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者:棉棉      更新:2021-09-07 02:30      字数:4162
  第八章
  早晨的阳光很甜,像香草冰淇淋松松地抹在天上,它不刺眼,但苹果看不到,因为此刻他在睡觉。他在下午的时候起床,然后想象这一天早上太阳的形状,这样他就有了一种起床的感觉。这是他一天的开始。
  他总是在起床后无所适从,他可能会先刷牙,也可能会先吸烟,或者先听一段音乐,他每次醒来时听的音乐都一样,小提琴,帕格尼尼。他也可能在被子里扭动一阵他的身体,然后随便打电话给任何一个人,听听别人向他问好。
  这一天的开始他无法看清眼前的一切,他需要隐形眼镜,他认为灰色的隐形眼镜可以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很美。但每次他都会不戴眼镜站在浴室的镜子前,他常想别人看到的他和他自己看到的他是否是一样的?毕竟别人的眼睛不是他的眼睛。
  他会花很长的时间待在浴缸里,每天如此。
  水是他最忠实的镜子,他看着温热的水像一件透明的糖衣静静地把他裹起来,他躺在水里数着和水平线一致的脚趾,他经常会数出十一个或者十二个来。
  这天他数着数着就哭了起来。他只在自己的浴缸里哭,这么多年一直如此。在浴缸里哭,泪水不是在泪腺里,是在皮肤上,在每个毛孔、指尖、膝盖、脚跟、两腿之间。在浴缸里他的毛孔全部张开,泪水就这样漏了出来。最初的时候他哭是因为顾影自怜或者为自己感动,后来没什么原因也会哭,甚至一进浴缸就会哭。有时他会打开水龙头,让淋浴器陪他一起哭,他想如果淋浴器有眼睛的话,它会不会伤心呢?当他觉着自己像胖大海一样在浴缸里渐渐扩张开来的时候,他会站起来,一颗颗水珠顺着他的皮肤滴在水里,这让他感到自己像是一条正在被拧干的毛巾。
  他觉着自己干净了。
  最后,他戴上隐形眼镜,他喜欢镜子里的自己——善良、自由、灵性、肉欲、年轻。
  我曾是糟糕的“问题女孩”,我有问题是因为我无知而又炽热,我因此燃烧并且展现了我的热量,在最滥的日子里我曾经对自己说滥吧滥吧滥到头了就会好。我会在刷牙时突然想立刻死去,我会拼命想找回过去所有的朋友,我经常精心策划着如何死去,可最后总是对自己说“想死”只是一种欲求,就像感冒一样简单,它会来也会走。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我相信轮回,我相信自杀之人不得解脱。
  我是个自我有问题的人,对我来说写作是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技术。我曾是个四处寻觅奇迹的人,而如今我莫名其妙地预感到我的生命中如果能够出现奇迹的话,那一定是产生于“我写作”这个动作中。其实我现在对奇迹没什么太大激情,我更觉得写作是唯一一件对我有意义的事情(最近我又玩起了关于“我的人生意义究竟何在”的忧伤游戏)。
  我一直在花父母的钱,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工作,但我知道自己正处于一点点好起来的过程之中,我对生活的渴望在渐渐恢复。
  这个周末,我和奇异果参加了一个以gay为主的月饼party。现在不是中秋节,我不知道主人哪里搞来这么多月饼。苹果不肯参加,他说肯定又会放什么旧上海的电影,现在谁都想沾一下旧上海的光。
  party是天天有的。但在这么大的有花园的老房子里穿着黑丝绒晚装跳探戈的夜晚是不常有的。客厅里放满了主人创作的各种描绘江南水乡的油画,我和奇异果的双脚在这些青砖墙边飞快地流动着,黑胶旧唱片放出旧上海的吱呀软语,暗示着摩登绝望的旧上海一去不回。奇异果以一种端庄而柔美的姿态轻握着我的腰带动着我满场飞旋,我看见自己天鹅一般的长颈努力伸展着,以至于当我回旋我的眼神时,那姿势像是一只即将从沼泽地里向上扑腾起翅膀的天鹅。
  我们根本不会跳这种舞,我们在乱跳。我愿意把奇异果的双肩和头颅看成是我的三盏明灯,这种感觉让我幸福。而他总是可以令我寒风一阵香,今天他不停地告诉我我有多美,他说美只有爱才明白。
  从宝庆路的party出来我们去了刚开张不久的dd’s。dd’s在幸福路上,是上海第一个放黑胶唱片的跳舞俱乐部。上海好像跟国际接轨了,大家开始跳舞了。
  dd’s是那种西方男人和上海女孩调情的地方。那里的上海女孩,会说英文的,大多带有浓重的美国口音,也有带意大利口音或澳洲口音的,也有带中国大学生口音的。在上海的外国男人,会说中文的,说起中文来大多像上海女孩说普通话,听上去嗲嗲的,又傻又滑稽。在上海的外国男人,大多有很高的工资及很好的公寓。这使他们在这里感觉良好。
  每次去dd’s,我都只是坐在最高的地方看,看外国男人和上海女孩,这里还有很多年轻漂亮的日本留学生。所有的人挤在一起跳舞,这里到处都是镜子和红色丝绒。今天奇异果一直陪我坐在那里看,人太多,空气太糟糕,奇异果一直在为我扇扇子。
  回家的时候,我们走在马路上,奇异果说这个城市太晕,二十四小时都有完全不同的人在街上活动。我说外滩很漂亮,但藏着很多穷苦的人,这让我感觉混乱。
  那晚我们一直抱在一起聊天。我说宝贝你像一部小说一样循环着我的思路。
  他说那是一种好感觉。
  奇异果说在大多数情况下,与他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时,他只想搂着对方。他说如果他可以把苹果抱在怀里的话,苹果对着他笑的那一刻,一定是最辉煌的一刻。
  我们三个的第二次见面是在我家。那晚我很低落,还有点嫉妒,不停煮咖啡,爆爆米花。我一直没有机会说话,他们两个很直接地说着带电的话。我想如果我不在,他们会怎样说话呢?女人很软,男人很硬,其实我还是觉得这一切是颠倒的,但是我尽量不评判。
  苹果对我说过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美吗?因为我们都受过很深的伤害,我们都不相信男人,我们都对男人很执着,我们都像浮萍一样,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曾生不如死死而复生,我们的人生都特别不容易。
  苹果一再提醒我们必须思考我们的拍摄和中国法律之间的关系,他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思考这个问题。
  苹果说在第一次聚会和第二次聚会之间他们两个见过面。他们有过拥抱。对此苹果曾充满期待,但出乎意料,苹果一抱住奇异果就平静了,像是抱着一个恍若隔世的感觉。苹果对我说,我如释重负,我终于平静了!
  苹果确实对奇异果有过少年般的冲动,那时他喜欢注视他的肩,他曾在他躺过的床上久久不愿起床,他曾拿起奇异果的内衣放在嘴边,他曾感到奇异果一离开他,黑夜就把他笼罩。
  他们曾一起去过外滩,那天苹果带了很多金橘,十七岁的奇异果穿着一双咖啡色的皮鞋。那天奇异果对他说朋友应该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而你是我最要好的四个朋友中的一个。这话让苹果幸福。
  奇异果去美国的前一天下午很不认真地来向苹果道别,夏天的阳光黯然失色。在奇异果下楼时苹果突然想表演,像电影里的那样,他站在窗前看奇异果的背影。他把自己的眼神搞得哀怨、期待、酸楚、淡淡的失望和迷惘。而奇异果居然心灵感应似的回头看了他一眼。苹果由此确定了这是他的初恋。这么多年来,苹果一直想着奇异果。
  奇异果说以前的事他不记得什么了。他只记得自己曾和苹果开过一个玩笑,他说,我觉着我们两个这样像恋爱。他说当时真的是开玩笑,而现在他看到苹果就有冲动。
  奇异果在和苹果久别重逢以后就天天在午夜给我电话要我去他那。我天天在午夜穿过几条大街去他的家。我想看看我们能一起走多远,走多久。
  那些日子的上海总是那些夜晚的颜色,是深棕色的木头地板的颜色,有很多镜子和鲜花,有烛光,有空旷的大街,夜晚的街道很安静。
  奇异果平时喜欢看杂志和不停喝咖啡。他做的每一个造型都是即兴的,刹那间的灵感。他在女人的身体上创造完美的灵魂、完美的生活。我迷恋他工作时的专注眼神。他化淡妆,他永远只为自己化一种妆,他相信自己够美,只需几笔就会完美。而他为我化的妆千变万化,化妆师的颜色把戏,以无孔不入的姿态闯入我的生活,我是他的灰姑娘。
  他似乎越来越需要我,敏感而又柔情蜜意。我非常喜欢他这样对我,也很担心。我不敢提起苹果,却又很想偷看他们两个约会会是什么样。
  我像是跳进了大海,感觉时刻危险。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奇异果对男人的兴趣远远超过对女人的兴趣。其实他对女人没有兴趣,他只是对我有兴趣。但是他不断地声明他不是同性恋也不是异性恋。
  我的血糖开始不稳,我的扁桃腺和眼睛开始出现炎症,身体就是这样,你不听话就立刻给你颜色看。我知道某种恶性循环又开始了。
  拍摄的日期终于到来,按照苹果的要求,我们租了一间酒店的房间。我感觉我们三个其实都清楚这次拍摄不可能实现,但好像我们非得一起走到某一刻这事才算完。
  那天我第一个到。他俩是一起来的。
  我们三个坐在一张大床上。
  他们两个表现得都很镇定。
  我对他俩说我们总是在抱怨自己活得不快乐,现在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了——因为我们对爱的要求越来越技术化了。沟通仿佛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决定了,爱是一个人的事。
  我对着奇异果说:你什么都给不了我们。你给不了我们精神的爱,你也给不了我们身体的爱。而这两种爱在我这里是一样的。你什么都给不完整。你的每一面都很迷人,你令我闪耀发光放电,但你是破碎的,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问题不是你爱男人还是女人,问题是你没有爱的能力,你谁也不爱,你爱我你不爱我你法科特阿婆了我们都法科特阿婆了。
  我们一起离开了酒店,我们一起去吃湖南菜,一起去了“大硬石餐厅”,在那儿我们都碰到了各自的熟人。
  我突然想赛宁,赛宁说他做过一个噩梦,在一辆公共汽车上,所有的人分别穿着麦当劳、肯德基、“星期五餐厅”、“大硬石餐厅”服务员的衣服。
  那晚谁也没有喝醉。那晚谁也没有给我电话。那晚我很快进入熟睡。
  我们是烟花,烟花只会散,不会谢。
  我暗淡的时候总是会来我父母家附近的“部落人酒吧”,这是上海唯一有地下乐队演出的酒吧。从戒毒所出来苹果第一次带我来这里时,就有一个长发吉他手介绍我听creep。
  今天我不想听摇滚,今天我叫dj为我放了《花祭》《一条路》《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love me tender》《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天天天蓝》《掌声响起》《鹿港小镇》《冬雨》《玻璃心》《迟到》《亲爱的小孩》《一样的月光》《爱在深秋》《恋爱症候群》《爱人同志》《故乡的云》《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这些都是我们在八十年代中期爱听的流行歌曲,大部分都是台湾歌,没想到在这家摇滚酒吧里居然可以找到这些歌。
  写作带着医生的使命存在,我把自己带到了写作的路上,接着才明白这并不能让我平静。
  现在,我突然觉着要离开我的电脑,因为我无法继续给这个世界带来热的感觉,我觉着这个时候的写作已没有意义。没有太阳的温度,我怎么可以写作?我的电话在响,而我没有能力成为职业作家,我想这就是那种叫作“命运”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