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流年
作者:
向前跑的妖怪 更新:2021-09-02 09:16 字数:3101
青灯幽咽。
只留出微隙的轩窗,幽幽的印出半轮暖光的灯光。
油灯应当是打在那人的侧面的,所以灯火一照,他侧面的影子就映在雪白的窗扇上,显得挺拔非常。
只是遗憾的是,记忆里那头及腰的长发已经齐根削去,映在窗上的影子,又同当年我初见他时一模一样了。
他在灯光下看了许久的书,低头翻页的样子哪怕是隔着一层宣纸,也优雅逼人赏心悦目,我看的出神,直到里面的人轻叹一声缓缓合了书页,才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就僵成一块木头了。
睫毛轻颤,宛如青蝶振翅欲飞,只一瞬,又停住。
我屏住了呼吸。
灯下的人静默的坐了许久,似乎是已然出了神,我是熟知他的习惯的,也不着急,只是默默地等着。
终于,门外传来了一个敲门声,他似乎惊了一下,动作一时间有几分僵硬。
外头敲门人恭恭敬敬的声音传来“尊者,已经二更了,尊者还是早些休息吧!”
“嗯,有劳费心了!贫僧这就休息!”
说着,他站起来,左手轻轻按住右手滑下的禅袖,右手则端起了桌上那盏油灯。
几乎是立即的,我脑子里浮现出我们初识时他拈花而立的模样。
那副场景给我的冲击实在巨大,以至于现在每每梦见他,也总看见他当年那个模样,尤其是这几年,梦里似乎只剩下初见时的他了。
轻微的吹气声。
灯光消失。
此刻,春风遥遥入内,晃开了那扇本来不曾闭合的轩窗。
月光,伴随落花而坠。
他着月白僧衣,骤然闯入满地银白的月光中。
呼吸停滞下来,寂寂的夜里,我听见远远的惊鸟鸣声。
他落在月色里的容颜已见苍老,深深浅浅的皱纹仿佛是篆刻于他的骨头上,即便修行千遍驻颜之法,也抹不去他脸上的沧桑。
我并不惊讶。
不自觉的皱了眉,我没有出声,只是悄悄的躲在开满繁花的树梢,看他拉起窗户,将这一夜的月色隔绝在外。
花晃动了一刹。
在花瓣停止的瞬间,黑色的鸟无声无息的落在了花枝的中间,毫无感情的看着我。
我几乎是一瞬间就收敛了所有的情绪,面无表情的转头看了那停滞的乌鸦一眼。
乌鸦转了转血红的眼睛,歪着头来同我对视。
一息之后,那静立的寒鸦骤然飞起,我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了一眼不酩的屋子,也跟着消失在了花丛之中。
血眼黑鸦,这是我们重教一贯的通讯方式,至于为什么是这东西,那当然是我们重教伟大的创始者,重教的第一任教主大人,我家那相当不靠谱的小舅舅想的点子。
据他本人说,既然我们重教是魔界的教派,那通讯方式就符合我们魔界的形象!那魔界的形象是什么样的呢?那当然是血腥恐怖还带点小神的!所以血眼黑鸦当仁不让的就成了我们重教通讯的主要手段。
不过撇开上述废话不提,依照我对自己还有小舅那尿性的了解,他多半是看人家不顺眼,随便找个理由编排他们的。
毕竟通讯这可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
随着那黑鸦飞回魔界,还没在院子里落下,就看见末茨那着一身红衣的背影。
距我从人间回到魔界,已经过了五十四年。
这些年里,当年那个心思缜密却长了一张倾城倾国的脸的末茨出落的婷婷玉立,可相应的,初见时我见犹怜的性子也愈发的嚣张,素日种种行为看的我相当想打他,然而我毕竟是个有涵养的妖怪,那三十年的隐居生涯让我能用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态度面对一切问题,所以我也没有同他计较。
在桃花从中落下,那个等候已久的美人施施然转了身子。
什么叫做翩然惊鸿,什么叫做顾盼生姿?这就是了!
可惜,这漂亮的美人儿在看见我的第一时间,整张脸都扭曲起来,看上去就像是吃烧饼时发现了只剩半截的苍蝇。
“你还知道回来?!”
我无辜的撇撇嘴“你不是叫我了吗?”
“我叫你?我叫你?你要真是听我的话,我早就和你说过这一阵人妖鬼三界乱的很,让你少去偷窥不酩,你怎么没有听进去?!”
“我那能叫偷窥?”我的频率和他显然不在一个频道上,随手摘朵桃花搓了搓,我道“我去看我夫君,怎么能叫偷窥?末茨你定是读书读多了,都读傻了!”
“我倒想能读书读到傻呢!”末茨怨念深得就像地狱的女鬼“若你能消停些,我这些年会连读书的时间都没有?”
“我挺安分的啊!”我小声反驳,可话刚一出口,就收到了对面人一个凌厉的眼刀,我一缩脖子,果断的决定柿子要挑软的捏,像他这种又臭又硬的石头,我还是不要同他鸡蛋碰石头来的妙。
丢掉手里的桃花,我背着手走到前面,正色道“这么急叫我回来,出了什么事?”
“如你的愿了!”末茨跟上来,这些年他个头长得厉害,现在几乎已经和不酩相差无几了,他抬手替我拨开一簇横在我面前的桃花“魔君今日派了人来,说人,妖,鬼三界召集五界,商议重种封印之事,他让我来问问你,可想代替魔界出使人间?他还说……”
我的步子顿了一下。
半晌,才想起他还有半句话没有说,继续往前走,我问“还说什么?”
“既然你当年没有命令都敢上去胡扯说自己是魔界的亲王使者,那现在应当是睡着了都要笑醒了吧!”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
“末茨,我发现你这些年正事不干,嘴上功夫却渐长啊!我家那些事到现在都没查出个所以然,这传话倒是穿的相当利索!”
他不顾形象的翻着白眼,对我递过来一个嫌弃的眼神“你还是不要说话的好!”
我一耸肩,甩甩袖子。
“那你回魔君吧!就说我要去!”
他再次用一种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举止言谈间,颇有几分言犹未尽的味道,但最后还是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我把他送到院门口,直到看着他消失在回廊尽头,才转身回了院子。
在书桌前坐下,我无意识的倒了一杯凉茶,却等到茶凉了也没记起来喝它。
月光和碧桃花瓣交相落下,落在古朴的案几与书卷上,便印着月色闪闪发光。
月色依旧融融,桃花依旧飘零,连那本窗下竹椅上的书也没有挪动过位置。
我仍在原处,只有不酩不在了。
分开的这五十多年里,他一次都没有见过我。
尉迟达舍身封印下的裂缝这些年松动得厉害,人间妖界还有鬼界,到处都是天灾人祸闹得民不聊生,尤其是这几年,那个本就勉的强封几次都差点土崩瓦解,多亏不酩次次力挽狂澜,才没落得三界大乱的下场。
然而现在,他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也难怪人鬼妖三界会不顾颜面的发出请帖,请我们这些个不受欢迎的魔界人去摻一脚。
不过没有见过魔界的人,多半是想不到魔君的心思的。对于大多数妖鬼人来说难以存活的幻境,对魔界人而言却已经算是仙境一般了,所以当年葱花千层饼他们说的的确也没错,对于魔界来说,我们的确无所谓。
不过值得玩味的是,不酩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一点,可即便是如此,他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居心实在让人费解,再说,我人在魔界,有了可以名正言顺去见他的机会,我不可能会放弃。
难道……他也想见我?
猝不及防的,我的眼前浮现出他苍老的模样。
这都是这些年操劳带来的。
这一次同我上次见到他,他又瘦了不少。
我其实是相当不平的。
他为天下人做了一切,可天下人呢?
连他最亲近的师父,也合起其他人来算计他的性命,这样的天下人,有什么值得去救的?
我果然还是无法明白他的心思。
或许就像很多年前,在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里,他同我说的那般“烟花,你其实是没有佛性的!”
我永远都无法理解与赞同他口大义。
但是这并不影响我爱他。
只可惜,他永远都不会选我。
再曾经相濡以沫的那三十年里,我一直都不曾问过他一句话,那就是他是否爱我。
而可悲的是,我不问,他也不曾提过。
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遗憾。
也是我唯一后悔的事。
我忽然下定了一个决心。
站起身,我走到那张落满花瓣的椅子前席地而坐,脑袋搁在冰凉的竹椅上,就像伏在那人的腿上一般。
“不酩,”我低声唤着那人的名字“你可曾有过一丝的……喜欢我?”
凉风越入楼阁,卷走了满地的桃花,亦吹的我头边的书页沙沙翻转。
我慌忙伸手去按那乱飞的书页,风却悄然停滞下来。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移开按在书上的手。
长纸直行的微黄宣纸上,端端正正的写着李义山的一句诗: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