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中，姑娘的眼柔得如一汪清泉，紧张与担忧地凝视着昏迷不醒的壮汉。
  “阿羽，阿羽。”高烧中的壮汉不知在摸索些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姑娘面色凄然，替他换了一条汗巾后，伏在他的身上小声地抽泣。赤岭的眼落在她冻得发红的手掌上，目光一黯。
  那厢边，姑娘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声音绵柔，听得赤岭昏昏欲睡。着实是听不懂的话，就和在他耳边念佛经一般，正当他瞌睡四起时，老鬼拉了拉他的胳膊，冲他笑了笑。
  赤岭心中警铃大作，完了，定是这老鬼正大光明地做了听众，此时正要与他有福同享了。他挪了挪身子，挨着老鬼，继续靠着岩壁。
  “看不出啊，石头，这黑帽子有一手，娶了妻还能让这小姑娘魂牵梦萦的。”老鬼想着，这黑帽子也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有此等福泽。
  “既是这般放不下，就离了长白山，去当他的妾室呗。”赤岭心有不齿，对这黑帽子提不起好感。不管从前如何，娶了妻，就该断了那些莺莺燕燕。何必让外头的姑娘失望，又让家中的妻子伤心呢。
  老鬼听出了赤岭的讥讽：“感情你秀青山的风俗是一夫一妻，就让整个大明朝都是如此了？男人三妻四妾的，不是顶顶正常的事嘛。要说黑帽子和这姑娘，倒比他发妻认识的还早哩。可惜人家是个异族姑娘，这黑帽子又是家中的顶梁柱，婚事自然不被允许啦。后来人姑娘不肯做妾室，黑帽子抵不住家里人的压力，娶了妻，眼瞧着日子过得也红火，哪曾想遇到那黑心的四叔，这不一条小命就要断送在此。这姑娘才出手相助，救下了他。千里护送，直到他昏了过去，才敢现身于我们眼前呐。”老鬼靠着零碎的话语和强大的观察，把这对苦命鸳鸯的事给说得让人闻之动容。
  赤岭嘴角抽了抽，他以后定要多多督促老鬼往说书发展，比倒斗精彩多了。
  “你说，要是这黑帽子知道是姑娘救的他，该如何自处呢？”老鬼睨着眼，冷眼地瞧着火光中的一对璧人，娇小柔弱的偏有一身荆棘的刺，强壮有力的却是个心肠软弱的人。
  赤岭呆呆地望着外头，这岩洞一侧有一个小洞，从洞口望出去，刚好能远远地看见长白山的山顶，白雪皑皑。都说长白山是取自：“长相守，到白头”的意思。群山拥着天池，岁岁年年，人们期盼着爱意，也能如此。只是这世间，真的有这样子的感情吗？他想，黑帽子娶妻前，定也是喜欢这个温婉漂亮的异族姑娘的，可是因着种种原因，却难以厮守。姑娘或许早已决定忘了他，却眼见着他陷入困境，不惜启动家族的阵法，来救心上人。
  也许她知道，启动阵法以后的结果。也许，她不知道。
  “既然这姑娘在黑帽子昏迷后才出现，那么她定会在他醒来前离开，不出意外的话，还会请求我们为她保密。”原本只消照料他，可偏偏遇到了他们三个局外之人。这下，实在是送上门的好机会。
  “你的意思？”老鬼嘿嘿一笑，黑暗中的火光里，他脸上的算计展露无遗。
  “自然不能明着来，我瞧这姑娘心志颇坚，你且想想如何不露声色地让她答应帮我们进那地方即可。”赤岭叮嘱着老鬼，他混迹江湖日久，这黑话白话由他出面来讲，最是稳妥。
  “放心，我心里省得。”老鬼的主意在肚肠了滚了三圈才敢放心说出去，对付一个小姑娘家，不说十拿九稳，那失败的几率还是极少的。
  这一念头，在老鬼第二日被推醒时，就断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瞟了一眼正在热锅煮饭的黑帽子，很好，已经苏醒，能正常活动了，再转头看了看叫醒自己的赤岭，除了眼底的青乌有些深之外，精神不错。哦，左手边的小竹，还蜷成一团，与周公之约还难舍难分呢。等等……人呢？
  他环顾一圈，又一圈，那异族姑娘怎么没了？
  “我醒的时候，她已经走了。然后这黑帽子，哦，他叫潘励。他醒了过来，以为我们救了他，道了谢，正在做汤，答谢我们。”赤岭深深怀疑，他是饿得不行了，才主动担了这差事。
  原来不是他无能，是敌人太狡猾，竟趁着夜色朦胧时，偷偷溜了。这下，他们只能自己去寻解九凤困的地方了。老鬼暗恨不已：“那她就不怕我们告知潘励？”
  “其实我转念一想，若是我们告诉他，反而是称了她的心意呢？”来去匆匆，昨夜也只听得她一面之词，若是那姑娘有心让潘励愧疚，由旁人转述，或者更能惹人疼惜。并非赤岭多个心眼，而是他曾经也遇到过这样的女子，叫人猜不透摸不清。
  “那到底是说，还是不说？”老鬼揉了揉空空的肚子，小声问道。
  “她既这般做派，我们又何须插手。”赤岭说完，走出洞外，天朗气清，雪未消，鸟先啼。他捧了一撮洁净的雪，在面上轻轻搓了搓。啊，冰凉的触觉让他浑身都颤了颤。等到神台清明时，脸颊上又微微发烫起来，十分舒服。
  此刻的他们正位于密林北侧山麓的一个岩洞里。放眼望去，古木参天，遮云蔽日，穿过茂密的丛林往西走，便能抵达长白山天池。据说长白山是座活火山，在万历年间，曾爆发过一次。根据记载，火山喷发声如放炮，仰见则烟气张天，大如数搂之石，随烟折出，飞过大山后不知去处。赤岭默默地看了许久，希望此次他们的密林之行能够顺利，神圣的天池，能庇佑他们解除九凤困之扰。
  “用饭了，石头。”小竹在身后叫了一声，惊起数只飞鸟。
  “好。”赤岭转身走了回来。
  厚厚的积雪上有一堆乱了的脚印，小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刷牙净面，找了处偏僻的角落，解决了内急大事后，急急地赶回了洞中。
  有老鬼这个饿死鬼投胎，她若走得慢些，这一上午得饿晕了。
  “竹姑娘。”潘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鱼汤递给她，又从简陋的灶台边取出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饼子，送到她面前。
  小竹瞪了两眼赤岭和老鬼，心道，人比人，真是太有差距了，难怪那异族姑娘对这潘励旧情难忘。
  “多谢。”小竹接过食物。鱼汤寡淡，饼子太甜，可对她而言，吃下去的每一口都是美味。自从经历了神女墓中饿到发昏的事后，她们三人出了墓，几乎顿顿都是一扫而光，哪怕没吃完的，也是赠了乞丐或者下顿热了再吃。农家耕作辛劳，她们更要懂得珍惜才是。
  吃完后，老鬼主动分担了洗漱工作，倒也没再喊什么眼睛疼。洞里剩三人。伤员潘励，躺在石壁上，静静地坐着。赤岭拿着一根枝条，在地上点点画画。小竹就着充足的日光，翻开《楚巫咒术》，懒懒地托着腮，等着石头研究完地形。
  洞里静得诡异，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吹起三人的发，才能听见若有似无的呼吸声。
  “石兄弟，敢问我昨夜昏迷之时，你们有没有见着一姑娘？”潘励行了个江湖礼，问得很是诚恳。
  咦，这人终于问了。小竹盯着身旁石阶上的断木，她正数到第三十五圈年轮，不对不对，是五十三圈？
  赤岭没有马上回答，他先望了一眼小竹，见小竹若无其事地对一截古木发呆，才转过头来，直白地问潘励：“那姑娘和潘兄是何关系？”
  潘励被问得苦笑了两声：“说来不怕石兄弟笑话，那算是我的心上人。”
  “什么叫算是，难道还有不算的？”小竹突然开了口，目光直直地看向潘励。
  潘励尴尬地咳了两声：“竹姑娘教训的是。阿芬是我自小的心上人。昨夜她来了是吗？她看起来如何，瘦了吗？过得好不好？她……”说到此，他暗骂自己关心则乱，石兄弟三人都是初次见阿芬，怎么会知道阿芬的近况。可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去从他们口中得知，哪怕，是她曾说过的一句话也好。
  “你这人，好生无礼。其一，你这般关心一个姑娘，若叫你妻子知晓了，你叫她以泪洗面吗？其二，你若真喜欢阿芬，为何不坚持娶她？要从别人口中了解她的事，你不觉得相当讥讽嘛？其三，你这人当断不断，做什么事都拖泥带水，实乃贱男之典范。”小竹骂的起劲，完全把对面的潘励说得是面红耳赤。
  “竹姑娘，听我解释。”潘励上前一步，打算用话来化解小竹的误会。
  “朝我解释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你的心上人。”小竹说完，把书丢进包袱里，气冲冲地往洞外找老鬼去了。
  “见谅，她近日火气比较大。”赤岭见潘励的修养还不错，小竹骂成这般，他仍是没有发怒。
  “竹姑娘说的对，此事，实乃我的错。”潘励摇摇头，用手搓了搓眼，不知从哪里说起，“我曾像阿芬提亲，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娶她过门的。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心血，才让家族肯接受她吗？”强壮的汉子此时如同幼儿一般，哭得伤心，“可你知道吗？就在我兴高采烈地打算迎娶她之际，她竟派人冷冰冰地对我说，此生要长住长白山，不会再嫁人。我发了疯地去找她，却再寻不到她。之后，我与如今的妻成婚，阿羽待我很好，好到我以为能在岁月渐消中慢慢地忘了阿芬。直到一年前，我才发觉，原来当年养母遣了人去辱骂阿芬。依阿芬的性子自然是不愿嫁我了，是我无能，是我无用，护不得她周全。”
  见潘励抱头痛哭，赤岭惋惜，这两个人，情深缘浅，心中都有彼此，却碍于世俗，不能在一起。他伸出手臂，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这些年，他一定也很不好过，在家要面对妻儿，不露异样。在外，面对亲戚和对家，时刻提防。心里面，还得牵挂着阿芬，弄得个身心疲倦，形容憔悴，难怪昨儿个一瞧，看他和阿芬两个，跟对父女似的。
  “造化弄人，既然她不愿再见你，你也别再踏进此处了。”成了亲，就是责任和担当。赤岭心头一软，劝解潘励。
  “不不不，我已经得了阿羽的同意，能娶阿芬做平妻。此次进山，我也是想寻她。一年来，我派了无数人进来，都找不到她。此番，我亲自来，相信阿芬会愿意见我的。”
  赤岭嘴角一抽，完了，真给小竹说中了。也许老鬼会说他情谊深厚，但成长于秀青山的他的内心，能感受到这潘励在感情上确实是个斯文败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