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羚是个啥也不缺的人。尤其是不缺吃，不缺穿。
  白羚的父亲是广州军区空军的政治部主任。她在北师大上学这四年，经常有人给她送来南方的土特产，香肠、烧鹅、时鲜水果等。每次她都吃不完，经常分给同学们有福同享。
  白羚的母亲是一家外贸公司的总经理，专门进口国外的纺织机械。母亲的客户都是有一定规模的服装厂，他们定期地给白羚送来时下流行的新式服装。
  1986年7月，白羚从北师大中文系毕业了，有几个不同的单位让她选，都是同学们想进去，但是很难进去的机关。这人呢，容易得到的往往不知道珍惜，白羚哪儿也不想去，要玩一段时间再说。
  广空在北京租了一套房，专门用来开小会的。他们看白羚该离校了，就让白羚到这套房子里住，说是拿白羚做掩护，每天出出进进的，看着像正常生活的样子，不显眼。来开会的人，看起来像是来做客的，喝杯茶，吃顿饭，不是就得小半天吗？其实，他们每次来，都赶紧钻进书房里，关上门。等书房再开门，一般就走了，有时候连个招呼都不打。
  这一天，白羚捧着大部头名著，在客厅里的大沙发上歪着呢，从书房里出来两个人。
  “你不是去香港了吗？我上次来北京，送行酒都喝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呢？”
  “嗨，别提了。上次跟你说的那个李唐龙，辞职了，不做香港宝利的总经理了。亏得我慢一拍，不然陷里边有可能就麻烦了。谁知道香港宝利还能好多长时间呢，现在这局面可都是人家李唐龙打开的，他走了，别人还认不认香港宝利就很难说了。”
  “辞职了？他能去哪里呀？他还能离开空军吗？”
  “就是离开空军了，人家要自己干了。注册一个公司，都没挂靠空军，纯私营的。”
  “嚯，好家伙，够有本事的。没有空军这块招牌，他行吗？自己开个小公司，自己玩了？”
  “你又错了，人家开的公司可不小，注册资金一百个亿呢，卖进口计算机。”
  “哦，你那么看好他，你去他现在的公司不也行吗？就是得脱军装，是吗？”
  “我还真想去，人家不要啊。听说他临走跟总部承诺了，空军现役的一个也不要，先转业也不行。”
  “啊？这么有志气？他找的都是外边的人？”
  “也不是，很多空军家属都去了。”
  白羚在旁边听着，谁这么牛啊？这位大哥宁可脱了军装也想去？人家还不要？
  “哎，同志，你说的这个公司在哪儿啊？我不是空军的，我能去吗？”
  “你是白主任的千斤吧？你去行，李唐龙应该能要。可是你不是要玩一段时间再说吗？怎么了，动了凡心了？”
  “我就是这么说说，说着玩呢，我还真去呀？”
  “真去怎么了？你不就是嫌机关闷得慌，才不愿意去上班吗？到李唐龙的公司上班，保证你不会闷，天天有新花样，够你玩的。他们现在就在友谊宾馆，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呢。反正你现在也没事，你先去看看，要是我说的不对，你以后不去了不就行了。”
  这位大哥说的真对，白羚确实是嫌机关闷得慌才不去的，在这个房子里住了一个多月了，每天没事干，就靠看名著打发时间，也挺闷的。白羚第二天早上真去友谊宾馆了，就当是逛街呗，先去看看热闹，去不去的再说。
  先到4号楼，爬楼梯上五楼，两边看看。走廊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白羚随便选个方向，往右走。刚走到第一个房间门口，就看到房门半开着，里面有人。白羚敲敲门，
  “请进。”
  “您知道蓝天公司吗？”
  “这儿就是，进来吧。”
  白羚推门进去，看到一个小伙子坐在椅子上，正哈着腰翻弄大纸箱里的花纸。这是一个标准间，屋里没有床，宾馆里该有的其他家具都在，看着空荡荡的。小伙子直起腰，
  “来干活儿的？”
  “我来看看。”
  “看什么？先干活吧，不干活怎么知道该不该来上班呢？”
  白羚看着，这个小伙子真帅，两只大眼睛铮明瓦亮，一看就是精明强干的样子，这就是李唐龙？
  “你想让我干什么活儿？得是我会干的。”
  “你肯定会，你帮我找彩页，三张一组，按这个顺序码齐了，我负责钉。这个订书器太硌手了，我怕你的小嫩手受不了。”
  “这个行，我试试。”
  小伙子站起来，把椅子让给白羚，自己站到写字台边上，等着白羚把彩页递给他。
  白羚开始时不熟练，找了几组就熟了，两个人就组成了一个简单的流水线。
  “谁介绍你来的？你也是空军家属吗？”
  “就算是吧，我爸是广空的。”
  “哦，咱俩差不多，我爸是沈空的，我叫朱亚文。你呢？”
  他不是李唐龙？
  “我叫白羚。”
  “你姓白？你爸是政治部的白主任？”
  “你认识我爸？”
  “不认识，这几天总看名单，都快背下来了。”
  “哦，这个公司全是空军家属吗？”
  “也不全是，一多半儿吧。也有外边的，人家可都是有本事的，不像咱们这些空军家属，啥也不懂。”
  两个人边干活儿，边说着话，就听着走廊里有叽叽喳喳的喧闹声，白羚进来的时候没关门，所以听的很清楚。
  “亚文，钉得怎么样了？先吃饭吧。”
  一个女孩一边说话，就进到房间里来了。她看了白羚一眼，没说话。朱亚文对白羚说，
  “歇一会儿吧，先吃饭去。”
  “我就不去吃饭了，我得回去了。”
  “别呀，你不是来看看的吗？在饭桌上你能认识公司里的人，还能了解公司的很多情况，不然你不白来了？我抓你的差，本来就不应该，谁知道你这么好说话，让你干活你就干了。”
  白羚朝朱亚文笑笑，心想，也好，顺便看看他们伙食什么样，这种公司应该都是吃盒饭吧？
  白羚跟着一大帮人一起走，下楼，左拐右拐的，进了宾馆的餐厅。这个餐厅白羚来过几次，菜做的挺像样的。白羚没想到这么一帮人一起去餐厅吃午饭，拿这么高档的餐厅当食堂了？
  他们一桌坐了八个人，三个男的，五个女的。坐下以后，朱亚文就给大家介绍了白羚，接着给白羚介绍其他人。
  “这位是我们李总。”
  白羚一看，这个李总太不起眼了，长得可比朱亚文差远了。
  “亚文，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你让白羚帮你钉了半上午的彩页，是吗？然后你还口口声声说让她了解一下咱们公司，是吗？就这么了解呀？你让她觉得来咱们公司就是干这个？”
  白羚看了一眼朱亚文，看他的脸憋得通红，像半大的孩子干了坏事，回家挨爸爸训。
  “白羚，吃过午饭我给你一个任务，让你了解一下来蓝天公司工作应该是什么样的。”
  大家吃了一会儿，有人吃饱了，站起来就走了，白羚也没见着打个招呼。最后只剩下李唐龙、朱亚文和白羚了。其实朱亚文已经吃好了，没敢走，白羚也是。等李唐龙站起来，朱亚文和白羚赶紧跟着站起来。白羚发现，没人买单，也没人签单。这个高档餐厅不是蓝天公司的食堂，这简直就是蓝天公司的厨房，吃饱了，拍屁股就走。
  白羚跟着李唐龙回到4号楼五楼，看到先回来的人都进了不同的房间，看来蓝天是把这半层楼都租下来了。李唐龙把她领到了走廊靠里面的一个套房里。这样的套房白羚进来过，知道这是高级套房，一明两暗，一般是大领导才能住的。
  “白羚，这是纸和笔，你就坐在这儿，写一下对朱亚文的印象。亚文，你先去忙吧，这边你就不用管了。”
  朱亚文点点头，毕恭毕敬地退出去了。
  白羚坐下，想了想，朱亚文在饭桌上介绍白羚的时候，已经说了她是北师大中文系的，李唐龙这是要考她公文写作呗？白羚工工整整地写了半页纸，觉得评价一个同事应该就是这样的。
  白羚抬头看看李唐龙，李唐龙坐在不远处，在看书，《红楼梦》？他怎么能在这个时间，这个场合看这种书呢？
  李唐龙放下手里的书，伸手要过去白羚写的纸，扫了一眼。
  “不对，不是让你写这些。你听我说，我想让你写对咱们所有人的印象，包括这个朱亚文的，等着有人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比如他需要选三个人，他就要看你写的这些纸，根据你的印象，判断哪三个人更合适。你觉得你写的能达到这样的目的吗？能作为选人的依据吗？”
  白羚有点发懵，
  “我能知道要做什么事情吗？我需要有针对性地描述，对吗？”
  “不，我也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事情，所以你不能有针对性地写。你要去设想，有多少种可能性，这些可能性都需要什么样的特点，朱亚文是否具备这些特点。”
  “这也太难了，我都不知道从哪下手了。”
  “是有些难，但是这项工作很有意义，对吗？不远的将来，咱们蓝天公司就会有几百个员工，他们的工作地点遍布全国，我要做一件事情，或者其他领导要做一件事情，需要找几个合适的人，怎么找？当然，你这项工作不是唯一的根据，但是是很重要的根据，是基本的根据。我选的几个人，我都没见过，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可是交给他们的任务，我就有把握他们能很好地完成。”
  “白羚，如果你来蓝天工作，这就是你要做的，如果你觉得太难了，你就找个机关单位上班吧，别来蓝天公司了。”
  “如果我来蓝天，我就只做这个？就没有点容易的活儿让我干，比如今天上午钉彩页。”
  “如果让你天天上班只写这样的印象，你能写出来吗？你的印象是从哪儿来的？”
  “所以，表面上看，你有很多一般的工作，像个打杂的。实际上要用你的眼睛，你的心去观察，去思考。只有这样，你才能写出像样的东西来，怎么样？你要不要试试？”
  试试就试试，白羚一直觉得自己在文学写作方面还是有些天赋的。她回到安全屋，仰倒在床上，开始筹划李唐龙布置的任务。按照李唐龙的说法，要写的就不是应用文，而是小说，准确地说，是小说片段。好的作者，应该像个漫画家，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人物的特征，让人看着就是这个人。
  那么怎么写才能像呢？比如，说一个人工作好，最常用的就是，工作认真负责，一丝不苟。但是这样说就没特点，看着干巴巴的。如果说，这个人工作中很注意细节，喜欢在关键处较真，是不是就好一点？如果说朱亚文在钉彩页的时候，每份都会先核对一下三张彩页的顺序，是不是就更好了？因为这个更好来源于白羚的亲眼所见，所以才生动。
  从那天开始，白羚每天都去友谊宾馆。没人告诉她几点上班，要什么时间到，也没人告诉她几点下班，可以走了。人家办公司，都要求填写入职登记表，白羚去了好几天也没人提这个茬。每天去，也没人给她分派任务，白羚就像个帮忙的，看着能伸手就伸伸手，看着能插嘴就插插嘴。白羚心里可一直记着呢，她不是帮忙的，更像个票友，她也是角儿，是个特殊的角儿，演的是观众。
  白羚很快就知道了，第一天喊朱亚文和她一起去吃饭的女孩叫陈璐。陈璐的特点非常鲜明，她就是个天然的领袖。她让别人做事，口气上总是很客气，但是你能明显感觉到她的气势压人，让你乖乖地听从了指令，自己还不觉得。白羚看陈璐和李唐龙的关系，陈璐就像个老板娘，在这一群人里，只有她敢跟李唐龙顶嘴，其他人对李唐龙都是顶礼膜拜的态度。看了几天，白羚发现，陈璐跟李唐龙顶嘴，就是鸡蛋碰石头。李唐龙的思维太缜密了，陈璐根本找不出他的破绽，不管陈璐说出多么充足的理由，李唐龙总是有更深刻的理解在等着她。
  还有一个人，和白羚差不多，每天都不准点来，也没有人给他分派工作。来了就各屋转转，谁的忙他都帮。这个人叫孙淳，大家都叫他孙老师。这位孙老师最大的特点是学问大，就没有他不懂的，什么事情他都能给你讲出道理来，什么事情他都能讲出来龙去脉，因果关系来。
  蓝天公司租xhy区路小楼以后，白羚就每天去花园路了，没再去过友谊宾馆。她总感觉在友谊宾馆不像个工作单位，像集体旅游。李唐龙想一出是一出，每天都指不定下达一个什么样的奇怪任务。在花园路，白羚抹布不离手，走到哪个屋，就擦到哪个屋。桌椅都是新买的，拿湿抹布擦一遍，当时看着干净了，等干了再看，抹布的痕迹就出来了。白羚是个爱干净的人，近乎于有洁癖，看到抹布印记就想再擦一遍。
  陈璐宣布房间分配，说行政部在205，白羚就在205选了一个座位，在靠着门的这一列的最后。坐在这个座位，抬头就可以看到整个房间，一览无余。
  十一以后，蓝天公司正式开始上班了。报到那天，白羚认识了人事组的同事，陶慧敏。陶大姐最大的特点是沉稳，遇到什么事都不慌不忙的，说话也是，每句话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陶大姐选了白羚前面的座位，这样同组的相邻，方便。这样坐了一天，第二天白羚就要求和陶大姐换座，她觉得最后这个座位坐着很舒服，应该让给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