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首布
作者:
吉羽 更新:2021-09-06 17:03 字数:4023
空首布
送走梅笙和云伊,宣成轻轻吐了口气,默默坐在窗前。
江蓼红道:“‘种子绑架案’只是一场小孩子自导自演的闹剧,受害者只有莫名其妙吸了几晚上谐神香的金沁,只要好生调养,应该不会落下病。至于阿七的死,也许完完全全是另一件案子。”
许枚搔着下巴道:“我在想,桑悦为什么没有发现鸽子脚上的信筒,是他一时疏忽还是有意隐瞒?他和阿七的死会不会有什么关系?阿七是梅笙的发小,也是桑悦的鸽僮,他和桑悦的关系也许比梅笙更近。”
宣成道:“关于阿七的死,目前有这样几点线索:散落在凶案现场的银圆、死者指甲缝里的纤维以及莫名失踪的竹竿和木偶断腿。”
“还有瓷灵的证词。”许枚望着窗外的院墙,想起昨夜霁蓝瓷灵的话,“排除闯入者作案的话,谁最有可能为了钱像猴子似的爬上洗玉园的院墙?”
“鸽僮阿七!瓷灵说爬墙的人是个十多岁的男孩,年龄也对得上。”宣成迅速跟上了许枚的思路,“阿七和凶手做了某种交易,凶手付钱之后突下杀手,却在夺回银圆时撕破了钱袋。”
许枚拍手道:“完全说得通,对方可能就是那个‘女娃似的’家伙,他要做‘翻天大事’,而这个见不得光的‘翻天大事’被阿七知道了,那些银圆可能是封口费。”
江蓼红继续道:“也许对方怕阿七欲壑难填,想永绝后患,便趁阿七拿到银圆放松警惕时,突下杀手,割断了他的脖子。”
许枚道:“可这‘翻天大事’是什么事?”
江蓼红道:“那谁知道?我们去阿七的房间看看,也许能有些收获。”
宣成道:“好,我让若光去把梅笙埋下的刀和果核挖出来,这些都是证据。”
“你就这么折腾小家伙啊?他去泛尽河下游调查那个帐篷,一定整夜没合眼了,东西就在那儿埋着,不会有人去破坏的。”许枚道。
“迟则生变,我心里不踏实。”宣成依然坚持。
分绿园是一座小巧精致的花园,一座月亮门,四面青砖墙,方方正正,简拙古朴。月亮门正对着分绿阁,一座纤小的二层竹楼,四周遍植果树,密密团团将竹楼包裹其中,远远望去,浑如一团绿浪托着一座四面通透的玲珑阁。东院墙下有一座小瓦房,青砖白墙绿纱窗,是鸽僮阿七的住处。房屋旁零星点着几株乳白奶黄的月季,处处透着舒适惬意……如果不是地面上散落着些细小羽毛和稻谷粒的话。
竹楼的二层早被改造成了鸽舍,各种珍奇鸽子极不讲究地混养在一起,咕咕叫个不停,鸽子食槽里都是上好的五谷颗粒,还有不少形状古怪的马蜂尸体,许枚看得直皱眉头。竹笼旁挂着几个鸽哨,有圆葫芦三截口的,也有联筒管哨,只是不见了训鸽用的竹竿。
阿七的房间简单朴素,一张大床、一座立柜、一台方桌、一只小几、一条长凳、一把竹椅,被子随意叠着,衣服随意搭着,水杯茶壶随意摆着,床头小几上放着些花生、栗子和在院子里随手摘下的枇杷、樱桃,还有一大罐浓稠的蜂蜜。窗台上的水缸里养着一只浅褐色的小龟,懒洋洋趴在露出水面的石头上,窗前挂着一只轻巧精致的圆竹笼,笼里养着一对肥肥胖胖的红子,黑头白身,敛翅翘尾,小眼睛乌豆似的精光灼灼,不时鸣叫两声,声音清澈洪亮,婉转动听。笼里一条栖杠、四只白瓷食罐:两只盛水,两只盛食,都是掰碎的花生仁、瓜子仁。窗台上摆着一只小竹盒,养着不少活虫,盒里还斜插着一把清理鸟粪用的小铜铲。
“哟,好灵秀的红子。”许枚凑在竹笼前,赞不绝口,“阿七是真爱这对鸟儿的,这两个小家伙日子过得可比桑悦那些鸽子还惬意。”
“红子?这小鸟吗?”宣成对花鸟鱼虫一概不懂。
“对,红子,北京人叫‘唧唧棍’,这鸟儿玩的是叫口鸣音,极难伺候。”许枚道。
“这些茶杯茶壶和鸟食罐都是瓷器……”宣成四下乱指。
“不成的……警官,这些刚出窑的俗物没有灵蕴。”许枚哭笑不得。
江蓼红的目光自落在窗台上,便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似的,半晌才缓过神来,指着插在竹盒里的鸟粪铲子,颤声道:“空首布!”
“啊?”站在窗台边逗弄红子的许枚吓了一跳,低头向虫盒里看去,大惊道,“天哟,果然是空首布!”说着他双手将那小铲轻轻捧起,伸指掸落爬在铲缘的小虫。
那小铜铲不过六七厘米宽,黄中见绿,色如瓜皮,隐隐泛着神秘的柔光,铲面平整,正反两面皆有三道平行竖纹,一面依稀有字,铲肩方正,铲刃略内凹,两肩之间伸出一长长的方形空心銎孔,一根一尺来长的被斫削扁平的树枝插入方孔中,作为铲柄。
江蓼红从许枚手中接过小铲,轻轻拔去木柄,端详片刻,轻笑道:“这东周古钱被用来铲鸟粪,边缘磨损,锈迹全无,人道‘明珠暗投,宝器蒙尘’,怕是莫过于此了。”
许枚道:“这上面有字,好像是安……”
江蓼红道:“安臧,或许是古地名吧,李竹朋释其为‘物阜民安’与‘其藏曰泉,其行曰布’之意,我看是不大稳妥的。”
宣成奇道:“这小铲一样的东西也是钱?李竹朋是谁?”
江蓼红道:“这小铲一样的东西叫空首布,是春秋古钱,多出晋豫二省,形如铲镈,素为泉家所珍。李竹朋便是前清国史馆总纂李佐贤,号竹朋,是学贯古今的金石大家,咸同之际闲居京城时,撰成《古泉汇》六十四卷,首集十到十四卷辑录东周空首布百余种,卷首说空首布‘布形类铲,故俗呼铲布,其首中空’。你说它像个小铲,说得一点不错,这空首布正是由农铲演化而来。”
宣成见这空首布被用作鸟粪铲,也是喟然一叹,随即振奋道:“那……江老板,你是不是能从它这里听到什么?”
江蓼红一怔:这“江老板”三字由他叫来,却少了那份味道,纯是一个敬称了。她便说道:“自是可以的,只是祭泉问古时不可有他人在场,你们且先到院里。”
“好,好。”许枚连声答应着,拉了宣成离开小屋,远远候在竹楼下。
江蓼红掩住门窗,敛身坐在桌前,屏息凝神,吐纳几遭,双手拂过耳际,轻轻捧着那“安臧”空首布,闭目垂首,轻吟一声,如箫管泠泠,良久方止。那空首布竟如活了似的,轻轻悬浮在半空,隐隐有钟鸣之声,绕梁缥缈,悠悠不绝。
江蓼红缓缓睁开双眼,躬身施礼道:“打扰了。”
“无妨。”声音浑厚苍老,盈溢满屋,将江蓼红团团裹住,微微震颤,好像这座小小的房屋在说话似的。
“我有几个问题要请教。”江蓼红恭谨端立,作揖道。
“女史请讲。”空首布的声音平和冲淡,一派超然。
“你这些日子……一直被用来做这个?”江蓼红忍不住指了指鸟笼,问了个和案子无关的问题。
“是,那孩子不认得我,他从河滩上的淤泥中捡到我之后,就把我做成了……铲子。”空首布发出一声苦笑,像一个憨厚长者被儿孙弄坏了心爱的花草,心中凄苦,却无可奈何。
“苦了你了。”江蓼红长叹一声,“你说的那孩子……阿七,他昨晚被人害了。”
“被人……害了?”空首布稍一迟疑,“你是说他……死了?”
“被人一刀割断了喉咙。”江蓼红道。
“可怜,可怜……”空首布悠悠一叹,不喜不悲。
“阿七这些天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或者说……他有没有见过什么生人?”江蓼红终于问到了正题。
“这些天没有生人来过,可那孩子这些天兴致勃勃,甚至有些狂态。”空首布迟疑半晌,淡然说道,却把“生人”二字咬得稍重。
“没有生人,没有生人……你是说,这些天来找阿七的都是这里的‘熟人’?”江蓼红眼前一亮,“分绿园是养鸽子的地方,阿七是鸽僮,常来这里的只有桑悦。”
“那孩子叫他桑公子,可衣着贵气的桑公子……似乎有些怕那孩子。”空首布道。
“怕?”江蓼红不解。
“是,他说话时声音在颤,看起来又急又怕,却还端着公子的架子。也许是那孩子知道了什么,桑公子答应给他一笔钱,好像……那孩子说还有一位公子也给了他一大笔钱,托他办一件事,似乎和‘木偶’‘脚印’有关,至于是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他们说着话便出了屋子,后面说了什么我听不清。”空首布听到的事并不多,却似乎正是案件关窍。
“另一位公子托阿七做的是和‘木偶’‘脚印’有关,阿七把这件事告诉了桑公子?”江蓼红心中一动:看来桑悦知道梅笙的计划,要玉壶春瓶的是他吗?或者……是他杀死了阿七?
空首布道:“是,那孩子好像有些愧疚。”
“桑公子为什么会怕一个鸽僮?阿七知道了什么事?”江蓼红又问。
“我不知道,他们很少在这里说话,但常去那边的竹楼。”空首布常被摆放在窗台上,抬眼便能看到包裹在层层果树中的竹楼。
“昨晚阿七几时出去的,他出去时都带了什么东西?”
“戌时四刻左右回来过一次,又匆匆地走了,拿走了他训鸽用的竹竿,之后便再没有回来。”
“戌时四刻……也就是八点,阿七应该是在晚宴结束后回来过。”江蓼红暗道:许老板推测得一点没错,阿七伪造脚印果然用到了那根训鸽子用的竹竿。
空首布年纪大了,记忆有些迟缓,呆了好久,又说道:“对了,他还拿了那个挎包,一直挂在椅背上的很老旧的小皮挎包。他有时会斜挎着那旧皮包翻到墙外捉虫子,那孩子身手灵巧得很,我几次见他从院墙翻出去。”分绿园在百果庄西北角,墙外便是山林,阿七要去外面捉喂红子的小虫,直接翻墙比走正门方便得多。
“挎包……皮的?不是布的?”江蓼红记得阿七指甲缝里挂着一丝灰色纤维,尸体上没有挎包。
“是皮包,又脏又旧,里面常揣着一副网纱面罩。”空首布非常确定,它多次看到阿七从那皮包里捧出一把一把的小肉虫子,放在它栖身的小竹盒里,那些讨厌的小虫常爬得它满身奇痒,令它记忆无比深刻,“说到爬墙,我想起来桑公子曾经吩咐那孩子,十月十日这天,抽空翻一次洗玉园的墙,从东南角爬,只需要爬上墙头即可,不必出去。那孩子不知道桑公子为什么要他这么做,桑公子却异常固执,硬着胆子说:‘你若不去爬墙,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爬墙……洗玉园……”江蓼红莫名其妙,“桑悦搞的什么名堂?”她又问道,“可还听到他们谈什么别的事?”
“还有……”空首布苦思良久,说道,“我依稀听到他们在院子里说话,那桑公子说:‘……等他昏迷之后,你全都挖出来带给我。’那孩子问:‘你要这些做什么?’桑公子说:‘你别问了,举手之劳而已,我再多加十块大洋。’”
“什么东西?他让阿七挖出来什么东西?”江蓼红忙问。
“我没有听到。”空首布道。
“唔……你还听到些别的什么?”江蓼红不甘心,问来问去,谜团越来越多了。
空首布沉默半晌,说道:“没有了。”
江蓼红无奈,只好点点头,肃然作揖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