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妓女和口红
作者:余秋雨      更新:2021-09-06 15:15      字数:3978
  六、妓女和口红
  过了几个月,忘了从哪里回到上海,已经有一位广西来的年轻学者在等着我。这位学者个子不高,眼睛很亮,很像历史资料里描写的李白。
  他叫杨长勋,广西艺术学院副教授,曾经花力气研究过我早年的几部学术著作,发表过很多论文。现在,连我的远行考察和回来之后的遭遇,也成了他的研究内容。他这次来,说有一些重要想法要与我谈谈。
  正准备与他长谈,又接到一个让我高兴的电话,那是齐华打来的。自从那次见面后,很多年都没有他的消息。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听从了我对莎士比亚和《红楼梦》的推荐,努力钻研,写出了一些论文,已经从人事局调入一所大学的研究机构。他在研究《红楼梦》的过程中经常去请教老前辈余鸿文先生,最近才知道余鸿文先生和我家的关系,所以要见个面,另外说点别的事。
  我想,既然凑到了一起,就把齐华和杨长勋拉在一起聊天吧。齐华比我大六岁,而杨长勋则属于下一代,不同年龄会有不同视角,加在一起一定比较有趣。
  这是一个雨天,雨下得出奇的大。我通过熟人,找了静安区图书馆楼下的一间空房,安排一个工作人员给我们提供茶水。三个人就看着玻璃窗上如泻的雨柱,开始畅谈。
  根据长幼有序的礼节,我请齐华先说。齐华有一点老了,却显得比以前经看,很有风度。
  齐华告诉我,余鸿文先生退休后住到了他女儿、女婿家,远在长江边的宝山月浦镇,来往很不方便。我请他先代我问好,很快我会陪着父母亲去拜访。
  说完余鸿文先生,齐华停了停,压低了声音问我:“你,是不是为一个叫王北珍的女画家写过序言?”
  “写过。”我说,却又奇怪地问:“你怎么问这个?”
  齐华没回答我,继续问:“你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吗?”
  “当然知道,上海最有名的流亡人士王若望。”我说。
  “你是一九八九年之后写这篇序言的吧?”齐华又问。
  “是啊。”我说。
  “这篇序言在大陆报纸上发表过吗?”齐华还在问。
  “发表过。”我说。
  “报纸怎么会同意发表?”他问。
  “不知道,不是我送去的。”我说。
  “听说你写序言的画册上,有他们父女俩的合影?”
  “对。”
  “发表后,那个姓王的流亡人士说过什么?”齐华问。
  “他叫他的女儿感谢我。”我说。
  “可见告发的内容完全属实。”他叹了一口气。
  “什么告发?”我问。
  “真有一个叫曾远风的人告发你了。”齐华放轻声音说,“把这些材料复印后到处寄,寄给各家报纸的领导,连我工作过的人事局也寄了。效果显而易见,你看,全国那么多官方报刊,那么密集地发表攻击你的文章,为什么得不到丝毫阻止?”
  我还是摇头,说:“这是你的推测,现在已经不是告发的时代,不会有用。报刊发表那些文章,只是为了发行量,而且也不算密集。”我说。
  立即响起响亮的笑声,是杨长勋。我没想到,他的嗓音那么好听。他对着我说:“你说告发信不会有用,我相信;你说那些文章不密集,那就太谦虚了!”
  他又转向齐华说:“余先生的谦虚,是因为他不知道。不读报纸不上网,连个手机也没有,害得我们代他受了好几年气!”
  我连忙解释:“其实也有人说起,但我不想听。对于假话脏话,倾听就是鼓励,反驳就是对弈。”
  “但是,除了你和他们,还有第三者,那就是广大读者。读者分不清假话脏话,也会把你看脏了。”这是齐华在说。
  我立即回答他:“我是一匹赶路的马,千里风尘之间,哪有时间洗刷自己?也顾不得别人的眼睛怎么看我,只顾睁着眼睛看前面的路。”
  “说得妙!但是——”齐华紧逼着说,“你这匹被围袭的马,是你,又不仅是你。你不能过于洒脱。”
  我沉默了,端起杯子喝一口水。显然,他们说得有理。
  “那,你们就给我简单介绍一下围袭的情况吧。”我说。
  杨长勋从提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一页,看一眼,就说:“据我统计,这几年国内诽谤你的文章已发表了一千八百多篇,这肯定不全;如果乘上每份报刊的发行量,那么,与你名字相关的恶言恶语在全国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放心吧,你肯定创造了一个独立知识分子遭受诽谤的历史纪录,不仅是中国纪录,而且是世界纪录。”
  “他们哪有那么多话可说?”我问。
  杨长勋又拿出一大沓复印材料,随手抽一页,介绍几句,再抽一页,读出几句……这样折腾了十分钟,他突然停止了。
  “这些脏话从我嘴里说出来让你听到,我已经造孽!”杨长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几个杯子都抖了一抖。我看他前面介绍情况时口气还比较平静,没想到他压着一肚子气。
  我拿起他的茶杯塞到他手上,让他平静一点。他喝了一口,我和齐华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已经凉了。窗外还在下雨。
  雨点打在窗上,发出一种杂乱的音响,使我们的谈话不能不提高了嗓门。
  齐华开口了:“不能再这么下去。想想看,该怎么办?”
  杨长勋转头对我说:“这就是我这次赶到上海来的目的。我静静地看了几年,觉得形势对你非常不好。所有的媒体都知道,攻击你这个大名人会大大增加他们的发行量,又不会承担政治风险,因此越闹越刺激。
  目前,已经形成了一个“啃余族”。谁为你辩解,谁就跟着挨骂。
  我想来想去,你唯一的办法,是留下一份写给读者的声明,在以后适当的时候发表,然后离开。离开上海,离开中国,而且要快。否则众口铄金,真会被他们灭了。”
  杨长勋教授带给我看的报刊一部分,全部都用最肮脏的语言对我进行诬陷和诽谤。我看了一眼就请他收起来,拒绝读任何一篇。他说,这只是“冰山一角”。他认为,我已经成为中外历史上被攻击最多的独立文人,却又找不到原因,所以竭力劝我快速离开这片土地。但是,我和马兰都有老人需要照顾。
  “不,战士宁死不逃!”这是齐华的声音。这声音让我想起,他曾经是个军人。
  齐华看着我好一会儿,终于说:“所有的诽谤都刊发在媒体上,而我国所有的媒体又都是官办的。你八十年代中期就已经是厅局级了,现在的好几位国家领导人都是你当时的直接上司和同事,而且我听说他们都是你的读者。如果拨一个电话给他们任何一位的秘书……”
  我立即站起身来,按住了他的手背,说:“如果我拨了这样的电话,十多年前的辞职就失败了一半。与其求救,宁肯逃走。”
  齐华伸起手来想反驳我,但他伸起来的手停在半空了。停了几秒,这只手伸出了大拇指,朝我颠了颠。
  “但是——”他又迟疑了,“能不能,不离开中国?”
  我当然理解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那就必须离开上海!”杨长勋说,“我统计了,这些年诽谤你的文章,发表最多的是广州、长沙、天津、香港,但发起者全在上海。你只要在上海一天,那些上海文人就一天安静不下来。”
  外面雨已经停了,图书馆走廊两边的树木还在滴水。这个图书馆是我在读中学的时候几乎天天晚上都来的,一切都很熟悉,只是觉得变小了。已是傍晚时分,读者们正在陆续离开。
  突然,有一位年轻的女读者走到我跟前,停下,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说:“余先生,上海那个人写了一篇不好的文章冒犯你,我向你道歉。”
  “什么文章?”我问。
  “说有一个妓女在读你的《文化苦旅》。”她声音很低,快速说完,转身就走了。
  她相当俏丽,很有风韵,把我们三个人的目光都吸引住了。我们看着她婷婷的背影行进在修剪得很好的灌木之间,又消失在图书馆门口。
  “文章又不是她写的,她为什么要道歉?”我问。
  “有三种可能。”杨长勋说,“第一种可能,她是那个作者的家人或朋友;第二种可能,她只是你的读者,觉得你是因为受读者欢迎才受攻击的,因此要道歉;至于第三种可能,就不好说了……”
  “说!”我命令他。
  “第三种可能,她就是那个妓女。”杨长勋说,“这种可能最大。”
  我回想她低头低声、快速离去的样子,也觉得有这个可能,就说:“那她就很高尚。我们谁也不认识她,她也不必道歉,但她却道歉了!齐华,你说呢?”
  我转身看齐华,发现他还发傻一样看着图书馆的大门。“太像了。”他喃喃地说。
  我看着他,立即明白了。刚才我看这个女青年的时候真还觉得几分眼熟呢,不错,她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姜沙,只是小了一代。
  “像谁?”杨长勋问我。
  “一时说不明白,”我说,“以后慢慢再给你说吧。”
  “有一个妓女在读《文化苦旅》”,这句话如果是事实,也不至于掀起对《文化苦旅》和作者的声讨吧?但在上海,这种声讨快速形成,并推向全国。
  按照文章大批判的逻辑,《文化苦旅》转眼上升为“妓女读的书”。我收到大量读者来信,说自己受了污辱,强烈要求我通过官司来为他们洗刷。但我知道,这事打不得官司。难道要法院证明没有妓女读过这本书?我可以肯定,如果要追问那个写文章的上海人:是哪一个妓女?他一定不会说;再问:是否认识那个妓女?关系如何?他也不会说。
  谢晋导演气鼓鼓地找到我,大声为我辩护,说中外历史上很多妓女的人品、文品都很高,为此,他还要拍电影来表现。我很感谢这位大导演,但也明白他的辩护思路错了。
  这件事情的特殊意义,是突然唤醒了上海街市间曾经忙碌了一百多年的小报文痞、情色讼笔。那个被我绝交的左派编剧更是兴奋,觉得终于等到了给我“写回信”的机会。他十分内行地分析,妓女的手提包里一定放有口红,《文化苦旅》既然放在一起,也就成了“文化口红”。从此,很长时间,批判“文化口红”成了他的主业之一。随着他,“啃余族”全线活跃。
  当时的上海文坛,除了谢晋导演继续气鼓鼓地毫无办法外,百岁老人巴金躺在病榻上也遭受到报刊辱骂,而他还在听人朗读我的书,我的那些“文化口红”。黄佐临先生则给我留下了“让他们骂去”的遗言,已告别人世。再也没有人理会这些过时的人,大家热衷关注的,还是妓女、口红,口红、妓女……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欢快。
  事情看来不大,却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我看了一阵,得出一个结论:上海,真的必须离开了。
  杨长勋教授没有说错。
  其实不止是上海。妓女和口红的话题如此连篇累牍,全都凭借着官方出版物,上上下下没有出现半句非议。在这种整体气氛中,我想,自古以来没有一个文化人能够安适地生存下去。很多国家的华文读者都纷纷来信劝我移民,我和马兰想了好久,最后想到了我与郭宝昆先生讨论过的“文化身份”,止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