶紧把他拦住:“不能让她来。”
唐洛一看她表情就知道有问题,大少爷唯恐天下不乱,马上兴趣就来了:“你要干吗,为什么不能让florence知道?”
叶蓁蓁关键时候还是挺能瞎编的,这时福至心灵:“我有个朋友的公司准备用这家供应商,想从我们这儿摸个底价,说和合体量大,跟我们做生意的价格肯定是最优惠的。这种私事儿,不方便让florence帮我干吧?”
这个托词有理有据,唐洛一听那好吧,只能亲自动手。他业务果然不熟,登录进和合的综合管理系统之后这一下那一下地折腾,看到什么都点进去看一下,叶蓁蓁让他找的死活找不出来,气得她在旁边指手画脚。两个人互相不服,不停地拌嘴,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费了好大一会儿才终于搞定了,一看,供应商全套资料、交易清单、合同和发票信息一目了然。和合的系统很强大,点下一键邮件发送,到了唐洛邮箱,他再手动转到了叶蓁蓁邮箱,任务才算完成。
唐洛对凤仪是什么完全没概念,只在一键发送的时候随便打开几个文件看了看,他是个艺术家,对数字合同之类的东西都没兴趣,但备不住眼神好,看完就随口问了一句:“这家公司注册资本才十万,一年跟我们做将近一千万的生意啊,这合理吗?”
叶蓁蓁也正好打开了邮箱在看,唐洛说得一点没错,地产那边会务和活动特别多,加上招商必然要有的礼品,业务几乎全部交给了凤仪。对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来讲,体量可以说是相当大了。
她把各种资料和清单都看了一圈,不断琢磨,等心里的想法成型,她就打开电脑,登录自己的私人邮箱,开始写邮件。
邮件主体都差不多,收件人地址换一下,抬头和开场几句话换一下,在署名的地方偶尔也做一些微调,前后写了五六封,逐一按下发送键。
这封邮件的目的,就是请收件人以公司名义去向一家名叫凤仪的商务公司询价,是一个会务年度服务的报价,包含了礼品、商旅酒店代理、会议服务一条龙等综合项目,基础体量跟和合一个城市分公司的规模相当。附件里提供了所需服务的一应细节案例,让报价能够精准对标。
邮件发出去之后,叶蓁蓁又对着邮件地址找微信联系人,一个一个发信息,把邮件目的再用家常言语说一次,跟着发一个满满的红包。
折腾完这一圈,她长出了一口气,抬头才发现唐洛居然还在电脑上忙活,走过去一看,唐洛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似的,一直在公司的系统里翻翻找找。
她就问:“你干啥?”
他说:“我刚刚看到一个项目管理页面,里面有商业美术馆的资料,想找来看看,结果怎么都打不开。”
叶蓁蓁让他重复操作,弯腰观察了一下就知道了:“你没权限进这个子系统哦。”
唐洛是真的惊讶:“我没有权限?”他突然有了阶级的自觉,“我不是总裁吗?”
叶蓁蓁沿用古文梗:“嗯,儿总裁。”对唐洛挤挤眼,“你要不要改名石洛,或者唐敬瑭,前一个好像顺口一点啊。”
结果唐洛还真的有历史常识,知道历史上有个不成器的哥们儿名叫石敬瑭,本来是后晋高祖,屈服于契丹,割让幽云十六州不说,还自称儿皇帝,现在套在自己身上,简直是当场打脸,气得不行不行的。“不行,我想看什么就得看什么,我去跟我爸说。”他前面半句本来还挺霸道总裁的,结果说到后面半句音调陡降,秒怂,叶蓁蓁忍不住“扑哧”一笑。
唐洛懊恼的样子给叶蓁蓁带来了一丝灵感,她快速在脑海里盘算了一下,忽然说:“小唐总,你刚说你要去做美术馆的项目,万一你爸不同意,你觉得有可能是出于什么原因?”
唐洛一愣:“觉得我不靠谱呗。”
“还有呢?”
唐洛很聪明,从她的语气里就得出了结论:“你是说罗西会从中作梗对吧?”
叶蓁蓁干脆挑明:“上午开会你也看到了,罗西可把这个项目当作自己的头等大事,你突然插一竿子进来,她又不方便管你,肯定不乐意吧。”
唐洛皱眉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叶蓁蓁:“所以呢?”
叶蓁蓁内心快速衡量了一下利害,下定决心勇往直前:“小唐总,别管你是想撂挑子不干了回欧洲浪,还是想好好把自己喜欢的项目做起来,你都要有自主权才行,不然你想干什么都是白瞎,你说是不是?”
唐洛很聪明:“你到底要干吗?”
叶蓁蓁对他推心置腹:“我是提醒你想好后路。”
这个套路是苏桐训练她的,凡事要从最糟糕的结果开始想,反推你要做的准备,步步为营。
在唐洛这件事上,兜底的情况就是:“你准备怎么去跟你爸说要参与项目?”
唐洛一听,这还有啥规范要求不成,顺口回答:“就这么说呗,这个项目我要管。”
叶蓁蓁马上戏精上身,角色扮演:“那要是你爸说,‘你还在熟悉公司业务阶段,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暂时还不合适参与这个项目’,你怎么办?”她还强调了一下,“是不合适参与哦,更不用说让你管了。”
她饶有兴趣地观察唐洛的反应,果然大少爷就愣了:“啊?”他一时间无言以对,本能地迁怒于叶蓁蓁,“什么意思啊,刚才说直接沟通最好的也是你。”
叶蓁蓁点头:“是我,是我,都是我。”顺口还唱了一句,然后拉了一张椅子,在唐洛身边坐下来,特真诚特耐心地说,“小唐总,直接沟通是最好,没说直接沟通就没章法啊。”
她比画了一下:“你上去劈头这么一说,万一他不答应呢,万一他答应了罗西不干呢,万一他们俩先答应了过一会儿反悔呢?”
这一串绕的,唐洛眉毛都皱起来了:“喵了个咪的你们这些人的脑子为什么这么复杂?”
叶蓁蓁问:“你上哪儿学的‘喵了个咪的’这个词?”
唐洛痛心疾首:“现在是探讨这个的时候吗?”
叶蓁蓁一想也是。
她赶紧说回来:“老实跟你说,我原生的脑子其实只有二两黄豆大,复杂部分都是你亲妈给我后来硬塞进去的,全是为了你,你就别嫌弃了啊。”
唐洛用一个单音词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屁。”
屁就屁吧,叶蓁蓁不介意,她继续说:“我的意思是说,你去直接沟通的时候,得要想好了,既然提要求,就要人不得不答应,否则你不如不要提对吧,因为提完就没戏了啊。”
唐洛琢磨了一下,提了要求人家就必须要答应,听起来怎么像是有点要逼宫和要挟的意思呢。如果逼宫,自然要有砝码的,他马上就问:“那你说,能让我爸不得不答应的是什么?”但他随即就自己想到了答案,“我妈。”
他看着叶蓁蓁:“你工资拿不到,其实去跟我妈说一声,她肯定是能帮你解决的,只不过你死犟,这一点小事不想让她为难。”他意味深长地又加了一句,“还不想让她失望,对吧?”
可以说非常感同身受。
他在这一点上跟叶蓁蓁共情,不算突兀,但叶蓁蓁乍然听到,还是几乎热泪盈眶。
唐洛继续说:“我妈反正都觉得我没用,我就不顾忌那么多了,拉个虎皮当大旗,吓唬吓唬我爸先。”
叶蓁蓁很高兴:“对对对,你说得太对了。”她转念一想,“你妈哪里觉得你没用了,都是你不听话好不好?”
“有区别吗?”
叶蓁蓁不跟他争这个了,先管正事要紧,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拉你妈的虎皮?”
唐洛伸了个懒腰:“过几天吧。”
“怎么个拉法?”
“就说我妈妈让我做这个项目啊。”
叶蓁蓁为他的天真而气结,拼命摇头:“过什么几天,什么叫就说你妈妈让你做?”
她把桌上的日历拿过来比画了一下:“你想想啊小唐总,你要拉虎皮,至少要跟母老虎见一面,交代一下吧,不然你凭空搬出高姐来,万一你爸求证了发现你胡说,那计划不就中道崩殂了吗?”
唐洛很不满意:“你欺负我没背过《出师表》吗,‘中道崩殂’都用上了。”
叶蓁蓁强调:“我的意思就是做戏得做全套啊,懂不懂?”
唐公子也算是从善如流,他看看表,罗西和唐在云应该还在公司,弹起来就冲出去了,冲到一半扭头对着叶蓁蓁做了一个开枪的姿势:“你说我妈母老虎,我记下来了。”
叶蓁蓁目瞪口呆:“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过河拆桥像话吗?”
他去了二十分钟就回来了,叶蓁蓁在沙发上坐着发呆,看见他走进来的样子就知道了:“说了?”
唐洛坐下来,跷了一个二郎腿,双臂摊开放在沙发靠背上,好像对自己很满意的样子:“说了。”
“怎么说的?”
“避开罗西,单独跟我爸说的。说我今天生日,去跟我妈吃个饭,问我爸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妈。”
叶蓁蓁击节叫好:“说得好,特自然,唐董怎么说?”
“他有点发愣,然后说他有话说会跟我妈打电话,不用我传话。”
“然后呢?”
“我说是吗?我真不知道我妈没事还接你电话啊。”
叶蓁蓁笑到打鸣,想象一下唐在云当时的表情,估计跟一辆车好好停在路边还突然被人追尾一样,脑门上都是大写的问号——怎么就送上来门找吐槽呢?她好不容易停下笑,说:“然后呢?”
“然后我就说,那个商业美术馆的项目,我挺想参与的,但可能还不够格,我去问问我妈,有什么途径能让我快速上手。”
叶蓁蓁对小唐总刮目相看,这真是进可攻、退可守,还暗藏机锋的一番话啊。三言两语就能这么开窍的人非常少,叶蓁蓁自己都不算,她突然想,这个浑不吝的小唐总要是认真起来,真的老老实实学、勤勤恳恳干,说不定高佳妮让他全面接手和合,也不是一个完全的黄粱梦。
当然,叶蓁蓁马上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老老实实”“勤勤恳恳”这种成语,那是和唐洛的毛都搭不上边啊。
她兴致勃勃跟进剧情发展:“你爹怎么说?”
唐洛耸耸肩:“他说我妈一直都比较反对艺术品项目,问她可能没什么用。”
叶蓁蓁紧盯着他:“那你怎么说?”跟个捧哏似的。
唐洛嘴角露出了笑容,轻描淡写地说:“我说问问总没错。”他耸耸肩,“然后我就看了一下表,说我走了。我爹那个表情挺纠结的,好像挺想拦我又来不及伸手。”
叶蓁蓁又笑了一会儿,点头:“挺好,小唐总你可以的,演技派啊。”她也看了一下表,抓起包,“走吧。”
唐洛坐得正舒服呢,没明白“走吧”的意思,说:“什么?”
叶蓁蓁站在他面前:“去你妈妈那儿吃饭啊。”
唐洛压根儿没想到她来真的:“谁说的?”
“你刚说的。”
“不是拉虎皮就得了吗,最多打个电话说一声,干吗真的要去吃饭啊?”
叶蓁蓁岿然不动,坚强地矗立在他面前:“做戏做全套,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然你爹一个24k的老狐狸,你要是不去,回头说起来他多问你几句,你不就露馅了吗?”
她逼近唐洛,眼睛睁得老大,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别让你爹和罗西抓到你的小辫子哦。”
唐洛没奈何:“什么跟什么!”但那小表情的意思,是把她说的话听进去了。
叶蓁蓁趁热打铁,把他的外套和包扔过去:“赶紧的,叫司机楼下接,我跟你一块儿去。”
他们下了楼,刚上车,苏桐电话就打过来了。叶蓁蓁很惊喜:“我刚好要找你呢。”
苏桐笑:“心有灵犀啊,你找我做什么?”
“我要去高姐那儿一趟,跟你说一声,看你今天几点下班。你呢,打电话给我做啥?”
“我要去一趟上海,明天早上八点在那边有个会面,临时决定的。”原来是要出差。
苏桐去年到今年,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完全没出差了,现在乍一听晚上不回家,叶蓁蓁还有点不习惯。
以前这种情况很常见,做投资和企业辅导,项目经常有变,说声要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急如星火迫在眉睫,就马上要动身。有时候苏桐连续出差,周末也回不了家,叶蓁蓁就干脆去他干活儿的地方找他。男人工作,她就在酒店里自得其乐或者逛街,反正不管多晚,两个人能互相看见对方心里就是好的。
自从跟了高佳妮做事,叶蓁蓁自己也忙起来了,苏桐更是没日没夜的,但不管怎么样,两个人总会回家,会回到对方身边去。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最深、最彻底那一种,是自然而然把对方当作归宿,去其他地方都只是路过,和其他人在一起都只是暂时,归宿是最后和不必思考就做的选择。只要知道人会回来,只要能看到熟悉的脸,心里就安定踏实。
她想到一会儿自己要孤零零地回去,乍然间心里就不舒服了,声调变得带点埋怨,又有点娇气:“嗯,怎么突然就出差啦?”
“一直在等对方时间,刚刚突然通知说约明天早上,这个项目比较紧急,我们不能等。”
他很详细地解释前因后果,也很详细地告诉叶蓁蓁行程:“买了今晚九点五十五的机票,我跟同事从办公室直接出发,不晚点的话,落地大概十二点,酒店还没订,估计会在会面的附近临时找一家,明天开完会立刻就回来,下午应该就到了。”
叶蓁蓁“嗯”了一声:“知道了,那你出发给我打电话,记得吃晚饭,别又混过去了。”
苏桐答应下来:“放心,你也要准时吃饭。”
“好啦。”
“那我先挂了,爱你啊,小包子。”
“嗯嗯。”
“欸,怎么就用‘嗯嗯’打发我啊?”那边马上就不干了,沿着电话线都能感受到此刻的苏桐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同事在啊,怎么叫作打发你呢?”叶蓁蓁觉得好笑,以前她偶尔在上班时间打电话给苏桐,他不方便接的话,也是这样用“嗯嗯啊啊”的字样回复的,她可是深明大义地从来没抱怨过啊。
苏桐明白了她的意思,跟着笑:“好吧,那你乖,我挂啦。”
叶蓁蓁放下电话,扭头吓一跳,唐洛坐在旁边,脖子伸过来,跟个兀鹰似的看着她:“同事在,啥意思?”
“你不是我同事吗,你在旁边啊。”
“那要是同事不在,你准备说什么?”
叶蓁蓁啼笑皆非,不肯配合:“关你什么事?”
唐洛理直气壮的:“我是你老板,要对你多了解才行。”
“你怎么老是在一些没用的时候想起自己是老板?”叶蓁蓁认为这不合逻辑。
唐洛不理她打岔,全场紧盯目标,继续发出疑问:“到底是谁啊?你说话的语气不对,我没听你跟其他人这样说过话。”
“什么语气不对?没有不对啊。”叶蓁蓁从没思考过自己跟苏桐说话和正常说话之间能有多大区别。
“矫情,啰啰唆唆,废话特别多。”唐洛一脸嫌弃,精准地总结了情侣们日常对话的主要特点。
叶蓁蓁这时候正用自己的小保温杯喝水呢,一听这句差点喷了,赶紧咽下去:“胡扯。”
一个直男八卦起来的时候,杀伤力是很惊人的,看唐洛那个不依不饶的表情,叶蓁蓁只好照直说了:“男朋友啦。”
唐洛说:“你有男朋友?”
这语气和正常人的反应不太一样,好像挺嗔怪的,她没细想,随口说:“有什么好奇怪的,一直都有男朋友啊。”
“没听你说起过。”唐洛说,“感情不好吗?都不提的。”
叶蓁蓁笑:“感情很好啊,我来上班的时候干吗要提私人的事?”
“你们女孩子不管在哪里都最喜欢提私人的事,尤其是男朋友、老公的事,全世界都一样。”说到“全世界都一样”六个字的时候,唐洛露出了沧桑的表情。
叶蓁蓁表示抗议:“我真没有。”
唐洛想了想,接受抗议:“你确实没有。”话锋一转又转回去了,“是因为不怎么相爱吗?”
这么执着于他人的私事,于唐洛是真不常见。个性和经历使然,他往往主动保持跟其他人,以及其他人的生活有所距离,既不在乎,也不关心,更不会去探寻,但此刻却不准备就此放过叶蓁蓁。
叶蓁蓁在感情上是一点都不含糊的,立刻就说:“很相爱好不好,我们小时候就在一起,相爱很多年了。上班是公事,你自己也说,不用在哪儿都把私事拿出来说啊。”
唐洛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相信。”
“啥?”
唐洛的眼神投向车窗外飞驰而去的城市景物。外面是长安街,远处华灯初上,他们此刻身处世界知名繁华城市之一的中心。这里汇聚着无数人的梦想,以及无数人梦想破灭后留下的一地碎片,他随随便便地说:“我小时候以为我爸爸妈妈感情很好,到后来就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们不分开,说是因为我、因为共同的事业,这个那个的。
“后来我想,可能相爱这种提法,本身就是有欺骗性的。在合适的时间、地点、环境之下,你跟任何人都可以相爱,不过是走套路罢了。”
他们的车子刚好经过一家高级商场,tiffiny蓝色的广告牌一闪而过。唐洛指了一下:“tiffiny,这个牌子在巴黎有一家旗舰店,我有一次在那家店一次买了二十条白金钥匙项链,你知道那个项链吧,小小的一把钥匙?”
叶蓁蓁点点头:“知道。”侧过脸来专注地看着唐洛,等他说下去。
“不到两个月,二十条项链全送了人。然后有一次在le cab,就是巴黎很有名的一家夜店,我带了一个女孩去跳舞,遇到之前约会过的另一个,两个人戴着同样的一条项链。”
叶蓁蓁“扑哧”笑出来:“然后呢?”
“然后她们一起扑过来打我耳光。”
“打到了吗?”
“我跑得很快。”
叶蓁蓁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唐洛似乎被这样爽朗的笑声感染,也不禁莞尔,但他说这些话的态度其实是非常认真的:“我约会过好多好多女孩子,我约她们出来,送她们礼物,跟她们回家的时候,我心里也是有爱情的,只是短暂而浅薄,就像口渴的时候随便喝了点东西,是酒也好,茶水、咖啡也好,喝就喝了,不喝又怎么样呢?”
答案是不怎么样。
稀薄的爱情长久来看约等于不存在,因此几乎不造成影响,更不至于带来负担。它唯一的意义,是令一个人有所感受,而感受是存在的象征。
所以唐洛说了这么多,得出的结论是:“人其实只需要,可能也只有一点点感情,跟隐形眼镜一样,周抛型最完美,最多不要超过三个月,否则就会有细菌,会产生污染。”
“啥污染?”叶蓁蓁居然听进去了,还跟着问。
“真爱啊,婚姻啊,全心全意长长久久啊。all bullshit.(全是胡说八道 。)”
他刚刚说到自己在巴黎的事,于是此刻也就非常应景地引用了一句法国女作家写的话:“萨冈写一段感情结束的情节,说,他所熟悉的境地,是女人毫不知趣,男人不胜其烦。”
叶蓁蓁若有所思地听他说完,不期然发出了感叹:“小唐总啊,原来你真的在欧洲读了书的啊,我以为你全在糊弄你爹妈呢。”
她感叹完了之后,认真地看着唐洛:“肯定不会是每个人都只需要一点点感情的,也不是每个人都只有一点点感情的,有的人要的就是全心全意、百分之百,哪怕得不到,但这也是一种理想不是吗?”
唐洛没想到她会这么回应,想了想,而后语气很疲倦地说:“如果理想一定会破灭,为什么一开始还要有呢?”
叶蓁蓁在很多事情上都比他坚强:“总得试试啊。”
唐洛看了她一眼,似乎还想反驳,这时候司机轻轻地停了车,一看已经到了高佳妮的公寓楼下了。
他们难得一次严肃的谈话就此告一段落,两人下了车,上电梯之前叶蓁蓁说:“小唐总,你妈妈身体不好,你要是不乐意多待,准备走的时候就给我发个短信,我找个理由陪你出来。”
唐洛说:“什么意思?”
“就是你别坐一会儿就不耐烦了,突然站起来就走,高姐会伤心的。”
唐洛叹口气,叶蓁蓁问:“怎么了?”
唐洛说:“我觉得你心目中的那个高姐吧,跟我妈根本就是两个人。”他看看电梯楼层面板,“会不会我们待会儿进门一看,发现原来真的搞错了?”
叶蓁蓁嘀咕:“你怎么不去写恐怖故事呢?”
他们一进门,林阿姨高兴得差点当场哭出来,高佳妮虽然沉得住气,但叶蓁蓁看得出她内心的惊喜。
唐洛一开始压根儿没怎么说话,毕竟一个人不可能突然就擅长做他从来不会做的事。高佳妮也不怎么说话,大概不知从何开始,幸好有林阿姨和叶蓁蓁在,插科打诨说说笑笑,场面还是相当平和的。
他关键时刻总算没掉链子,在被叶蓁蓁瞪了十七八眼,连眼仁都要瞪出来之后,鼓起勇气向高佳妮说了自己想做艺术品项目,却不知道如何入手的事儿,说得简短又含糊,但意思是表达到了。
高佳妮听完就意识到了,这是儿子在向自己求助,眼神骤然明亮如一盏被点燃的烛火,明明白白。
她的反应和郭也很像,在提出任何观点之前要把信息理清楚,首先就是问唐洛:“你爸爸在这个领域最有经验,为什么不去问他?”
唐洛不出声,望向叶蓁蓁。
叶蓁蓁心想:你这个小王八蛋啊,上次还对我嚷嚷你们家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现在要当坏人就把首发位置拱手让出来了,有没有义气啊?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否则来见高佳妮的意义就没有了,叶蓁蓁虽然心里嘀咕,也只好老老实实把唐洛这几个月的情况和现在所面临的困境说了一遍。
无论事实如何,叶蓁蓁始终不愿意在人家的妻子和儿子面前把唐在云说成一个赤裸裸的坏人,因此叙述时非常克制,将唐洛无法参与项目的主要原因,归结为唐在云对他经验不足的顾虑,而且只字不提罗西。
她确实不知道罗西在这件事里所扮演的角色、所起的作用,即使心怀隔阂,也不能以臆测而构陷,这是对事不对人的铁律。苏桐和郭也都跟叶蓁蓁说过这一点,她也一直记得很牢固。
高佳妮专注地听完了她简短的陈述,脸上没什么表情,而后她看着唐洛,提高了声调:“你确认自己想参与这个项目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问题很简单,问得却非常严厉。
这时候林阿姨正好端了饭后擦手的热毛巾上来,听到这个语气马上去看叶蓁蓁,两个人都有点惊慌。林阿姨在唐家服务多年,在小唐总进入青春期之后,不知道多少次见过母子一言不合、不欢而散的场面,而叶蓁蓁都不用亲身经历,脑补都知道妥妥的会有这个下场。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伸出手去,在饭桌下面,按住了唐洛的膝盖。他一愣,扭头和叶蓁蓁对望了一眼,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哀求的神色,而后叶蓁蓁便松开了手,顺势接过林阿姨给的毛巾,笑眯眯地跟人家飞了一个吻,娇憨之色,最让人受用。
唐洛被她按了一下,非常轻微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慢慢说:“我不是一时冲动。”语气很平静,但也很坚决。
这个过程很快,如同电光石火,但不妨碍高佳妮看到了一切,她对唐洛的反应似乎很满意,继续问:“我知道了,你说你想参与项目,这个说法太笼统了,不方便落实行动,你明确地理一下,你现在想要什么,想要做什么。”
唐洛不假思索:“首先我要有查看这个项目所有相关信息的权限。”想了一下,“我还要有参与这个项目决策的权限,比如说商业美术馆选址,预算和展品的选择、采购,全都要。”
能说出这两句话,表示他还真做了功课。高佳妮唇边露出一丝轻微的笑,落在叶蓁蓁的眼里,令她内心雀跃。
高佳妮口头上还是公事公办的:“你要单独决策权的话,恐怕不太可能,和你爸爸联署已经ok了。”
唐洛一愣:“联署?”
“就是任何项目决策都必须你们俩都在系统上签字同意才行。”
唐洛明白过来:“我觉得可以了。”
高佳妮点点头,站起来:“那我知道了,我去跟你爸爸通个电话。”
她起身走进了卧室,门轻轻掩上,林阿姨回了厨房,留下饭厅的两个人,各怀心事喝汤吃甜品,喝了一会儿,也不见高佳妮出来,只隐隐听到她讲话的声音,和平常一样平淡、缓慢而连续,应该是个好兆头。
唐洛压低声音对叶蓁蓁说:“你为什么不提你工资的事儿,让她一次性解决不就好了吗?”
叶蓁蓁摇头:“事有轻重缓急,捏紧拳头好打人,分散开来的话就没重点了。”她拍拍唐洛,“小唐总,只要你有用了,不要说发工资给我了,你把和合给我一半也行啊。”说完一看唐洛的表情,啼笑皆非,“你不是真的在算给我一半要怎么给吧?”
唐洛白她一眼:“你当我傻?”他看看卧室门,“我是感觉我妈妈的调门提高了。”
“真的吗?”叶蓁蓁也赶紧竖起耳朵去听。
“根据我的经验,吵到这个时候,往往就会分出胜负了。”唐洛回到了熟悉的过去,胸有成竹地对局势做出了预判,“一般来说都是我爸倒霉。”
历史总会重演,经验是最好的老师,当然有时候也是最坏的老师。果然二十多分钟之后,高佳妮从卧室里走出来,就对唐洛说:“可以了,你的系统权限在今晚零点之后就会开通,除了查看权限之外,任何跟美术馆有关的方案都会先从你这里过,然后上到你爸爸那里做最后批复,你们双方都批准之后才能落地。”
唐洛“哦”了一声,看了看叶蓁蓁,看到她瞪着自己,嘴唇微微翕动,赫然在提词,台词只有四个字:“谢谢妈妈。”
唐洛装作没看见,倔强地一转头,对高佳妮说:“我知道了。”叶蓁蓁在旁边气急败坏的。
他们谈完正事,饭也已经吃完,林阿姨收拾好了桌面,大家发现面前没有碗盘供自己埋头,相对而坐,就有点勉为其难。
这百分之百是唐洛的责任,平时他不在,叶蓁蓁是经常来找高佳妮的,加上林阿姨,她们三个人有说有笑能聊半天。今天呢,明明多的一个人是至亲,却也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尴尬,似乎除了公事,大家完全无话可谈。
叶蓁蓁一看局势如此,估计唐洛随时都会发出sos或者mayday 的短信,赶紧把自己手机从包里拿出来放在桌上,开了静音,然后开始苦想一个让他离开得合情合理的借口。
她还没想好,高佳妮率先打破了僵局,直接对他们下了逐客令:“我今天有点累了,你们俩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叶蓁蓁刚要答应,忽然一想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就很警惕:“高姐,你是不是又准备把我们赶走,然后就一个人开始喝酒?”
高佳妮不看她,感觉有点心虚:“瞎说。”
叶蓁蓁跳起来撒腿就往厨房跑:“林阿姨,我检查一下高姐的存酒。”她蹲在酒柜那儿翻,“两支红颜容,两支雄狮,都在,啥时候多了三瓶沙龙香槟,前几天过来看到的那两支玛歌呢?”
高佳妮跟过去:“别折腾了,回去啦。”
叶蓁蓁不理,仔细盘点完了,站起来义正词严:“高姐!你这三天又喝了四瓶酒哦。你答应我每天只喝三分之一的,怎么说话不算数呢?”她走到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不走,我看着你。”
高佳妮笑骂:“你看着我干吗,赶紧滚蛋。”
叶蓁蓁一扭头:“不要。”看坐姿是认真的。
高佳妮真是拿她没办法:“行行行,我答应你今天晚上不喝酒,好吧?”
叶蓁蓁还是扭着头,伸出一只小手指:“拉钩。”
高佳妮摇摇头没理她,叫林阿姨:“你送他们出去,收拾一下也回家吧,我没什么事了。”
她和叶蓁蓁说话的整个过程中,唐洛一直坐在旁边听着,脸上有一种微妙的表情,就像是一个小学毕业的文科爱好者,不小心走进一个量子物理最新理论研讨会场听演讲——台上有人说话,说的好像是我的母语,有一些字词单独来看好像也能明白意思,但总体而言他们在讲什么,完全眼前一抹黑。
要怎么和人亲近到这个程度,于唐洛来说,就是这样一个超出智力范围的题目。
他们走了之后,林阿姨折返回公寓,看见高佳妮在阳台上站着,于是走过去:“高小姐。”
高佳妮回头看看她:“他们上车了?”
“上车了。”
林阿姨出神地看着阳台外的夜色:“少爷现在是个大人了。”
“本来就是大人,过几年就三十了。”
“脾气也好多了,生日会来主动找妈妈吃饭,那不是懂事多了吗?”林阿姨看看高佳妮,“我觉得叶小姐对他影响很大。”
高佳妮不置可否:“是吗?”
林阿姨点头:“是啊。”她毫不掩饰自己对叶蓁蓁的喜爱,由衷地感叹了一句,“叶小姐多好的孩子啊,要是他们俩是一对儿,高小姐你就不用那么操心洛少了。”
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阿姨说完就去厨房收拾了,留下高佳妮在阳台上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拿出电话打出去,说:“帮我查个人。”
唐洛和叶蓁蓁上车出了公寓门,先把叶蓁蓁送回家,自己再回去。他走过家里园子,刚要进大门的时候,有人摔门而出,一看原来是罗西。
她还穿着白天的衣服,满脸怒色,在台阶下遇到唐洛,一反常态地没有停下来打招呼,甚至连正眼都没看他,几步跨出去,径直就离开了。
唐洛推门进去,家里阿姨迎上来给他拿了居家的鞋,问他要不要再吃一点东西,唐洛摇头,走进去找了一圈。他看到唐在云在侧厅的弧形阳光走廊里坐着,换了衣服,旁边放着茶盘,普洱正浓,走廊前方的玻璃门开敞,正对着外面泳池。园林中的灯或远或近地闪耀,在水中投下光影,微波荡漾,有一种如梦如幻之感。
他戴着老花眼镜,在看一本书,听到唐洛进来,摘下眼镜转过头来:“回来了?”语气听不出和平时有什么变化。
唐洛在他身边的扶手椅上坐下,顺手拿起那本书看了看,是一本讲日本战国时期佛教文化对政局影响的书。封面和内容都非常学术,唐在云已经看了一大半了,很多地方都有细细的红笔标注和一些简要的笔记。他的字和高佳妮刚好相反,纤细狭长,如同暗影一般清淡。
“我刚看到罗西出去了,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唐洛说。
唐在云“唔”了一声:“是吧。”
“是为了我要参与艺术项目那件事吗?”他问。
他这样开门见山,叫唐在云有一些惊讶,沉吟了一下,说:“是的,她很重视这个项目,一直希望商业美术馆系列成为她个人的成就。”
“我的参与让她感到愤怒吧?”
唐在云仔细体会了一下“愤怒”这个词,摇头:“不至于,可能只是有点失望,她花了很多时间在这个事情上。”
唐洛注视着父亲的脸,说:“她花了很多时间在这个项目上,这个项目就是她的?”他的讽刺很明显,“不知道其他和合的员工是不是也这样想。”
唐在云不出声,唐洛陪着他沉默了一会儿,也喝了一口小杯子里的普洱,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又涩又苦的饮品,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能让父母都如此沉迷。
唐在云显然非常不喜欢吵架,连听到这个名词都感到难过,他微微呼出一口气,尽可能平静而避重就轻地说:“她有点激动,明天就好了。”
唐洛看着门外的泳池、泳池边摇曳的花枝,以及远处白色的围墙,有昆虫的鸣叫在某些角落此起彼伏,这是一个本应该令人感到愉快的春夜。
他说:“下一任轮值总裁,还是罗西做吗?”
唐在云皱了皱眉头:“为什么这样问?”
唐洛冷笑一声:“我不拿工资,是你们怕我跑了,一直不给蓁蓁发工资,是为了什么?”
唐在云一愣:“什么?”
他对此毫不知情:“没有发工资?”看唐洛的表情不像是在胡说,更加诧异,“我不知道这件事。”
不用问也知道是罗西所为:“这太孩子气了,怎么你妈妈也没跟我说?”
唐洛仔细端详父亲的神色,不像是在作伪,于是内心仿佛得到了一点安慰,毕竟没有任何孩子希望自己的父母是坏人。他说:“蓁蓁不想让我妈操心,她宁愿自己受委屈。”
唐在云摘下了眼镜,转过头来正视唐洛,从儿子简简单单一句话里,他听到了感情,那不是男女之间的情欲,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关切和维护。
“你喜欢叶蓁蓁吗?”
唐洛不承认这一点:“跟喜不喜欢没关系。她努力工作,有资格拿到报酬。”
唐在云说:“有道理。”
他端起茶杯,慢慢啜饮,等一杯茶喝完,他也想清楚了自己想说的话:“洛洛,叶蓁蓁可能是个好人,但和合不需要她。你去跟她说,你妈妈给她什么条件,我愿意给她双倍,请她离开,好吗?”
唐在云没有料到唐洛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甚至连考虑一下的姿态都没有做:“不行,我要她留在我身边。”
他站起来,表示谈话就此告一段落,没有必要继续下去,在离开侧厅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扭头对唐在云说:“爸爸,妈妈是用什么说法让你接受我参与项目的?我看你和罗西也都不需要我,那她是不是提醒了你,我姓唐,是你亲生的儿子?”
唐在云一惊,扭头去看唐洛的时候,他已经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