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屏风外站定。
  六曲的屏风后面，影影绰绰的躺着个人。
  那人留着花白的短发，奄奄一息的躺在大堆的被褥当中，明明是三伏的天气，他的床前却有不少东西如同火炉般，散着滚烫的温度。
  我出了一层汗，但依旧像个贪婪的蚂蟥似的，紧紧贴在那张薄薄的屏风后面，眨也不眨的看着那个床上的人。
  他已经没有记忆中的风华绝代了。
  此刻，他蜷缩在大堆的被褥中间，活像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全身皮肤皱起，连身子，也皱缩成一小团的骨架，伸不直了。
  但是这是我爱的人，是我深深眷恋的人。
  即便他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只要看他一眼，我依旧会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依稀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也是隔着这样一张屏风，那时他对上我的目光，便风度翩翩的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对我鬼魅一笑。
  这样的笑实在是太过明媚，以至于我从此之后再也放不下，忘不掉面前的这个男人，即便是化成了灰，我仍旧深深的记得。
  我没有立刻走出去。
  无声无息的，我化作那名名叫纳兰嫣的女子的模样，走到他的身边，看了他很久。
  他像是死了一样沉寂，直到我站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他才发现身边立了一个我。
  “咳咳，”他咳嗽了两声，艰难的转过身来，对着我笑了笑。
  “师妹，”他喘了一口气“坐！”
  他没有发现我是谁。
  唇角微微的抬起来，我自己都能猜到，大约我此时的表情是自嘲的，但我没有声张，只是安静的坐下，明明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却又怎么都移不开眼睛。
  他骷髅似的脸颊扯了扯，慢慢汇成一个干枯的笑“怎么来了？”
  “······她······烟花她查到了一些事。”
  他的笑僵了一下，许久，我才听见他问“她查到了什么？”
  语气是淡的，他似乎毫不在意，可我却清楚的看到，他本来放松的手猛地抓紧了绣花的棉被，五根秃噜的手指死死攥住印花的被面，扭出一个难解的结，连骨节也泛出青白来。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
  “那个时候，朱颜被逼死的时候，你也在魔界，那时你普度了很多魔族，这当中，也包括白寻的恋人——朱颜。”
  “朱颜的确是坳教的圣女，只是在你去之前，哪里根本没有所谓的诅咒······她是，你害死的。”
  手指慢慢松开，他毫无波澜的平躺在床上，像具早已干枯的尸体。
  “还有呢？”
  眼泪差点掉出来，我悄无声息的别过脸，再道“那本传说中的《回魂书》是你杜撰的，当时朱颜死后，白寻就是得到了那本书，从而得知了重种可以复活逝者，所以他才会来到妖界······后来达歌得到的那一本，其实是白寻删减之后的，他删去了最重要的地方，除了妖骨，还要佛骨的地方。”
  “那个时候，你去重家，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刺探重家当时的情况，以便做好打算，第二个，则是为了见烟花，为她未来的出路做打算。所以······你才救了烟憧，并给了他一个生存的机会。”
  “烟憧是你留在魔界的一步暗棋。在那之后，白寻找回烟花，并按照那本回魂书上所写的，在她五百岁时，开始了整个计划。”
  “你一开始就知道烟花知道真相后一定会杀了雪腻，但你没有阻止，因为你要给烟花上一课——你要告诉她，这个世上所有的生命一切都是值得尊重的······所以雪腻死了。”
  “后来去了冼海······达歌，你应当是从头到尾都知道真相的，可你没有说，因为你希望烟花能够背负上负罪感，一生都无法逃脱的负罪感，并为之赎罪终身。”
  “只是我不明白······那个时候，在重教的地宫里，你明明已经可以放任烟花，若是她按照那样的情形下去，她定然是会成佛的······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没有说话。
  我咽了口唾沫。
  “其实，那个时候，你那个名义上的师父之所以会提出，要烟花渡一千个人，也是你提出的，你觉得，或许烟花赎完那一千个人之后，也许会看透一切，专心成佛······呵呵，”我低低的笑了一声“你这般······又是何必呢？那个时候，天知不是早就说过了，烟花会成佛的，她会完成属于她的职责，你这般······又是何必呢？”
  “还有那个时候，在春之界里······你是真的入魔了。”
  他终于睁开眼，看了我一眼。
  鼻子一下子酸到了极致，带动太阳穴也揪揪的痛起来。
  我强忍住不让自己泄露任何情绪，淡淡的望着他，一如他现在淡淡的望着我。
  “后来在大雄宝殿上对峙之时，你之所取出的金丹并非黑色，是因为入魔的不是你的修为，而是你的魂魄，所以从表面上看，你仍旧没有任何问题······你仍旧是悲悯天下的佛。”
  “其实在哪之前，佛门之所以会食言，是因为白寻的挑唆，你无法挽回，只能尽力阻拦烟花，可惜······你根本就不明白烟花想要什么，不，或许你明白，只是，你认为有更重要的东西······”
  “后来，重种失守······本是你预料之中，但是你没有想过，烟花会用那么极端的一种方式来解决佛门的食言。那个时候，你为了打断烟花的仪式，自己也受了重伤······烟花身上的骨头，是你的。”
  “但是在你取出骨头救烟花之前，你还见了一个人······尉迟达。”
  “尉迟达之所以能够封印住重种缝隙，大约是有你帮忙的······而你和他做得交易就是，你救烟花，他则用自己的魂魄，封住那道缝隙，以及你的记忆。”
  “呵！”我苦笑出声“你知道他一定会答应······因为，他爱烟花，爱到即便是用自己魂飞魄散的代价去让烟花做三十年的梦，也无怨无悔。”
  “后来，那三十年······其实你的记忆早就恢复了，对不对？末茨当时并未查错，即便是尉迟达倾尽全力，他也仅仅只能封住你十年的记忆······这也是为什么，烟花在之后的那么多年里，初一十五之时身体再也没有痛过的缘故······之后的七十年······整整七十年，你都替她承受了。”
  “再到后来······你为了不让烟花投身重种缝隙，一直都在努力寻求各种方法，直到······尉迟达当年设下的封印彻底崩溃。”
  “那个时候，易酒······他本是不用死的吧？我不明白，你明明，都已经决定了，为什么还要害死他呢？他是这个世上烟花仅剩的朋友了！你为什么······”
  “因为他喜欢她。”
  热浪蒸腾，药味顺着热气一股股窜上了，熏的我一阵眼花。
  我望向他，他把手搁在自己的眼前，挡住那张苍老的脸。
  “因为他喜欢她。烟花那么温柔，我不在了，她若是爱上了易酒，我该如何是好？所以我只能杀了他。”
  他静静的说着。
  “她一直都以为，我爱的是天下人，可永远都不会知道，若是没有她，天下人都在，也不过是浮云罢了······”
  “我是对不起她的，但我不后悔，若是有一日，我还能再做一次选择，我大约，还是会和现在一样。”
  “你一定想知道当年在春之界里，我究竟看见了什么吧？”
  “我知道那是假的，我一开始就知道，但我还是忍不住沉沦，我看见自己和烟花离开了春之界，找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我们在一起呆了很多很多年，久到我的脸上都长出了皱纹，她的长发都变得花白。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儿孙满堂，我们一生都没有离开对方······可是后来，尉迟达找到了她······她变心了，所以，我杀了她，然后幻境就破了。”
  “醒来后，我问她，若她有求而不得之物终于得到了，她可会有厌倦的一日，她说也许······所以我不敢冒险······这么多年，我连一句喜欢她都不敢说，若我说了，她厌倦了，丢下我······你可知道，若我没了她，我，我······”
  “可你现在就要死了！！”
  我几乎是吼的哭出来。
  他忽然就收敛了所有的情绪。
  药香一股接着一股，掩盖了曾经他身上经久不变的檀香味，他像是早就入土的死人，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里，同这时间所有的石头没有任何两样。
  空气仿佛凝滞了。
  我听见他静静的，淡淡的说“我会死，但她会永远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