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碎碎念(一)
作者:
李来生 更新:2021-09-02 18:39 字数:4479
李小雷从小区出来之后,给郭清打了电话,他让郭清把声音外放,好让陆心也能听到。
“你问了苏仙的地址吗?”陆心问。
“你之前猜得没错,苏仙是上海人,而且应该还是老城区那一块的,但是这么些年过去了,能不能找到就不清楚了。你想安排她们两个见一面?”
“风英小时候的阴影很可能是几个误会的重叠,要想让她能够彻底从阴影中走出来,一定要有一个她信得过的人,把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
李小雷问:“那她的养父不行么?虽然他对陌生人有些冷漠,但我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很好的人,让他来帮我们这个忙,他一定会很愿意。”
“不行,在李风英的潜意识里,她已经把她的继父和继母归为同一类人,在她记忆里的所有人里,只有她的这个姐姐是她觉得能够相信并且会主动去寻找的人。”
“好的,这事我等会儿去找吴楚沟通一下,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两三天之内就能回去。”李小雷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他这时才感觉到连夜开车的疲惫,他开车送刘颖去了住处,关上房门倒在床上,就进入了梦乡。
刘颖一个人坐在偌大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的时候,想象自己能够在空调送来的凉风里,闻到田野里各种味道。知了在聒噪地叫着,尽管隔着窗,还是若隐若现地响起。她躺了一会儿,坐起来,拉起窗帘,她看到倒在地上的向日葵,满脸密密麻麻黑色种子的向日葵,断了一半,杆子上流着透明的胶的向日葵,她默默地流下了眼泪。她把早晨收到的唯一一朵干净整洁而又端庄的向日葵插到了花瓶里,然后把眼泪擦干净。
梵高画过很多很多的向日葵,有在花瓶里簇拥着的,有在田野里成片的,它们澄黄、灿烂,它们虽然并不总是向上生长,但身上不带着伤;它们虽然不总是美丽,可是它们永远不会凋谢。
刘颖插花的时候,发现屋子里居然还有一台老式的收音机。她打开开关,收音机没有反应,她把收音机的电池盖子揭开,把里面的电池拨动了一下,收音机“呲呲”地响着。刘颖转动着缺了口的齿轮,收音机的频道在切换着。
“谁的父亲死了,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谁的爱人死了,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
这是刘颖唯一能够调到的音乐电台,不一会儿,声音沙哑的主持人开始介绍这首歌的作者,接下来又是“我们生来就是孤独”的歌唱。
刘颖不喜欢这种歌,可是黑色的向日葵在刘颖心中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这个时候即便她拉上窗帘,她知道窗帘外是黑色的向日葵;即便她闭上眼,她知道她眼皮外是黑色的向日葵,她瞪着花瓶里的向日葵,她觉得自己就是生来孤独的花瓶里的向日葵,她越发自怨自怜。
“咚咚咚”敲门声响了三下。
刘颖以为是李小雷,她擦干净眼泪,然后去洗漱台洗了把脸,用毛巾擦了好几遍,开门。
是一个皮肤黝黑但是笑起来很慈善的老妇人,她穿着洗得泛白的粗布衣裳,下身是肥大的黑裤子,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刘颖能够闻到她身上的肥皂香味,老妇人用并不流利的普通话告诉她,她在打扫房间的时候,落下了收音机,她记不清是落在哪个房间里了,所以只能一间一间地问。
“不在我这里。”刘颖说完这句话就关上门,收音机还在那里扯着破嗓子咿咿呀呀地叫着,她不知道老妇人有没有注意到这声音,但是她认定这收音机现在属于她了,她不愿意给任何人。
收音机的左下角刻着“葵花”两个字,葵花牌的收音机她奶奶也有一个,她奶奶就叫宋葵花。在她小的时候,宋葵花拿一副条凳到庭院里,宋葵花坐条凳的一边,刘颖坐条凳的另一边,中间放着葵花牌的收音机,宋葵花用葵花牌收音机听广播,她听着听着就好像睡着了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刘颖就悄悄地顺着条凳爬过去,然后钻到奶奶的怀里,宋葵花就睁开眼,然后搂住她,挠她的咯吱窝。
宋葵花告诉刘颖,这收音机的年纪,比她父亲小不了几岁,用了几十年了,还能用,真是个好东西。刘颖就会问她的父亲在哪里,是什么样子,都有些什么故事,宋葵花就从衣服的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给她看西装革履的父亲,给她讲父亲的故事。
刘颖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出去奔波,刘颖很少见到他,至于说母亲,这是一个一让宋葵花听到就会伤感不已的词汇。
“你妈妈是个好姑娘,是我们刘家对不住她···”宋葵花每次说完这句话,就会沉思很久,她就像一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然后过了好半天,揉着眼睛说,“走,奶奶带你去吃好吃的。”
刘颖问过奶奶,什么时候可以看到爸爸,奶奶就笑,奶奶摸着她的脑袋说:“等奶奶去找你妈妈的时候,你就能见到你的爸爸啦。”
“那是什么时候呀?”刘颖问。
宋葵花就凝神想了一会儿:“等你什么时候看到奶奶躺在一堆葵花里,家里堆满了花的时候。”
奶奶真的没有骗刘颖。
宋葵花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下田的时候倒下的。宋葵花直挺挺地倒在田中,寸生的杂草很是厚实,落下时有“簌”的声音,刘颖当时就在旁边,她不哭也不闹,她以为奶奶又像从前一样睡着了。隔壁田里的婆婆使劲喊了几声“宋葵花”,发觉她没有回应,赶紧奔回家里,用颤抖的手拨打老式的电话,这是婆婆第一次拨打120,她有些紧张,还有些情不自禁的兴奋。
刘颖和奶奶分开了,奶奶被一堆白色的人簇拥上白色的车,消失在白色的天际,刘颖被隔壁的婆婆牵回家里,婆婆掏出糖纸已经褪色的棒棒糖,塞到她嘴里,摸着她的头发,咒语似的念叨:“摸摸头发,孩子不怕,玉皇在上,鬼怪莫侵···”
没过几天,宋葵花就躺在一块纯白的布包裹的木板盒子里,面带微笑,被一群人抬进家。家里堆满了花圈,宋葵花也被一大堆葵花簇拥着。刘颖偷偷摸了一下,那葵花是用塑料布做的,没有香味。突然的,刘颖就不动了——刘颖在拥挤的人群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刘颖被父亲接走了,离开了田野,离开了歪七扭八的电线杆,离开了庭院和收音机,刘颖再也没有见到过奶奶,直到她有一天突然明白了一些事,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刘颖总觉得宋葵花就站在哪一片向日葵地里等她,等她拨开两边的葵花茎,她就能看到奶奶。刘颖眼睛有些痒,她用手揉了揉,一点水质感的东西浸润了她手背上的皮肤。她恍惚觉得瓶子里的向日葵在哭泣,它萎靡地低着头,刘颖拿着瓶子,走进葵花地里,她又把向日葵插到土地里,黑压压的黑色脸盘里,只有这么一朵是纯净的黄色,刘颖怎么看怎么觉得格格不入。远离群体会落寞,进入群体又无法融入,就像她一样。
李小雷从下午睡到第二天早晨,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他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女子一直在他耳边说着他听不清的话。忽然,她说出的话变成一团黑色的虫子,钻到他的耳朵里,然后顺着耳道往里爬,他又跟随着这群虫子爬进了他自己的耳朵里。李小雷惊奇地发现他的耳道的尽头居然是一个白色的空间,就好像他以前昏迷的时候被困住的空间一样。在那个白色的空间里,放着一个有他半个身体高的箱子。箱子上上着锁,李小雷没有钥匙,所以他打不开,但是那群虫子很轻易地从缝里钻进去(他不知道为什么此时虫子又只有他四分之一个指甲盖那么大了)他想象虫子一样钻进箱子缝里,他的身体果然就突然变小,可是变小后的身体一直在空中坠落,他在空中坠落了很久,就自然而然地醒来了。
李小雷起床,把窗帘拉开,他看到光秃秃的向日葵田——一夜之间,大片的向日葵已经被收割掉,只剩下短短一截戳在地里的茎。在一片平地上,有一个披着长发的背影。李小雷看到她穿着橘黄色的裙子,太阳在她的身前升起。
“是个好天气。”李小雷走到刘颖身边,伸了一个懒腰,他特意多看了两眼刘颖——他还从没有见过她穿颜色这么明亮的衣服。
“今天是带那个小朋友去游乐场,还是直接回上海?”
李小雷摸了一下鼻子:“小时候我妈每次说要带我去游乐场,我都会兴奋好几个礼拜,如果她恰巧有事不能带我去,我会追着她问好几个礼拜,直到我确定她不能带我过去,我又会难过好几个礼拜。”
“至少你还有妈妈。”
李小雷意外地看了一眼刘颖,虽然她平时待人总不过分热情,但也不会说这样的话,李小雷不知道在他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你愣着干什么?走吧。”刘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小雷跟刘颖到福利院的时候,孩子们正在做早操,由于身高的差异,他们的动作也不算整齐,远远看上去两条手臂就像是短粗的树枝一样四处穿插着。李小雷没有打断他们,只是跟刘颖坐在一边看着,刘颖看了一会儿,说:“其实这样的生活也蛮好的。”
“什么生活?回到童年,无忧无虑?”
“我是说在这里做个老师,哝,就像那个老师一样。”
李小雷顺着刘颖嘴嘟着的方向看过去,那个年轻的女老师正在帮孩子纠正动作,小男生被纠正了好几次,还是同手同脚。老师也不着急,她一只手轻轻摁住小男生像藕一样粉白圆滚的手臂,另一只手扶着小男生另一只手臂往上抬起,然后他自己做一遍。小男生还是同手同脚,样子像个小老头,很是滑稽。老师就笑,笑起来的时候夏末清晨的阳光打在她脸上,有一种朴素而平和的美感。
“你也会喜欢这种现世安好的感觉?”
刘颖白了李小雷一眼:“我为什么不喜欢?只不过大多的时候想得而不可得。现在我工作也丢了,时间也空出来了。所幸积蓄倒是不少,也不急着找工作,过一两天这样的生活,看上去也挺不错。”
李小雷听完话,也不回应,只是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你摇什么头?觉得这事儿我做不来?”
李小雷很认真地说:“你如果只是喜欢这种安稳和悠闲,才在这里工作,这或许违背了这份工作的初衷。”
刘颖听懂了李小雷的意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这是,一个身影大老远地朝着李小雷和刘颖跑来,是昨天的那个孩子。孩子笑得很厉害,他的眉眼末端有一点点皱褶,却收得很好看,李小雷过去跟老师讲了一下大体的情况,老师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刘颖:“先生,我们福利院当然欢迎向您这样的热心人,能带着我们的孩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作为他们的老师,我得照顾好他们每一个人,万一他们走丢了我要承担很大的责任的。所以如果您方便,请把您的联系方式给我,方便我随时跟您保持联系。”
李小雷就把联系方式给她了,在他转过身的时候他发现那个女老师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也许是对他还是不大放心,他对此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都说好了?”刘颖看着李小雷走过来,问他。
“走吧。”李小雷拉起孩子的手,作势要走,突然又停下来:“告诉叔叔,你的名字叫什么?”
“赵磊。”小男孩很清脆的声音,他的话没有昨天那样多,问什么答什么,眼神里有期待和紧张。
刘颖和赵磊都坐在后座上,两个人离得不远也不近,刘颖低头玩着手机,赵磊趴在车窗边巴望着窗外的风景,也不说话。
“刘颖,我座位后面的袋子里有一包糖,你拆开来给赵磊一块。”
刘颖抬眼看了看后视镜里的李小雷,把手伸到袋子里一摸,摸到一包牛轧糖:“我不吃牛轧糖。”
“没说你,你给孩子拿一块。”
“哦。”刘颖那里一块糖扔给赵磊,“吃糖。”
赵磊看了一眼刘颖,没有动手去拿糖,沉默的意味更浓了。
“我说你能不能给他剥开?你这样子别把人孩子吓到。”
刘颖眉头皱了皱:“我这样子怎么了,我不一直都是这样子的么?”
“他还只是个孩子···”李小雷说了一半。
“好了,我知道了。”刘颖打住李小雷的话,她剥开牛轧糖的糖纸,朝着赵磊挤出一张笑脸,“来,张嘴,阿姨剥给你吃哦。”
赵磊怯生生张开嘴,吃了进去却不嚼,他盯着刘颖怀里的收音机看。
刘颖把糖塞进赵磊的嘴里,就继续倒腾自己手里的收音机,完全没有发觉赵磊正盯着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