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恶事
作者:
水罙 更新:2021-10-03 11:23 字数:4150
自大长公主不再掌权后,便将三千铁骑散于人间,此后避世不出。
无人知晓黑旗军究竟隐于何处,甚至因多年未曾现身,众人几乎已将其忘却。直到此次,永嘉侯世子率领黑旗军于京郊驻扎,一眼望去,仍似当年一般威风凛凛,甲衣佩刀俱是不凡,其势并不弱于任何一支军队。
众人这才突然反应过来,思绪却飘向了别处——都说大长公主嘉懿富甲天下,原来并非传言,否则何以供养出如此军队?
云礼近来擅于伪装。
哪怕情况紧迫至此,他也只当成是服药刺激腿上穴位后,才可从辽东疾驰归京。甫至京城,将黑旗军安顿后,身子便承受不住,直接卧于床榻,如今已有数日。
可叹局势危若累卵,大长公主与永嘉侯俱困于太山,他便只得强撑病弱之躯处理事宜,至少要将正在对峙的几方震慑住。
随行的黑旗军统领不敢有半分怠慢,自是汤药吃食小心伺候着。京中消息有传则传,却不敢让他劳神费力。
云礼心中有数,事情轻重缓急看得分明。可纵使如此,对于沈昭的消息却不敢耽搁。如今城内俱被程党把控,便是五城兵马司也要暂避锋芒,只是勉强维持秩序。
他不敢大张旗鼓地寻人,只好给留守京城的隐卫递去消息,至于承恩寺他一早便打探过,并无沈昭身影。当传话的小沙弥实为余怀梓喊去搪塞云祯的。而沈昭信中所言的京郊别庄,他更是查不出地点。
但是隐卫亦说不出具体缘由。可见沈昭离开早已做好万全之策,她这样机敏聪慧,云礼心中倒是一片苦闷。生气也不是,心疼也不是。
最终只得寻到余怀梓身上。
对方如今俨然已是五军营的座上宾,若非以黑旗军的名义相邀,未必得见。可纵使这般,余怀梓也未透露半分消息。
“十三爷同她相识数稔,可曾见她将自己置于死地而不顾?”
“她向来是艺高人胆大。且眼下京中诸多变故,她不插手便也罢了,竟还瞒天过海避而不见,可见不是寻常事。”
云礼沉默了半晌,复又直直地看向余怀梓。
“余公子今日不同我说,是不便透露,还是自己亦不清楚情况?”
余怀梓怔了一下,险先被他套出话来,片刻后,见对方目若寒冰,满脸沉郁,可见心中气极。
只得沉声说道:“她之性情你应当知晓,值此多事之秋却不现身,定然是有自己的考量。至于凶险与否……她身侧的隐卫总不会无动于衷。你若贸然行动,坏了大事,只怕更添仇怨。”
云礼闻此言,忧虑更重。
虽说对沈昭的安危放了心,可对方这般行事却让他深觉是雾里看花,愈发模糊不清,心底反倒更不安稳。
直到这日黄昏时刻,守于城南的杜巩派了信使前来拜见,他才分出心神处置。倒无他事,只言次日将使幕僚登门拜访,望他应允。
黑旗军不同于别处,对方只得小心处事。纵使如此,其意亦昭然若揭。
云礼并不道破,应下此事。
信使来得突兀,走得悄无声息。而他背后的主人同样突兀——只怕此刻京中还有某些人对此惊疑不定,实在是杜巩的出现太出人意料。
而他的态度更让人捉摸不透。
照理说他远在榆林,却在短时间内纠集数千军士赶赴京师,若说无人事先告知,实在不可信。再说,早两年,沈昭调查私铁案时,亦发觉对方与程濂来往密切。
可如今程濂已有反意,杜巩若真将其视为同党,便该立即出兵发难,至少也该举旗表明立场。但他不仅毫无动作,还匆忙给自己递了信。莫非是想替程濂拉拢他们这三千黑旗军不成?
云礼凝眉思索,却得不出结果。
片刻后,又听人传来消息。
榆林军队竟传出了动荡之事。
数千军队进京并非易事,杜巩又欲掩人耳目,因此是分批而行。可惜京郊野外并非好去处。倒非大周军士身娇体弱不堪重负,只是原先吃苦行军是驱异族,逐野寇,却非今日自相残杀。
其中几批早到的榆林军士此刻已是哀声怨道,更有甚者,欲违反军令,私自离队。虽说已尽数压制,可时日一长,暴动依旧四起。
若真自乱阵脚,榆林这支军队便是不战自败。
……
沈昭从中军帐出来时,天色渐晚,四处已燃起点点篝火。不觉已至黄昏时,众将士拾柴煮饭。既是在郊野驻扎的营帐,这吃食也别指望太好。
不过都是经年行军之人,这些小事倒不放在心上。便是这辈子过惯了姑娘生活的沈昭亦不放在心上,她原先入危局时,什么样的苦楚不曾经历?可此时又怎能同往日的危局相比。
军帐绵延至远处,烟火燃起。尤其是刚到不久的将士,经受了数天的奔波劳累之后,偶得歇息,倒是比往常放松许多,用膳之时难免传出嬉笑怒骂之声,竟也显出几分清闲来。
可这清闲到底有几分,想必众人心中有数。
沈昭见此,却不免了叹了口气。
转身进了自己的营帐。
从草原上逃回来的几百人,虽然是跟着榆林军队一起入京,杜巩却没有让他们再入编制,而是将他们当成独立的队伍,直接随军。
这倒使沈昭少了很多麻烦。
他们是一同从鬼门关闯回来的,又知道杜巩曾对他们不怀好意。因为行事都带着几分警惕。至于对沈昭,由于她的种种表现,则是更加认可。因此沈昭若真有什么举动,他们反倒可遮掩一二。
眼下既派人给云礼传递消息,以他之心性,想必明日便会召她入营。可独只会面并不能解决如今的处境,趁机联络云骑才是正事。
沈昭将薛柏一单独唤出来。
“若无意外,明日杜巩便会令我前往三千营探听消息,届时我将向他请示带你同行。你在途中想办法给云骑传消息,让他们在原地待命。”
“原地待命?”
薛柏一怔了一下。
“军营并非善地,您又欲留于此处,应知会他们护您安危。”
“不必如此。”
沈昭摇摇头,若有所思。
“到底是军营重地,若他们离得太近,反倒徒惹怀疑。眼下形势难测,我需见了云子谦后再下决定。”
薛柏一似是知她所想,不禁皱眉问,“您是怕世子爷……”
“我怕他狠不下心。”
话落便不再多言。
她原是被局势蒙了眼,直到初入京畿地界,乍然看见驻扎在山野的榆林军营地,才知行事之艰险。
程濂举事虽是有意为之,可他终究只是一朝之权臣,非一国之天子,哪能准备得那般妥当。使众将士有可卧之席,可吃之粮,已属不易,至于好坏与否,何人在乎?
苦的终究是众军士。
即便是天子之军,远征四方,其途中亦须百姓铺道搭营,同样劳民伤财,岂非恶事?否则,平民百姓又怎会厌恶行军打仗之事。
而世代从军之族,有多少子弟于各处从军,如今一声令下,各方皆赴京城,再一声令下,便是血刃相对,其中有多少是为至亲,或为挚友?如此岂非恶事?
而这些事云礼不会看不到。
他会如何抉择?
而今崇仁皇帝乍然薨逝,众人皆将此视为难得之良机。即便是自命清高,一心为民的士大夫,亦受权势之扰,或作壁上观,或抬手轻触,只为撩动两颗棋子,为自己谋一处青云直上。
可以云礼之心性,他必不会置身事外,却不会借势谋事,至少不会以众军士之生死为赌。他自认乃芸芸众生,依附天下大势而生。纵使因掌三千铁骑,身陷权势之囹圄,不可挣脱。可心中仍存一分善念,自是惟愿战乱终止,天下皆安。
沈昭微微叹了口气,一时间竟是茫然失措。
她不敢开口游说。
这时,外头突然传出喧闹之声。
一个小军卒跑来传命。
“宁百夫长,将军请您过去叙话。”
将领既在外行军,应以将军称之。
自入京后,之前从草原深处出来的那几百人便归沈昭管辖,此刻已是百夫长。
“劳烦军爷。”
沈昭点点头。
上前几步后,又低声询问,“军爷可知所谓何事?能否告知在下。”
此刻离杜巩将她唤去议事,不足半个时辰,应当并无要紧事,行事不该这般仓促。且看这小军卒的模样,似是对她颇为不喜。
小军卒见她态度尚好,脸色缓和了些许,声音却仍是冷硬:“百夫长手底下出了逃兵,当同将军解释一番才是。”
沈昭愣了一下。
她最不愿发生的事竟在此刻发生,一旦传出去,榆林军队是自乱阵脚,其他地方却是幸灾乐祸。而三千营那边,只怕更难琢磨,不知云礼会作何想。
更不可容忍的是,这人出自她麾下。
沈昭沉着脸去了中军帐。
进去才发觉伺机逃匿竟不止一人,眼神顿时冷了一瞬,继而向杜巩行礼。
杜巩脸色亦是难得的十分阴沉。
行军之时最忌逃兵,因其将引起军中恐慌。尤其此次情况特殊,更会使得人心浮躁,届时战起,将不堪一击。
沈昭当即请罪。
杜巩神色冷淡,“既是请罪,那依你之见,此罪当何罚?”
沈昭缓缓抬头,眼神冷厉。
“卑职管教不当,自请领军杖二十。他们几人违反军令,密谋逃匿,当处以极刑。”
杜巩对此并不言语。
匍匐在地上的几人听得此言,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是毫无血色,纷纷磕头。
“请将军宽恕。请将军宽恕。卑职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做出这等糊涂事来,您宽厚仁慈,就绕了我们这一次吧。将军!将军……”
见杜巩无动于衷,他们又将视线转向沈昭。“百夫长,您替我们跟将军说说情吧。我们跟着您出生入死……您当时把我们从草原里带出来的时,就曾说……说定让我们往后共享荣华富贵,请您保我们——”
“住口!”
沈昭冷声打断他们的话。
视线依旧不偏不倚地看着前方,声音却冷似寒冰。
“行军之际密谋逃匿本就是不可宽恕之罪,军令如山,谁敢违抗?!我当时把你们从死门关拉回来,是让你们日后替将军效命,并非纵容你们无视军中法度,胡作非为!”
“百夫长,我们是有苦衷的。家中尚有妻儿老小无所依靠,只想着回家瞧上一眼,看他们是否安好……眼看着战乱将起,只怕他们无处可去,反倒因此害了性命!”
“胡言乱语,不知轻重!既已参军入伍,便该将家事生死置之度外。”
“可我等入伍,本是谋一口吃食,又或保家卫国。如今吃食既无,家已难保,何必入伍?!”
这话可算是吐露众人心声。
当下神色各异。
沈昭亦不曾想他们会这般不知分寸,神色愈加阴沉。
“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将军养你们是让你们说这等违心之言么?还不掌嘴自罚!”
果真是半路出家,道行太浅。
杜巩面沉如水,看了沈昭半晌,似是想从她脸上瞧出什么来,可惜此时她脸上唯余愤懑。
将这群不知深浅的人养在身边,迟早酿成大祸!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事已至此。宁明,你下去领十军杖。至于逃匿的这几个,看在你们情有可原的份上——”
几人脸上的笑意还未溢出。
“留个全尸吧。”
紧接着便是一阵哭嚎声。
沈昭面无表情,领命谢罪。
出帐之后,又向薛柏一传话,“待会儿向将军请示,将几人的尸首领会我们的营帐。”
薛柏一愣了一下,不知她是何意。
“让其余人都瞧一瞧,若是有人胆敢再行逃匿之事,全尸也别想留。”
薛柏一被她眼底隐隐显露的杀意吓了一跳,迟疑片刻,终是应了下来。
沈昭眼下是真恼了。
方才那几人嘴不严,肆意言语,反倒引得杜巩起疑,险些坏了她之计划。若真在此时为杜巩所恶,所行之事便是功亏一篑。
这可不是当时把他们从草原里拉出来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