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儿子儿媳回房里去了。长生夫妇心情沉重地依然坐在老母亲房里。现在耕地是承包到了，就剩下投资周转资金了。两万四千块钱地价，这个数目着实不少。长生认为翠红不会贷给他。
  “好了，给咱面子，借给咱五千块钱打发掉。说不定还撞不响呢。你想想嘛，她一天到晚把娘家看成命根子似的，你哥不也借不出来吗。娘家哥都撞不响，咱算个啥呢。你小外甥女不是放出话来，说他们家的钱只借给本家亲戚使用。”长生凄婉地笑着。“你姐呀就是那么不够数，心里从来就不装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她认为自己的兄弟姐妹借她的钱，就不打算还了。”
  “那你说，咱明天还进城吗?”没有这个财富的亲姐还好。有了财富姐，她要是不帮忙，还真倍感低别人几份。每每长生提及翠红，翠花总是心酸，心酸自己的亲姐一直以来就没有给自己长过脸。当年，翠花未出嫁时，不仅仅帮助翠红看孩子，外甥外甥女小时候穿的鞋子都是翠花这位小姨一针一线纳的千层底布鞋。翠花凄惶惶感慨，“人吃地一辈，地吃人一口。”她清楚自己的秉性与翠红天壤之别，所以打心里并不恨姐姐，“我造的孽，为何让她受。”
  “哎呀，两万五千块钱呢。别说咱出一分五的利息，就跟村里一样二分钱的利息，也不见得你姐肯借给咱，她心里总是认为咱们有借无还呢。”长生说。
  “要不，我跟儿媳妇商量商量，她的陪嫁钱，咱借来用用，到年底给她。”翠花说，对于她来说，进一次城，去翠红那里，就好比看一次南京大屠杀，抹不完的眼泪呀。
  长生的脸色马上变了，颇为吃惊，断然道，“儿媳妇有那心，不用咱说，就把钱送过来了。没有那心，咱给晚辈开口，她说存在娘家，到时候，你一个长辈，没有台阶下呀。咱不要伤那个自尊了。我看最终还得高利贷。现在这社会，就没有人的闲钱会让你白白使用，最低最低，看着人情也得一分五的利息。你承包土地是为了挣钱，人家放钱不也图利息吗。”
  “唉，这信用社也是活活糟蹋人呢，五百块钱入个股，一年也只能贷五千块钱。一个户口本也只准入一个股。”
  “我看咱明天还是硬着头皮进趟城里，万一这次在你姐面前能撞响呢。她要是不借给咱，咱以后对她也就彻底死心了。”长生是不想让村民得知自己一开始承包土地就在村里寻摸高利贷。一方面受人揶揄，另一方面放高利贷的掮客见着特别穷的人也躲得远远的。
  翠花凝眉蹙额，面露痛楚。她是这么个人，虽然姐姐对她无情无义，但她不恨姐姐。人家自己的钱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长生夫妇给翠红买了十斤鸡蛋。先去家里推不开门，在门外呼喊一阵没有人应声。他俩就去了批发部。在市场批发部，翠红一个人，忙着整理货物，总是忙个不停。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休息保养花钱享受。如此臭味相投一对，亲友们不理解他俩要那几百万元干什么。按说，三个子女，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是博士生导师，大女儿是央企大领导；小女儿读到中学就停学了，一直做生意，出嫁时陪嫁就二百万人民币。有如此富裕的一位亲姐，翠花一提及到亲姐跟前借钱就提心吊胆，造孽呀!老祖宗!真会造孽!
  翠红见妹妹妹夫来了，没有亲热劲不说，也没有好脸，好像妹妹欠了她二万块钱有些年月还不了了。
  翠花一放下鸡蛋，就开门见山道，“姐，我今年到农场承包了五十亩、、、、、”
  “嗷，你是到我这里借钱来了。”翠红一开腔就是怨气，盯着自己的货物，珠连炮放开了，“你姐夫那不够数，一下子就给他兄弟放了八十万的一分息，支持他兄弟开加工厂。大姑娘呢，说是央企的大领导，在北京连个房子都买不起，说是到我这里借一百万买房呢。我供她上学，花几十万给她买工作，就不管她的住房。小姑娘昨天才回婆家，也跑到我这里借钱来，当初我可是实打实给她陪嫁了二百万支票。这一家子人，真是不知道我的死活了，好像我是印钞机。”
  长生见妻子的眼泪倏忽间就在眼眶里打转，劈头盖脸打断翠红的蛮劲，说道，“姐，要不了我与翠花到村里给你借钱，帮你度过难关。当真是穷人难上富人门，我与翠花还没有说向你借钱呢，你就开始哭穷了，至于这么敏感吗。不借给人钱，连个好脸也不舍得给人吗。走!”长生拉着翠花的手出来了，标榜自己有血性。夫妇俩百感交集，是想到撞不响，可没料到翠红竟然丝毫面子也不给，一脸横肉只顾倾诉自己的委屈，好像翠花夫妇是提着屠刀来的。
  “你姐夫不在批发部，肯定就在家里呢。听见咱俩的声音也不敢开门了。”长生骑着摩托车愤恨地对翠花说。“贫穷的时候他就懂得合作的重要性。没有进城前，冬天没事了，他还不是经常找我做生意。富裕的时候他也不会忘记穷人的可悲。所以他的儿女事交待完了，咱的儿女事来了，他就躲着咱。咱不是两个儿子在读书，也不至于向别人开口借钱。他俩就不考虑，咱俩既然来了，肯定是在家里掂量再三了。以后他们有事，咱们不去，咱们有事也不用通知他们了，这次就彻底断交吧。穷人和富人打交道，穷人就是看上富人的钱财，想让富人帮扶。他们在城里，咱们在村里，平时又不打交道，关键时候再用不上他们，那还来往个什么。她有钱能放下咱们，咱穷对她还有什么丢心不下的。也是，人家拉屎都要过筛子，咱当然撞不响了。回去了就找高利贷，谁的情也不承，见谁都不脸烧。我也看清楚了，现在都是抓钱呢。谁对谁也不念及情分。一切都得钱下场呢。难道没有这么个财富姐，咱还不过日子了。窘迫也就窘迫这七八年，谁还能世世代代都是穷人。唉没本事，再没力量，没背景，更没有有钱有势的亲戚帮扶，也只能指望子女学业有成了。也该你姐说嘴，生意蒸蒸日上，子女各个顶呱呱。你就不知道，你姐压根就不愿意与北滩的亲戚来往。你不见她的儿女每年回乡拜年，也只去他们本家亲戚，两个村里这么近，他们就不来看望舅舅姨妈。如此，还有什么可来往的，只剩下丢人现眼了。”
  “我看，咱还是不要那五十亩地里吧。家里这三十亩地种着，平时再打零工，差不多也够两个儿子读书的开销了。”翠花说。
  “说什么呢，咱紧干慢干，你姐都瞧不起咱，哪里还敢松气。再说单单高中生一年就得一万块钱呢。到大学了，三十亩地连一个大学生都供不起。”
  “地价这么大，又全都是高利贷。单单地价到明年棉花丰收了就得六千块钱的利息呢。八十亩地的投资到丰收，又得多少利息给别人呀。那块地又不是一类耕地，咱一亩地好了也就二百块钱的利润。”
  “别说了，这帐我比你清楚。谁知道明年西瓜与棉花的行情呢。要是西瓜一亩地两千斤产量。两毛钱一斤，那就是四百块钱。棉花再四百斤产量，一亩地不就是四百块钱的利润吗。你别考虑那么多了。现在这没钱人承包耕地，还不都是指望高利贷周转。要不怎么说有钱人越有钱、、、、、”
  “穷人越穷、、、、”
  “你就知道放弃、因噎废食。即使赔本了，又能赔到哪里呢。翻越不过高利贷这道梁，咱步步落后人。这么多年没有承包过耕地了，咱得知道勺大碗小吧。年轻人承包耕地这么疯狂，咱也得试试水深浅。你别担心钱。回去了我寻觅高利贷。”万事开头难，长生现在还不打算到自己村里寻摸高利贷，他将自己村的高利贷安排在明年的耕地投资上。陷入如此窘境，他算是初出茅庐，不过也懂得张一次口，就要有失足的把握。过去他没有向别人张口高利贷，过分自尊。今夕对比，他感慨颇重。如今这已经不是他父亲在世的年代了，那时的人们以放高利贷为耻，以离婚为最大的耻辱。现在人人都在谈钱，又人人谈钱色变。谈钱色变是因为怕你想他借钱，所谓借就是没有利息。人往钱眼里钻是好事，就怕唯利是图。钱不顶钱用来，物欲横行了，辛辛苦苦种地几年好不容易积攒十万块钱，旧房扒拉了，就要盖别人三十万的宅院。夫妻俩有八分力量就要盖十分的房，从不量力而行，只顾攀比，看什么流行就龇牙咧嘴地盖上了。两口子谋划着：身边有十万块钱不盖不行呀，人人都知道咱在放高利贷，难免拉不过面子的更穷的亲戚来张口，索性就赶紧压在房子上，住了也身心舒坦，也与穷人站在了一个起跑线上；否则就要得罪亲戚呀。长生理解，这不是谁的错，也不是人心不古，越来越卑下自私。社会发展如此呀。人人又都是俗人，超脱不了物欲呈现的穷奢极侈。要不为什么自己的孩子再劣质，在父母眼中都是好孩子。他理解穷人，因为他们的那点小钱来之不易，不是风刮来了，也不是水到渠成自然流下来的。所以他们得死死守住。富人往往缺乏富裕的心。金钱就是万能的，它可以买得情义。残忍的并不是金钱，而是金钱占有者的利欲熏心。货币的加速流通原本就在刺激物欲横流，此时人们遗失的只有爱。不论贫富，找到了自己对社会的那份责任，就真正享受到了人所主宰的社会中的无限乐趣。你找到了舵手的位置，大众就在为你划船。夫妻俩恩爱一生是天作之合，臭味相投也是天作之合。无关乎善良与邪恶，只有支点不同。有的夫妻俩为自己的选择频频获得丰收；有的为选择付出沉重的代价。既然选择，就有后悔的时候。因为人是复杂的，人这一群体更为复杂。长生看到父母那时的施恩就抱怨过，力所能及呀；今天即便他在人情上一无所有，那也只能说人人如此。他的感情投资赔本了，便胡思乱想。然而，他能因此改变自己作践自己吗?他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