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眨了两三下眼，原本晴朗的天立刻变了脸。
  天地忽然晦螟，有时又闪现赤黄，像烟焰般直冲天际。
  老鬼爬起身来，觉得鼻尖腥臭无比，光膀子都觉得热，更不用说穿着衣裳的小竹和赤岭了。
  “老鬼，没了！”小竹说道，方才他们的注意力都被地动山摇吸引了去。此时再看老鬼的背，干干净净，找不到一点九凤困的痕迹。她可以肯定的是，九凤困和归流神环阵一定是有关系的，那远在灵山的神女墓和山穴里的赤尾金鲤又会有怎样的联系呢？
  “快走！”赤岭背起小竹，叫上老鬼，那山头喷发出了火红的颜色，正是朝着他们的方向而来，空气里越来越重的硫磺味不断往鼻子里冲，呛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三人疾奔而走，背后烟火冲天，其声如雷，远远传至五六十里外，山口里除了滚烫的岩浆外，还有黑石硫磺之类飞出，热气逼人，并且逐渐地随着岩浆地下落而弥漫得越来越广。
  一口气跑出了十里外，终于看见了家养的马圈。里面的几头马都烦恼不已，嘶鸣着，想要挣脱缰绳逃跑。老鬼一把推开了屋子，空无一人，想来是出了门还没归家，或者是看见了火山喷发而不敢回来。他立刻朝屋子里丢了一锭银子，牵了三头马，分给赤岭和小竹一人一头，又把其余的马给放了，让它们各自逃生去。
  骑上马，行径的速度就快了许多。三人策马奔腾，等到感觉身体舒爽了许多后，马蹄已接近来时的木屋前。
  小竹和老鬼都有东西埋在里头，两人下马进屋去取。赤岭没有，就照看着马，等着他俩。他靠在马的身上，眺望着遥远的长白山，再不复白雪盖头之景。此时的它，犹如一个怒气冲冲的人，像是要把天地变成一个熔炉。
  忽地，一道金光从地上升起，直冲黑云滚滚的天际，与喷发的熔岩相映，同时落在背好包袱出门的小竹与老鬼眼里，他们心里同时浮起了一个联想，顿时把头一齐朝向赤岭。
  赤岭点了点头，是阿芬启动了牛眠大阵。他想起了她那双独特的眼，发出了一声叹息。
  “会出事吗？”老鬼见赤岭神情不对，询问道。
  “是的，阿芬会死。”牛眠地保住了，她的先辈陵墓留了下来，但条件就是阿芬的性命。
  “云在青天水在溪，不负先人不负己。”小竹呢喃，她觉得阿芬是个可怜又可敬之人。
  老鬼瞥了小竹一眼，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手持降魔杵，心在道家走，她算是佛道双修之人。
  “物件都拿齐了？”赤岭跨身上马，“拿齐就快些走吧，我们得去镇子上买些夏裳，顺道打听打听如今到底是几月了。”
  “好。”三人上马直奔镇子而去，当初因为要躲避萨满，他们都是乔装躲在人迹罕至的木屋里，离木屋最近的镇子也有一百多里地。回想初来长白山时，三人不说是唇红齿白，那也是不同于这儿的粗糙黝黑。如今刚住了几个月，再加上来回地奔波，老鬼和赤岭的脸上都是风霜，似是一下苍老了好几岁。
  小竹因年岁小又保养得宜，不见憔悴，只瞧着抽条似的长身子，竟与老鬼一般高了。快到镇子时，她用胭脂在脸上涂了涂，又涂了些黑泥，与老鬼和赤岭走在一块，倒像是一家子兄弟。
  到了镇上，几乎每户商家都因着火山爆发而关门闭户。站在一家成衣铺外，好话说了一箩筐，也不见得有半分动静，最后气得老鬼用银子砸开了门，才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轻薄衣裳。
  赤岭脱下厚重的靰鞡，换上舒适的草鞋，和掌柜的闲聊了几句，内心却如江海般翻腾了起来。原来今日已是甲申年六月二十，他们在仙山呆了大半日，人间已是改天换地之貌。
  掌柜的收了银子，嘴上犹如黄口决了口——滔滔不绝。短短几个月，他们这个偏僻的镇子上就贴了好几张皇榜。几张皇榜就串起了几出大戏。自皇太极死后，大清内部纷争的确十分激烈，最终由多尔衮辅佐先帝第九子福临上位，继续对抗大明。后来，大顺军攻入京城，崇祯皇帝于三月十九在煤山的一个老树上自尽。
  大明国灭。
  赤岭听到此处，见老鬼的脸色白得吓人。他轻咳了一声，继续与掌柜的说话。
  这掌柜缕了缕胡子，心道这几个野人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身上的衣裳鞋袜还是过冬时的，又不停地打探近来的事情，真是稀奇古怪的。也罢，只要他手上的这锭银子是真的，管那么多作甚。他理了理思绪，讲了下去：“大明国灭，你们猜是李自成当了皇帝还是顺治当了皇帝？哦，顺治就是福临的年号。”说道福临时，他还举起手朝天上行了个礼。
  老鬼咽了咽唾沫，这两个人他一个都不喜欢，若真没办法要选一个，他毫不犹豫地选了：“李自成。”
  “错咯！”掌柜的瞪了他一眼，“当然是我们大清的皇帝入关做帝王咯。嘿嘿。说来也是段传奇了，这国破家亡，攸关天下的时候，竟是和一个女子有关。知道入关难，难在哪儿吗？就是一道山海关阻断了大清的路。而守关的大将吴三桂，他有一个爱妾陈圆圆，被攻入顺，哦，顺天府京师的李自成掳走。于是，四月时，大清到达山海关，吴三桂开关出迎。要说这吴三桂也是个情种，为了一个陈圆圆竟做了反叛之徒。李自成率兵包围吴三桂，打算进攻山海关之时，被英勇的大清军队击败。可笑他李自成刚登基了一日，就灰溜溜地撤出了京师。想必此时，我们大清朝的帝王正坐在金銮殿里议事呢。”
  赤岭和老鬼对望一眼，不以为然，吴三桂能当那么多年的守将，怎么可能是为了个妾室叛国。这种人最是审时度势，恐怕那时候大清如日中天，而大明日薄西山，他早就看出来将来的天下是谁为主。对于未来要投靠的主子总要投其所好才是。
  “客官，你瞧这套穿上，真是挺俊的。”掌柜的话锋一转，对着铜镜里的小竹夸道。
  小竹点了点头，的确在这家成衣店里，能有这样一件精致的道袍是件难能可贵的事。
  “掌柜的，这件衣裳是哪里来的？我想多买几件。”小竹问道。
  掌柜的犹豫了片刻，才说：“姑娘眼光好，挑得衣裳都是上品。实话说吧，姑娘，我这就一件。就这还是别人寄放在我这的，昨儿个夜里刚刚送来的，说若是有人买，就帮他卖了。”
  没落的大户人家有些会做衣裳绣帕去寄卖来补贴家用，这也正常。可这件衣服绝不是出自没钱的家族。她低头看了眼袖口处的绣纹，属于京绣。京绣中有一种技法叫“平金打籽”绣。这种绣，是以真金捻线盘成图案，或结籽于其上，十分华贵精致。而绣在她这件看似简单的道袍上的水纹旁，就有数条用“平金打籽”绣绣出来的小金鲤，用料讲究，格调风雅。怎么可能会拿来卖呢？要知道单把这衣料上的金丝抽出来，也值个不少钱了。这掌柜的要么是抓把红土当朱砂——不识货，要么就是他在扯谎。
  可观他神情真挚，眼神也并无躲闪，或许，他说的是真的。还有一点，小竹哪怕心里存疑，她也舍不得换下这件衣裳。因为这镶边的水纹，和他常穿的道服上绣得几乎是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那真是缘分使然了。”小竹一双眼落在掌柜的面上。
  掌柜的恭维着说：“谁说不是呢，客官，还要不要再挑几身？这夏日漫长，总要多带些换洗的。”
  “够了，先包起这些吧。”小竹指着柜面上的四五身衣裳，加上他们身上刚换下来的三身，都快把半个成衣铺买走了。
  “好嘞，客官稍等。”掌柜的难得能碰到如此大的一笔生意，乐呵呵地走到柜台边去收拾了。
  小竹走到站在门口的两人旁：“九凤困解了，接下来你们有何打算？”
  “那你呢？回去继承你的万贯家产吗？”老鬼恹恹的，显然是没从听到大明国灭的消息中缓过神来。
  “老鬼，不知你可否有兴趣做我的二当家。”小竹从知道孔萧留给她的是富可敌国的财富后，也常常在想，该怎么掌管这些，想来想去，都觉得还是找个信得过的人交托才好。
  “什么意思？”老鬼略带惊讶。
  “我呢，是不善于管理钱财的，与其败光了家财，还不如交给你。这样，一年内所有的庄子铺子所得的盈利咱俩五五分了，你觉得如何？”现成有个一毛不拔的铁管家，何必再去外头找管事，花这些钱，能省去她不少烦恼，值了。
  “你说真的？”老鬼不敢相信，小竹所拥有的钱财有多少，他最是清楚不过，全部交给他来管理的话，一年至少是一只手的雪花银起挣，哪怕如去岁一般的灾年，那估摸着也有四万两，平摊下来他也得分得两万两。老君啊，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钱，还偏落到了他的头上。
  “自然，你瞧着我不真诚？”小竹后退一步，朝他行了个礼。这样一个两全其美的建议，她猜测老鬼不会推辞。
  “哈哈，我应了你。”没想到小妮子，竟真长成了一根茁壮坚韧的竹子，满身的朝气是盖也盖不住。老鬼扶起了她，“不过，既是你的产业，你得与我一道去走走。”
  “好。多谢。”小竹心头放下了重担，在老鬼的九凤困没有消除之际，她开不了这个口。如今有这个好机会，她怎么可能错失呢？
  “那我这个听者有没有份？”赤岭见老鬼心情好了些许，又不禁想调侃他。
  “石头，你在秀青山的产业就够你吃一辈子的，况且你又不是个喜欢掌家理财之人，就别开玩笑了。”石头是谁，那可是姚明邦的关门弟子加女婿。想当年姚明邦算一个风水就收了人黄金万两，大名传遍大明。再加上早些年，石头也为不少人瞧过风水，怎么可能会缺钱花。
  “我是说，不如把秀青山的产业也交给你管，盈利平分。”赤岭自小喜欢观风水，所以师傅观察他不善于挣钱后，就找了个落第的秀才当管家，可那秀才如今已年老，眼花得不行，一直写信来让他找个好管家来替了自己，他也好在两只脚都踏进棺材前，南下找寻一下诗人笔下的江南。
  “你们倒是可劲儿的使唤我这把老骨头。”老鬼应承下来。不说别的本事，只凭着经商这一行，他是绝不认为自己比别人差的。要不然，从他们母子身无分文地被赶出屈家后，他怎么能积累到腰缠万贯。
  赤岭和小竹看老鬼面上埋怨，其实心里头早乐开了花，也不禁面露笑意。
  “客官，都包好了。”掌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先帮我垫付，回头我还你。”赤岭轻声对小竹说。这回轮到他结账，他身上的钱剩的不多，肯定不够付这些衣裳。等回了秀青山，再一并给她。
  小竹点点头：“成。”他们三人出行，通常都是一个轮一个地结账。听老鬼说，石头给他娘子把一路的盘缠的花得差不多了，能撑到长白山也实属不易。她走回柜台，付完了钱，把包袱丢给石头，“出点苦力吧。”
  赤岭把包袱系在背上：“是直接骑马，还是要马车？”
  “骑马！”小竹和老鬼一同说，说完他们出门牵住缰绳，翻身上马。
  骑马快，想必他们都牵挂着大明的人和事。原以为此来东北是一能缓大明北方之急，二能解自身九凤之困，如今完成一样，也算差强人意吧。赤岭也上了马，地面没有之前那么晃了，他把眼一放，长白山头，浓烟密布，犹如末日。
  三人策马而去，掌柜的正准备拿们板子关门之际，一只云缎勾藤米珠石青缎靴踏进了成衣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