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群芳是第一次到北京，还是来工作的，不是玩，这是她此前做梦都想不到的。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睡卧铺车厢，第一次乘坐地铁，第一次亲眼看见天安门城楼，第一次走进蓝天公司总部的小楼。这些第一次都发生在同一天里，所以她整个一天都像是在梦里一样。
  其实她心里一直觉得，这次调她来北京临时工作一个月，是瞿霞的阴谋。她还没有准备好，沈阳分公司的会计工作她做的还不够熟练，每天都会遇到磕磕绊绊的事情。这时候让她来北京总部，还是做她从没学过的报表合并，不是故意让她难堪，要看她的笑话吗？
  瞿霞说的好，反正总部需要做这项工作，要从沈阳抽一个人。沈阳分公司只有咱们俩有可能，如果你去，我就要顶你的岗，当一个月的会计。要不就换我去，你顶我的岗，也是顶一个月，你看着办吧，让你挑。
  这不是耍无赖吗？你的岗谁能顶啊？顶你的岗就等于顶沈阳分公司所有的岗，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临走那天，陈群芳破例和爸爸谈了公司的工作，谈了一个多小时。爸爸听到最后，都快哭了。爸爸能感觉到他的芳芳工作压力很大，但是没想到能大到这样的程度，简直就是逼着一只蚂蚁去吃掉大象，她这个嫩肩膀，怎么能扛住这么重的担子呀？
  总部秘书部的同事从火车站接上她，就一直领着她走，先坐了两站地铁，在前门上来转车的时候，还提醒她远远地看了一眼天安门城楼。一直到进了总部在花园路的小楼，把她领进207房间。这时候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她被移交给了顶头上司，总部会计部部长，王建兵王部长。王部长可能不善言谈，连陈群芳的姓名都没问，就把她扔进了未来的工作环境里。
  她的办公桌在最后一排，桌子的四周被报表包围着，报表都是从地面摞起来的，都摞到了桌面以上。高一点的比陈群芳还高，最矮的都到了她的胸口。她坐在椅子上，就像坐进了机枪掩体，房间里的其它景象就都看不到了。
  王部长从垛口里露出脸来，告诉她桌面上的报表是昨天的，让陈群芳先看看，等吃过中午饭，再告诉她工作内容。
  昨天的报表有半拃高，一份一份的用订书器订好了，每份是一个分公司的报表。她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是上海的，随手翻翻，都是她熟悉的内容，沈阳的报表大部分都是她做的，所以才看着熟悉。只不过上海的厚很多，陈群芳往后翻，就知道上海为什么厚了，因为她看到上海的库存变动表有十几页，沈阳的一般只有两三页。再往后翻，人家上海每天的收款有四页？沈阳从来都是一页。哦，明白了，上海分公司销售量大，所以相关的会计报表内容也多，页数也多。陈群芳把上海的放到一边，又拿起一份，杭州的，这个还行，拿着手感就跟沈阳的差不多。陈群芳再往下翻，就找到沈阳的了，这是昨天下午赶出来的，她跟韩雪一起发给总部以后，才离开公司直接去的火车站。陈群芳翻看着，自己那歪歪扭扭的字体，无情地映入眼帘，太丑了，她把报表翻过去，脸朝下扣在桌面上，好像生怕被人发现一样。
  她又拿起上海的，想再仔细看看，这一细看可不好，报表还在手里拿着没动，她觉得自己在绕着报表在转。吓得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就有人从垛口里冒出头来，
  “到点了，吃饭去吧。”
  陈群芳像梦游一样，就跟在几个同事的后面走了。到了101，前面人拿饭盆，递给她，她也接了。前面人往前走，她也跟着走了。到她了，大师傅一勺大米饭伸过来，她的饭盆往回一缩，
  啪，大米饭都扣地上了。
  陈群芳一下子醒了。
  “你怎么回事？你怎么把盆缩回去了？你看看这，这怎么办？”
  “我吃不了那么多，我想少要一点。”
  “又不用你出钱，白给你吃你还这么多说道，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
  “哎，你这话就不对了，谁出钱吃不了也是浪费了，不让我出钱我就更不能浪费了，这大米饭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还不是公司花钱买的吗？”
  “你啥意思，是我让你浪费的呀？怕浪费你别吃呀，你不吃不是就不浪费了吗？”
  “不吃就不吃！”
  陈群芳把饭盆往放饭菜的桌子上一摔，扭头就走。几个人伸手拦她，都没拦住。快走到101的门口了，有人从后面追上来，把她抱住了。
  陈群芳看着眼熟，想不起来她是谁了。
  “芳芳，你不认识我了？”
  这个人一说话，陈群芳就想起来了，蒋勤勤。
  蒋勤勤在沈阳分公司发疯那天，陈群芳也在场，当时她心里也是怦怦跳。后来蒋勤勤四月份又来了，像没事人一样，又成了喵声喵气的小姑娘。可是谁也不敢招惹她了，都跟她公事公办，小心翼翼地配合她。陈群芳是做报表的主力，躲不了的，蒋勤勤每天下班前都要看看准备报给总部的报表，像预审一样。不管心态如何，常交往自然就熟了。
  蒋勤勤看她表情，知道她想起来了，就是还在气头上，不想说话。所以也不再逼她，就扶着她回了207。陈群芳气哼哼地坐回机枪掩体里，还是不说话。蒋勤勤就趴在垛口上，看着她。
  就这么着，过了好长时间。一个人过来对蒋勤勤说，
  “李总让她到会议室去。”
  “哦，知道了，我马上带她去，你去忙吧，别管了。”
  蒋勤勤过来拉着陈群芳往203走，在走廊上跟她说，
  “你别生气了，一会儿跟李总说话的时候，好好说，李总很累的，别再让他为这个事跟着烦心了，啊？”
  进了203的门，陈群芳看着大师傅在里面坐着呢，大会议桌靠里的堵头上还坐着一个年青人。陈群芳气哼哼地坐到大师傅的正对面，瞪着眼睛看着他，心想，我今天刚来，怎么就这么倒霉碰上你了，下午王部长还要给我布置任务呢，李总还没来，还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
  大师傅也不甘示弱，也拿眼睛瞪着她。他们俩就这么互相瞪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让步。时间一长，陈群芳先顶不住了，她的困劲有点上来了。
  这时候，那个年青人说话了，
  “这个事先别说你们谁对谁错，我得首先检讨，我也扔过剩饭剩菜，我浪费也不对。而且看着大伙浪费这么长时间了，我也一直没管。”
  年青人还在说着，大师傅小声地插嘴了，
  “你注意点听，让李总快点说完就忙别的去了，你别再捣乱了，行不行？”
  大师傅是对着陈群芳说的，陈群芳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脑袋里嗡地一下，突然想起来了，在沈阳的时候，瞿霞说过，李总是个大智若愚的人，长相很普通，难道这个年青人就是？啊！
  年青人被大师傅打断了，也没再接着说，陈群芳闭着眼睛还能听到他急切的声音，
  “你赶紧去，把蒋勤勤喊过来！”
  这是陈群芳能听清的最后一句话，接着就有人搂住她的头，贴在了一个温暖的胸口上。陈群芳觉得好暖和呀，好舒服呀。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陈群芳从昨天午饭之后就再也没有进食，一整天了，所以有点低血糖。在这一整天里，更要命的是她没喝水，身体脱水了。再加上最近精神压力大，身体在强大的意志力逼迫下，超负荷工作，造成体力透支。再往前说，自从她父亲同意她去蓝天上班，她就一直加班加点地工作和学习，长期睡眠不足。
  李唐龙，李总，在陈群芳心里已经是神了。瞿霞的讲述、朱亚文的故事、赵刚的谦卑态度，给这个神像套上了一层层的光环。所以进会议室的时候她连想都没往这上面想。当她意识到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年青人就是那个神的时候，她为自己的表现羞愧得无地自容。于是，这个刺激就成了压垮她的最后那根稻草，她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压力，昏厥了。
  等陈群芳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睁开眼睛四处看看，这应该是旅馆的房间。她努力地回想，一点一点地想起来了。她觉得对不起的人太多了，谁她都对不起，现在只有拼命工作，她才能够心安。
  她从床上起来，走过去，开门，到了走廊上。走廊上静悄悄的，她看左边走廊到头了，就往右边走，走几步就有人急匆匆地迎面走过来。
  “你醒了？快别动，回床上躺着去，你都把人吓死了。”
  旅馆服务员过来搀扶着陈群芳回到房间，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动，然后出去了。几分钟以后，服务员回来了，端来了一碗大米粥，一个大馒头，粥上面还有几块咸菜。
  “我给小勤勤打电话了，她一会儿就过来，我现在得在这儿陪着你，等她来了我才算完成任务。”
  陈群芳一碗大米粥还没吃完，蒋勤勤就到了，王建兵王部长也来了。王部长先责怪了陈群芳几句，然后就听蒋勤勤笑着讲述昨天的经过，好像在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原来昨天陈群芳昏厥以后，把大家都吓坏了，尤其是李总。是李总一直抱着她去的医院，蒋勤勤一路上跑前跑后的，又是拦出租车，又是喊医生的。医生简单地检查一下，就说没什么事儿，就是脱水了，再加一个血糖低。医生就给开了生理盐水和葡萄糖，让护士给陈群芳扎上滴流。李总还不放心，又在病床前陪了一个多小时，觉得确实是没事了，才回的公司。后来蒋勤勤就一直陪着，等滴流打完了，医生说不用住院，回去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就行，连药都没给开。陈群芳一直没醒，医生说是她太累了，长期睡眠不足造成的。还解释说，有的人是可以靠强大的意志力控制自己不睡觉的。但是一般人在进入睡眠以后，意志力就不起作用了。除非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人，比如专业间谍，才可能做到控制自己睡眠中的精神状态，陈群芳显然不算。所以医生让蒋勤勤别着急，看护着患者保持睡眠状态，直到患者自然醒来。
  蒋勤勤觉得自己弄不动睡着的陈群芳，就打电话把王部长叫来了。王部长背着陈群芳，一直把陈群芳背到空军招待所，就是花园路，公司总部旁边这个。蒋勤勤把陈群芳外衣脱了，把被给她盖好，又嘱咐宾馆服务员用心看护，一旦陈群芳醒了，就立刻打电话告诉蒋勤勤。一切都安排好之后，蒋勤勤和王部长才回去休息，这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陈群芳看看表，又看看窗外，这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陈群芳就诚恳地哀求王部长，希望王部长能允许她到公司去，她保证注意身体，一旦觉得劳累，她会马上停止工作，保证不再给大家添麻烦。王建兵看着，想让这个小拼命三郎安安静静地在宾馆休息，难度也不小。让她去公司，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工作，他心里可能更放心一点，就同意了。
  陈群芳来到207财务办公室，坐进自己的机枪掩体里。王部长先告诉她，这本来是王部长自己的座位，为了让陈群芳有一个便利的工作环境，才特意让给她的。这样，王部长就变成打游击的了，哪个桌子暂时没人，他就在那儿工作一阵，人家来了，他就换个地方。
  王部长接着讲解陈群芳的工作内容。原来总部有同事专门做报表合并工作，不用陈群芳做。因为九个分公司同时开张，各地的会计都有自己的工作习惯，对报表系统都有自己的理解，所以开始的时候报表合并很不顺利，每天都会遇到很多各种各样的特殊情况。不过现在好多了，经过前面两位借调的同事跟着一起努力，情况已经大大好转。这次借调陈群芳来北京，就是最后的过渡。如果不发生大的意外，以后总部就不用再借人了。现在还不太行，每天报表合并的结果里还有比较多的问题，靠那位专做报表合并的同事找出所有问题的原因还很困难。所以陈群芳的任务就是帮助他找某个特定问题的原因，然后确定解决办法，再写一份通报，放到报表发放系统里，下发到全公司所有会计手里，作为范例，约束每个会计去遵守。
  陈群芳拿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某个型号的主机库存数不对了。储运部实盘库存比会计部账面库存少了一台，需要陈群芳找到原因。
  陈群芳先看实盘库存报表，她这才知道，全国一共有十个一级仓库，九个分公司每家算一个，加上北京还有一个总部管理的大库。她先把十个仓库前天的库存余额找到，和昨天的余额对比，把差额抄写到一张白纸上。然后准备用同样的方法，再去算出账面余额的差额。再然后，把两个差额做个对比，看看能不能发现异常的线索。
  这时候，王部长不放心，就过来看看陈群芳的身体状况，顺便问问工作情况。
  “你现在找什么呢？”
  “这个型号的主机少了一台，我在找原因。”
  “哦，你看看，可能是武汉发到宝鸡那台，西安没及时记账。”
  陈群芳没明白，楞楞地看着王部长。
  “我也没把握，我今天早上看报表，武汉发到宝鸡一件货，我想可能是西安卖了一单到宝鸡，但是西安库里没有这个型号的现货了，就通知武汉直接把主机发到宝鸡客户那儿去了。然后武汉应该马上通知西安，同时把货单号给西安，让客户查收。西安收到通知以后，应该记账入库，再让业务员填写销售单出库，这样就对了。现在报表合并结果是少一台，很可能是中间哪个环节出问题了，没有及时记录。你沿着这个思路试试，如果是我猜错了，咱们再想办法。”
  陈群芳其实没全听懂，只听懂了大概意思。比如宝鸡是哪儿呀？它跟武汉是什么关系？跟西安又是什么关系？陈群芳就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分公司的名称，就相当于知道了财务概念里的逻辑地址，不知道西安在哪儿也没关系。
  她找出西安分公司的库存变化表，果然，前天和昨天的报表里，这个型号既没有入库记录，也没有出库记录。
  这是怎么回事呢？
  先讲个已经传遍了全世界的故事吧，看看能不能帮助我们理解陈群芳的问题。
  说，一个人，在一个店里，要了一杯咖啡。等咖啡来了，他说不想喝咖啡了，要换一杯牛奶。牛奶来了，他喝了，然后他就要走。店员不干了，说他付了钱才能走。他就问，你想要什么钱呢？店员就说，牛奶钱。他就说，牛奶是我用咖啡换的，我凭什么给你钱呢？店员就说，那你就要给咖啡钱。他又说了，我没动你的咖啡，我凭什么给钱呢？店员就懵了。
  这个故事，从表面上看，大家都知道客人是胡搅蛮缠，但是很多人理不清其中的关系，讲不清其中的道理。只要稍微有一些逻辑思维的人，试着做一下逻辑推演，就不难发现这是个偷换概念的问题。如果我们再深入地思考，就会领悟到，从本质上说，这是一个契约更改的问题。
  契约概念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个公理性概念，是不证自明的。所谓契约，有两个必要的条件，平等和自愿。
  现代社会人们常见的最标准的契约是商业合同，签订双方以某种货币的数值为衡量平等的标准，双方的标的都与这个数值等同。一旦合同执行过程中出现了纠纷，很容易分清责任。其实民间还有很多种类的契约，只是变相的合同，一般没有那么严格和准确。比如小孩子不好好吃饭，家长会怎么做？原来有的家长会打孩子，强迫孩子吃下去，现在越来越多的家长认识到了这样是不对的，转而借用契约概念来和孩子商量。“好孩子，你把碗里的饭吃完，爸爸就让你骑大马，骑在爸爸身上在地板上来回跑，好吗？”那么你就会说了，这样不平等啊，怎么算都是爸爸吃亏。提醒你一下，如果你把爸爸对孩子的爱当做砝码，放到天平上，就平等了。
  双方自愿也是必不可少的，打孩子的方法就不符合契约生效的条件，因为孩子不是自愿的。而不符合契约条件的做法会与人类其他思想产生强烈的矛盾冲突。不喜欢契约的人，已经越来越难以在现代社会生存了。
  再来看那个店员的苦恼。从头说，顾客要咖啡的同时，按现代民俗，就签订了一个隐含的契约，店员承诺给顾客一杯咖啡，顾客同时承诺付款。记住，这是前提，是后面一切道理的基础。咖啡来了以后，顾客说不要了，要求换成牛奶，按现代民俗，这是可以的。但是，前面的咖啡契约就废止了，顾客没有动咖啡，就可以不付款，我们姑且认为这样也是可以的。顾客又要了牛奶，就重新签订了一个新的隐含契约，店员承诺给顾客一杯牛奶，顾客承诺付款。这样，顾客问店员要什么钱的时候，店员不应该说要牛奶钱，而应该说要履行契约的钱。如果顾客遵守契约，就应该付款。除非他能够证明店员先违反约定，没有给顾客牛奶。
  顾客说牛奶是用咖啡换的，这是偷换概念，你没付款，咖啡的所有权就不是你的，你就没有权力支配。难道你假设银行是你们家开的，你就可以进去随便拿钱吗？
  咱们再来看陈群芳的问题。武汉分公司为什么发货给宝鸡？一定是西安请求签订一个隐含契约，承诺一旦武汉发货，并且把货单号给西安，西安就会及时入库记账，记录从武汉进货一台。但是西安库里实际上没有这台主机，就连带着必须及时地填写销售单，让这台主机同一天出库，这样各方面的账就都平了。既然陈群芳查出西安没有入库记录，基本上就可以肯定，错误出在西安。
  咱们再来看，王建兵为什么一下子就能说出来问题所在呢？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
  王建兵凭借天赋和后天努力，已经练成了一手绝活，就是快速查错改错。他每天早上都要看一遍昨天的报表，遇到异常较多时，要用一个多小时，一般就用半个小时左右。这天早上他看报表的时候，快速浏览中突然跳出来两个不常见的汉字，宝鸡。然后他的眼睛扫过页面，就知道了这是库存变动表，武汉的。他就意识到这里可能有问题。但是他还得继续浏览所有报表，不然这一天他就不用干别的了。如果他仔细看每天半拃高的一摞报表，看到晚上下班他也看不完。等陈群芳说工作内容的时候，王建兵自然就想起了宝鸡这件事，剩下的说法都是他凭着多年的经验猜测的，类似的猜测成功率很高，所以他就可以基本肯定问题所在，让陈群芳查证，只是再证实一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