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者:棉棉      更新:2021-09-07 02:30      字数:2761
  第九章
  黄昏,奇异果的卧室,冷色调,他的镜子,有四个轮子的、椭圆形的那种。我们裸露着上半身,他的左手搂着我的肩,我们的身体靠在一起正对着镜子。落日和上升的月亮给我们带来灰色的光线,我们裸露着上半身一起坐在镜子前。
  我们都有一样大大的头,一样的中分长发,直直的,亮亮的,不多不少的。一样瘦长的脸庞。一样潮湿的大眼睛,一样的尖刻眼神,一样的血糖不稳,一样难看的鼻子,一样的厚嘴唇,干燥的、弯弯的。一样的肤色,一样的瘦高,一样突出的锁骨,一样的黑色头发。
  我们在镜子里摆着我们的身体,脖子紧张,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表情。直到夜色来临,直到再也无法准确捕捉镜子里看自己的眼神。
  奇异果说:我去年所有的化妆基调都是红色。我调制出很多种红,对我来说红色代表童年的慌张,代表极限,欲念,狂恋,威胁,浪漫史。而今年的主题会是什么呢?
  奇异果要和我说再见了。他要回美国充电,然后再把新的东西带来。
  我说我喜欢你裸露而且淋湿的样子,但我再也不要和你一起,我再也不要那么压抑和不确定,你走吧,但愿你回来时一切都变了。
  我们拥抱。从他的第一次出现到他的每一次出现,都让我想和他拥抱。我们随时都会拥抱。仿佛全世界的人都躲了起来,所有的娱乐都不新鲜,我们两个坐在黑暗里没有声音。仿佛他可以看见我的所有,仿佛我可以看到他美丽而致命的飞翔。好像只要我们在一起,就算失去了全世界,我们起码还拥有对方。
  我打电话给苹果。他说他和奇异果一起重回过那条大街散步。
  他说花店已经没有了,但是那条街还在,没怎么变。
  仿佛只有我们三个在一起,才会有那么美丽而伤感的谈话,仿佛全世界都是诗人。我以为我们可以带着梦的力量成为上海的一张海报。我以为他会让我有新的美丽生活。他改变了我脸上糟糕的“海洛因皮肤”,但新生活已不再新鲜,我的身体回到了比以前更低的地方。我的心火热而黑暗,我的爱没有内容。打开所有的灯,危险并不能远离。
  我也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真的没有什么比离开更妙。我走的那天,会尽量不带着我的苦恼。赛宁去日本看他妈去了,我正好可以住他那个小房间。我要去北京。上海不好玩了,其实上海一直就是表面的,但奇异果可以让做作变美。我爸答应给我钱去北京,也许我会有新的领悟,也许每一天都一样。没关系。我是个总是不知该选什么衣服去参加party的女孩,但我不怕。
  苹果说别那么伤感,只要存在混乱,就一定可以期待真理和完美,我们没有抵达,只因为我们的身体在这里。
  我说我不伤感,好多道理我的脑子一下子是想不清楚的,我只是出去旅行,我的旅行将是一种搜索。
  苹果说别因为男人而影响你的情绪。凡是不完整的爱,都是幻觉。
  我说好像也不是因为男人。
  苹果说在外面自己小心,我不送你了,无所谓的,有些人永远不会分开。
  赛宁来上海了,面色发乌,浑身颤抖,当我骂骂咧咧的时候他在流鼻血。他的黑眼睛从来都是这么天真,这让我混乱。
  我悲观地认为情人节和我无缘,可我还是会偷偷地乱想。我想有一架飞机停在我家门口,飞机上下来一个男人,他说他可以做我的好朋友、爱人。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把赛宁给等来!清晨的时候,外面下着雨,我打开门像在做梦一样,想起十九岁到二十四岁之间,在一些下雨的清晨,我演奏着晕到极点的狗屎般的音乐苦苦哀诉我的小赛宁回来吧你什么时候回家呢明天也许永不到来回来吧回到我身边。现在,在一九九七年情人节的早上,赛宁拿着在我院子里采来的小野花再次回来。
  我说进来吧进来吧,你这么站着像个鬼。如果你有什么坏消息,别告诉我。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别让我帮你。我天天失眠,我最近在咳嗽,昨天我还想死,我没有能力和你分担痛苦。
  他说别赶我走。我想和你一起,我想好的,我想你。
  你想好的?我不是你妈。
  赛宁说我妈过世了。
  接着他流下眼泪,他脸上还有雨水。接着我也哭了。
  他说他妈病死在日本。
  这么多年来,他对我的爱情其实很简单,就是“回来”。
  我想一脚把这个倒霉男人踢出我的生活。清晨用冰冷摆弄着走投无路的我们,他开始流鼻血,他开始流鼻血我就更没办法了。
  我说躺下吧躺下吧我们睡一觉再说。
  有风从什么地方吹来,窗外的雨声使我们两个显得那么空洞,空洞得连命运都快要消失。薄薄的被单盖着赛宁的小腹,他瘦了很多。我的另一间卧室有两位来四平暂时住着,所以我只能和赛宁睡一张床,我家没有大沙发。
  喜欢上海的地铁吗?
  所有的地铁都一样,上海的只是新了点。我喜欢坐地铁,在地铁里每个人都是他自己。很多乡下人在上海的地铁里,他们盯着我看,他们的嘴唇因地铁的空调开得太大而干裂。
  他们来上海找工作,他们没有润唇膏。
  雨停了,窗外有鸟叫了。
  这套两层楼的房子是我爸失败的房产,到现在都只有我一户人家住在这儿,但我喜欢这儿,虽然这儿离市中心很远。
  赛宁的鼻血止住了,但他还是不停地在弄着他的鼻子。我没有办法入睡。我在许多个清晨失眠,赛宁在许多个清晨失踪。赛宁最近一次失踪是在一年多以前,这以后我差点嫁人。我尊重他这种一个人出去走走的爱好,但不能说这对我没有伤害。我希望我也能经常失踪,但我做不到。赛宁的妈总是给赛宁钱,赛宁持英国身份证,所以他可以想去哪就去哪。
  我是个孩子般无助、诚实而又不幸的年轻人。我妈说人一辈子只能做好一件事。尽管我妈是个很晕的女人,但我很同意她的这个说法。我的生命从一块碎掉的玻璃开始,我妈把这些碎掉的玻璃一块一块拼贴起来,现在这件事由我来继续做,我想我会顽强地把这一件事做下去。因为我的爱就是一房间的碎玻璃。
  红现在的发型使她看起来更像一个伤心的稻草人。而我是只胆小的鸽子,好不容易才飞进她的窗口。现在她睡在我的身边,薄薄的被单盖着她的小腹。她瘦了很多。和她认识了多少年,我就有过多少个爱人,每一个都是她,她的每一年都是不同的。尽管有很长时间我甚至没有她的消息,但我知道我们在一起,每一年我对她都有不同的认识。
  其实我可以在她身上找到所有我想要的,但我还是要不停地与她分开。我的世界是一个上了发条的钟。我不知道谁是那个上发条的人。也许这就是那种叫作“命运”的东西。我的钟有时会指向红,有时会指向别的什么。我是个特别胆小的人,我经常需要和所有的熟人隔绝——尤其是极其少数的爱着我的人。我特别需要一个人去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再返回来,这让我感觉生活总是新鲜的、有待发现的。这就像是一种滑落,仿佛这样就可以回答一切。每次离开时我都感觉特别真实,每次回来我都会感觉失去了些什么。
  现在,她疲惫而又冷漠的眼光让我心寒,我甚至不敢拥抱她。我不知道她现在把我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我很担心这点,我没有办法接受她不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想无论如何这是没有办法接受的。
  而她突然说她不知道什么是爱,她以前知道,后来她就不知道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什么是爱呢?我想她是个可怜的人。
  要知道我正在失去她,她正在我身边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