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慧敏也是北师大的，在校办工作。平时就做些张罗会议、接待来访这样的事务性差事。
  1986年9月，一个朋友告诉她，有一个新办的私营企业，正在到处找人，让陶慧敏去面试，她可以顺便了解一下公司的情况，看看双方是否适合。陶慧敏就去了，在友谊宾馆，见到了这个公司的老板，叫李唐龙。
  双方简单地介绍了彼此的基本情况，李唐龙就开始宣讲自己的宏大构想，要建立一个庞大的销售网络，从北京开始，将来进军全国。
  陶慧敏是个胸怀大志的女人，就是胆小。她看电影、看小说，就喜欢看波澜壮阔、复杂惊险的题材，在她内心深处，有着浓重的英雄情结。往往在旁观的角度，都能看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的。
  她放弃了专业教学工作，想办法调到校办，去跑腿打杂，就是因为校领导都不是一般人，都是想干大事，能干大事的。给这些领导跑腿，感受他们的所思所想，她就可以得到心理上的满足。
  听了李唐龙的宣讲，陶慧敏又心潮澎湃了。她很向往走进这样的历史洪流里，伴着咆哮的浪花起舞，随着与礁石的撞击飞溅，尽情挥洒，放纵高歌。
  走出友谊宾馆的时候，她就冷静下来了，她想到了风险。如果这个宏伟的事业不成功，当然是老板的损失巨大，她也会跟着损失惨重。她将失去工作，失去收入来源，这是她无法承受的。最后，她决定先在北师大正常上班，等十一以后，跟校长请几天假，去蓝天公司看看，如果不行，就悄么声地回来继续上班。
  去蓝天报到这天，陶慧敏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白羚。白羚坐在后面把角的座位，陶慧敏就自然地坐在了白羚前面，没人指定座位，谁来了，坐在哪儿就算哪儿了。和白羚简单聊了几句，陶慧敏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白羚正在学着看人。陶慧敏知道，这可是个大学问，她已经暗自操练很多年了，到现在也不敢说看一个准一个。
  第一天上班，没安排具体的工作内容，也没有正式的任命。甚至有人对自己属于哪个组都疑疑惑惑的。陶慧敏能确认的只是几个笼统的信息。205房间是行政部的办公室，行政部下面分成四个组，分别是人事组、秘书组、档案组、后勤组，其中人事组是她和白羚两个人。蒋勤勤是总经理李唐龙的秘书，主要参与行政部的管理工作，她跟205房间里的每个人都谈话了，应该是有意识地不漏掉任何一个人。陶慧敏得到的大部分信息都来源于蒋勤勤。蓝天公司的行政总监兼行政部部长叫陈璐，不过陈璐一天都没露面。
  下午临下班的时候，蒋勤勤把陶慧敏领到斜对面的212房间，终于见到了陈璐。陈璐代表公司发给她500元钱，这让陶慧敏很意外。她推让了，陈璐不干，非得给她，让她很为难。陶慧敏心想，这是怕她走？怕她过几天就不来了？这可怎么办？
  白羚第二天提出换座，让陶慧敏很感动。这个小丫头心地很好，刚刚认识就能替别人着想，很难得。
  上班第三天，行政部开大会，总经理李唐龙亲自讲解工作内容和要求。关于人事工作，说了以下几点。
  第一，设计入职离职表格。入职的要有登记表，分为正常入职、兼职入职、临时入职，还要对可能入职的填表建档。离职的也要填表归档。
  第二，设计考勤方法。按部门设定兼职考勤员，负责本部门考勤登记，然后到人事组汇总归档。
  第三，定期做员工评价。每位员工都由直接上级定期做正式的考核评价，然后交给人事组整理归档。定期暂定为一个月。
  第四，不定期做员工间接评价。由人事组选定评价人和被评价人，指导评价人对被评价人的工作情况、性格特点、能力特长等做出评价，然后人事组整理归档。
  第五，人事组根据员工评价做总结。这份报告要有人员工作情况综述、能力分析、特点分析。然后给出岗位称职与否的评价，也可以对适合的其他岗位提出建议。这份总结也要整理归档。
  开过大会以后，陶慧敏和白羚商量一下，蒋勤勤也在场。表格设计陶慧敏比较熟，她先负责起草。后三项跟评价有关的工作比较麻烦，三个人做了暂时的分工。第三项领导评价，蒋勤勤负责找各部门领导协调，把各位领导的意见和建议带回来。第四项员工互评，白羚负责，先拉出清单，列出评价人和被评价人。第五项综述总结，陶慧敏负责，先模拟一份总结，试试文章架构。三个人先各自去做，然后再碰头，研究下一步怎么走。
  陶慧敏通过这个小会，发现这两个小丫头各有特点。白羚很有心计，但是她的心计不是用来算计别人，而是在想办法帮助别人，让别人更舒服，更满足。蒋勤勤别看人小，很有大局观，想问题能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思考方法很像那些当过多年领导的人。
  她们周五又开了个碰头会，陶慧敏设计的表格和人员总结样本，她们俩都看了，基本没提出什么意见。蒋勤勤汇报说，客户部找部长常乃超谈了，渠道部找部长侯天来谈了，财务部找的是瞿霞。别看瞿霞不是部长，她是最认真的，提出的意见和建议也最多。行政部找档案组组长孙淳谈的，孙老师也给了一些意见。接着白羚汇报，她做了一份人员对应表，选了十对评价人和被评价人。其中有下级对上级的，也有同级之间的，有同部门的，也有相关部门的。通过听白羚解释理由，陶慧敏发现白羚在这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几乎跟全公司所有的五十几个人，都正面接触了，甚至连晚上打更的老大爷她都谈话了。
  周六行政部第二次开大会，李总就开始让各组汇报工作进展，然后组织讨论，大家评头论足，各抒己见。该人事组讲了，白羚就拼命推举陶慧敏上去说，代表人事组汇报。
  周六下班回到家，陶慧敏就犯难了。跟校长说好了，请假一周，现在怎么办？如果回学校上班，她又有点舍不得，那500元钱怎么办？
  如果继续在蓝天上班，怎么去跟校长说呢？让陶慧敏这时候跟学校提出辞职，她是万万做不到的。这个蓝天公司到底行不行啊？
  在205房间里，就数档案组的孙老师厉害。陶慧敏一直没明白他为什么来蓝天公司，这种事又不能正面问。另外两个组，秘书和后勤，还不如人事呢。秘书组的组长殷桃，连大学都没上，怎么能胜任文书写作工作？后勤的刘世荣也是个大老粗，干活还可以，让他管理一个部门，真够难为他了。就这么东拼西凑的一帮人，就想让蓝天公司快速发展和壮大，能行吗？老板是怎么想的呢？隔壁财务部和楼下的业务部门，陶慧敏不熟悉，看着比行政部也强不了多少。小楼里五十几号人，整天人嚼马喂的，得多少费用啊？公司总不挣钱，老板能挺住吗？能挺多久？
  陶慧敏越想越不是滋味，星期一就没敢去蓝天公司，早上就先去校办了，她装做什么都没发生，在自己的座位整理着文件。校长过来，看见陶慧敏，很惊讶，
  “小陶，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去一个私营企业上班了吗？怎么了？这个企业不行啊？”
  “校长，我，”
  陶慧敏不知道校长从哪儿听说的，看来已经知道她请假是去了一个私营企业，所以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不知道校长会怎样责怪她。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这个企业怎么样？现在冒出来很多私营企业，我看都挺好的，私营体制很有优势，这家怎么就不行呢？”
  陶慧敏看校长没表现出责怪的意思，还对私营企业挺好奇的，觉得再瞒着就不应该了。于是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这一周的感受，顺便介绍了蓝天公司的基本情况。
  “你是说这个公司里有很多空军家属？还有一个北大的教授？那你怕什么呢？天塌下来有大个的顶着呢。”
  “我当然怕了，要是这个公司不行了，我上哪儿去呀？”
  “你看你想的，哪能这么想呢？你刚才说要开会开两个月？为什么？整天光开会，不干别的？”
  “没有货卖，就只能开会了呗。”
  “哎呀，你可真是，你没看出来？这是货源出问题了。是不是资金没到位呀？”
  “听说是从香港进货，谁知道资金什么情况啊？”
  “我看呢，老板肯定不傻，天天这么花钱，肯定是有把握，过段时间货就到了。你就再坚持一下，看看两个月以后，货能不能到，货到了以后公司是什么样。”
  “我也不能总这么请假呀，让我现在辞职，我可不敢。”
  “最近学校这边没什么事，不是很忙，你就先去。记着，别声张，别说我知道这个事了。我先装几天糊涂，等拖不下去了再说。”
  陶慧敏在校长的怂恿之下，当天上午就又来蓝天了。北师大离花园路很近，公交车只有几站地。陶慧敏想，既然决定了，还去蓝天上班，就赶紧去，如果有人问，就编个理由。
  在公交车上，陶慧敏设想着各种情况，别人的各种问法。她最怕的就是哪个领导找他，找不到就可能到处问，搞得满城风雨的。
  下了公交车，一直走到楼门口，都没遇到熟人。进楼门的时候，有人正往外走，人家朝她笑了笑，就急匆匆走了。陶慧敏上楼，进205房门，都没碰到人。走过白羚身边的时候，白羚抬头看她一眼，也没说话，又低头接着写字了。陶慧敏坐下，小声地问白羚，
  “有人找我吗？”
  “没有啊，谁要找你？”
  “啊，没有，家里有点事，耽误了，来晚了。”
  “噢，你的考勤表还没定稿，想记迟到也没地方记呀。”
  白羚说着，顽皮地笑了。
  陶慧敏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一些，接着就感到有点悲凉。原来这个世界上有她没她区别不大，她一上午没来，都没人理她。
  陶慧敏就这样每天忍受着内心的煎熬，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努力完成公司交给她的任务。
  有一天下午，白羚风风火火地回来，悄悄地告诉陶慧敏，
  “大姐，货到了！”
  “什么？什么到了？”
  “财务的会不开了，业务的在会议室开会呢，说第一批计算机马上就要到了。”
  陶慧敏马上就明白了，看来大家都跟她一样，都在为货不到焦虑，只不过大家都装得跟没事人一样，怕影响了别人的情绪。
  从这天开始，陶慧敏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她甚至感觉整个小楼都活过来了。走廊里说话的声音明显变大了，每个人都变得急匆匆的。
  因为没有正式任命，人事组相当于让陶慧敏做了组长，工作上的事情都找她说，白羚和蒋勤勤的工作也都向她汇报。陶慧敏感到压力很大，她从没做过带头的，在北师大这些年都是别人在指挥她，现在让她对工作内容做决定、做安排，她还不习惯。虽然让她决定的都不是什么大事，她可是每次都前思后想了很多。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人事组又来人了，陶慧敏总算松了一口气。新来的人叫江汉，原来是警察。也是没有正式宣布任命，江汉就理所当然地做了组长，担负起了组长的责任。她们三个女的原来的工作内容都没变，只是都向江汉汇报，工作也都由江汉安排了。江汉除了担负起了人事组的领导责任，更多精力用到了分公司人员选任上。陶慧敏很惊讶，蓝天公司在北京的业务才刚刚开始，公司的管理还没捋顺，就开始考虑在全国开分公司了？
  在蓝天公司，陶慧敏最先认识的是老板李唐龙，可是自从面试以后，陶慧敏就没再有单独和老板接触的机会。销售工作开始以后，陶慧敏甚至就没再见过老板本人。按说行政部的领导应该是陈璐，可是陈璐对人事工作一点都不关心，好像这件事不归她管一样。江汉来了就不一样了，每天早上都会问问情况，如果工作中遇到困难，江汉就会马上给出解决办法，从不拖泥带水。尽管陶慧敏不是对所有的解决办法都赞成，但是这个干脆劲儿，就让她很佩服。
  她决定，听江汉的，跟着江汉走，自己在后面做个幕后英雄。前台的惊心动魄她实在是承受不了，她没有那么大的心脏。躲在幕后也不错，毕竟还是在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