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冯道:一日看晋众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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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非石 更新:2021-08-30 09:48 字数:4848
916年,二月底(农历),莘县。
这一年,春日霏霏细雨,阴冷潮湿,对于生长在少雨北方的晋军而言,绝不是行军的好日子。但前线传来消息:梁军王檀、谢彦章、王彦章率兵三万出阴地关,奔袭晋王龙兴之地太原(时唤晋阳)。
冯道作为霸府掌书记,自是跟随在晋王李存勖身侧,行军打仗概莫能外。因自去年梁军于莘县营垒对峙开始,时日已久,晋王强占了一处稍有些门第的宅院作行辕。
“好他个朱友贞,竟然又来一次围魏救赵。”行宫里一众大将听着李存勖训示。
这阴雨天,光线晦暗,冯道自低头就着昏暗的灯烛处理着文书。
晋王所谓的“又”乃是去年李存勖远征魏州时,梁将刘鄩趁虚引着小股人马奔袭太原。闻知此事,镇守幽州的周德威迅疾亲率五百骑兵奔赴土门(今河北井陉东北),调遣土门镇军阻截梁军;那边厢,李嗣恩自佗道追击刘鄩,先入太原以守。
奔袭皆在一个“奇”字,更在一个“诡”字。刘鄩听说李嗣恩先入太原防备,后有周德威追击,只能放弃偷袭,回军东进。
至此一役,李存勖加强了太原的防守,而诸将中,张承业、李存璋二人因当初的拥立之功深俘信任,故而以母亲、家眷托付之,令二人守卫太原,以免再落被动局面。
“大王,太原城有张监军(张承业)镇守,城坚墙高,自不会有失。依我看,这些个宵小之辈不足为虑。”身为中门使副使的郭崇韬道。
那梁将王檀乃是朱温旧将,熟谙兵书,曾在邢州拒李存勖亲军,凭此封了琅琊王,可知其绝非徒有虚名之辈;以“两京太傅”而令晋军闻风丧胆的谢彦章,乃是朱温大将葛从周义子,为人儒雅,长于骑兵,奔袭一事有他助阵,好似猛虎生翼;而王彦章为朱温亲军将领,骁勇有力,每战常为先锋,持铁枪驰突,奋疾如飞,军中号为王铁枪。
这三个人实难称之为“宵小之辈”。
“依你之计,倒是就此听之任之?”李存勖狐疑又眼带轻蔑地看了一眼。
换作旁人,早抱拳作揖,郭崇韬却莽作无知一般,铿锵续道:“相反,我倒是觉得大王可以调虎离山。”
李存勖眼轮一转,从犹疑到思虑,转而眼神放光,嘴角渐渐露出一抹笑,拍掌道:“你们以为如何?”
冯道微微斜了眼,去看屋子里的一众人。
晋军或是得了沙陀人的习气,不论沙陀人还是汉将,几乎都骁勇善战。而屋子里立着的这些,更是智勇无二。除了周德威、李嗣昭此刻正镇守幽州,以防契丹人南下,免陷南北夹击之危,其他诸如李嗣源、李存审、李嗣恩、李嗣本这些老将(皆是李克用义子),皆在当前。而去年从刘鄩伏兵中斩杀百余人护主的夏鲁奇亦在列中。
同时,作为牙军护卫的元行钦也在角落里静默着;调运粮草的孔谦也伴听在侧。
李嗣源沉厚寡言,李存勖自是不指望他第一个发言,他将目光看向李存审。
李存审为人谨慎,喜谈兵事,为人足智多谋,决断有力。他霎时明白郭崇韬所言,抱手用沙陀语道:“此战关系非常。太原兵事虽急却不危,毕竟张监军拒守有力,更有存璋兄从汾州引兵入太原,若想偷袭、速战速决,怕是没那么容易。他们又孤军深入,绝不会行围城、堑壕筑垒之事。所以,太原虽急却难言一个‘险’字。”
李存勖点了点头,郭崇韬脸上有几分喜色。
李存审继续道:“而眼下咱们与刘鄩对峙已久,虽然屡次叫阵,那老贼却安稳如常,似乎毫无对战之意。咱们晋地不比贼梁丰饶富庶,又无江南鱼米之地纳贡,加上对方粮运有河漕之便,相形之下,速战更有利于我军。”
李存勖闻言眉头微蹙。
度支使孔谦先是频频点头,看晋王神色,忙献媚一句,上前道:“粮草之事虽难,但大王无需担心,我必调馈无虞。”
冯道却见一旁的郭崇韬似乎白了孔谦一眼,颇有些不以为意。
李存审继续道:“方才郭副使(郭崇韬)所言,确是良策,但我以为,与其调虎离山,倒不如关门捉贼,令那梁贼身陷重围、一力铲除之,将一城一池的小战演变成对决,让他有去无回。”
李存勖听完,不禁痛快大笑:“兄长倒是好计谋啊。”
李存审忙抱手道:“我不过是将郭副使未尽之言脱出而已。”
李存勖看了眼郭崇韬,眼里皆是欣赏。
冯道眼色在这屋里众人脸上逡巡,只见那郭崇韬一扫瞬时的阴沉,重放了晴明,堪堪一个喜怒皆形于色;李嗣源寡言,听得一番计谋,若有所思,频频点头,确是个忠勇有余但智谋不算上乘之人;李嗣恩因战被槊击中嘴巴而留下伤疤,一片唇看着略有可怖,此时正抿着唇频频点头;至于李嗣本倒是拍掌附和。
接着便是商讨部署兵力“关门捉贼”。
众人纷纷领命而出。
此时天色已晚,冯道手中文书尚未办完,正想询问晋王意见,却听得一声娇软的脆声唤道:“二郎怎地今日连饭食都不得空吃了?”
不消说,此乃晋王的专宠美人刘玉娘。
这刘玉娘乃是晋王生身母亲曹氏的歌伎,908年送与李存勖,虽然位在正室韩夫人、侧室伊夫人之下,却盛宠8年,尤其在诞下长子李继岌后,因酷肖其父、甚得晋王喜爱,至此母以子贵、专房之宠,每有战事,诸夫人中,唯她随军。
李存勖本不爱这些文书之事,看到刘玉娘来了,似得了解脱一般,喜声道:“你怎地又来这正堂?”
冯道见状,只能垂下眼在文书之中,以遮掩自己的尴尬:前些日子在太原,监军张承业可是为了刘玉娘屡屡进正堂而劝谏过的。毕竟这正堂乃是议事之地,她一个妇人家屡屡闯了进来,有失体统,更显晋王约束后宅无力。为此,晋王还恼了张承业,好在老夫人曹氏帮着在旁敲打。
只是好了些日子后,刘夫人又故态重萌,而李存勖再无约束,军中他人更是无从置喙。
“我来给你送饭食的,免得回了太原,老夫人怪我没有好好侍候你。”
冯道虽未抬头,也能想象这刘玉娘说话时媚眼如丝的神情。
“我倒是真饿了,来,给我看看你都带了些什么。”李存勖道,忽又想起了什么,吩咐冯道:“这些文书你看着办吧,若有些非常的,你回头再来禀告。”
冯道和几名下属忙作揖应诺,抱着些文书起身退出来,与之一道的还有元行钦,二人略作一笑。
出门不过十数步,两个专擅讲笑话逗趣的伶人鱼贯而入,迎面向着冯道打起了招呼:“冯掌书,您这脚步匆匆的,是要去哪处啊?莫不是又要寻柴草垛去?”
原本伶人地位低微,但李存勖好伶戏,谓之“殊宠”亦不为过,不仅重赏财物,更加官进爵,早前甚至因任用伶人杨婆儿为刺史,而贻误战事。
这迎面主动打招呼的是伶官景进,最受晋王喜爱,言语间多放肆。
冯道等数名文官停住,身后几人有谄笑的,也有不以为然颇看不起的。
冯道才高,原本作为士子榜样,读经识礼,在众人眼里该是看不上这些伶人才是,只是,他更通圆滑,深晓时局利害。
只见他不卑不亢徐徐笑对道:“景公知我。”
“今天雨大,怕是不好寻啊。”
那边厢景进哈哈大笑,大步而过。
冯道领着人如常向前走,似乎无事发生一般。
唯身后一士子温恪脸色甚是不好看,小声嘀咕道:“那景进不过一个伶人而已,竟然敢取笑大人您。”
另一人接话道:“你莫要胡言。谁人不知道这景大人是晋王眼前得令之人?就是张监军多说了几次,也须得曹太夫人劝解着,才能不被大王降罪。”
又一个声音道:“是啊,莫说这军中,哪怕是太原府,谁不眼巴巴地想着能让‘他们’在大王跟前帮忙说上几句呢。”转而又放低了声音,“就是刘夫人,也对他们留着几分客气呢。”
温恪自知道这些道理,只是仍然忍不住轻声叹道:“难不成又是个‘梨园天子’吗?”
冯道听着,不发一声,待进了别院,四下无人,才对着温恪道:“今日,我请你饮酒,如何?”
那温恪早听说冯大人俭朴,更是与军士同食,早就心生好奇,忙应诺了下来。
“只是,我的宿地简陋,怕是要委屈你了。”
“大人这话,折煞鄙人了。”温恪忙道。
说着,二人讨论着文书之事,穿廊过院,未多久,便来到马厩旁的一处陋室,冯道小声吩咐了随身的一个丁仆。
温恪家境虽非世家豪门,却也是康泰富足人家,虽是读着刘禹锡的《陋室铭》长大,却从未想过自己的上级竟住在这般陋室之中,远没有那般“惟吾德馨”之感。
这茅草房许是年久失修,淅淅沥沥的春雨将屋内几乎淋了个“蓬荜生辉”,好容易在一角,还算有些蜷身的之地,堆放着些干草。之上,便是冯道的几件日常换洗衣衫。
“大人,这……我之前虽听闻您简朴,但未想到竟然如此……”温恪年轻少艾,脸上难掩心中所想,略有些惊愕。
冯道倒似像得了个趣事一般,笑着问道:“如此什么?简陋?”
“不不不。”温恪忙应道,“只是大人,以您的俸禄和地位,为何要住这样的屋子?”
冯道倒是觉得眼前这少年毫无城府机心,颇几分可爱,道:“相比起那些等级低微的士卒仆役,能有片瓦遮身,不用露宿于野,已是很好了啊。”
说话间,先前那仆役端着两大碗黑乎乎的杂菜粥进来:“大人,天气湿寒,您赶紧吃了暖暖身子。酒呢,还在热着,还是我好容易向别人赊的。”
温恪倒是惊诧这仆役言语中的亲热和没有规矩,浑不似别处那般主仆分明,待他走进,就着屋内昏暗的灯光,将碗里的粥看了个分明:估计连他自己的仆人都要嫌弃。
冯道怡然接过粥,再看那少年失神一般盯着手中的碗。
“这粥怕是不合你意吧?”
旁边的仆役见那少年公子模样,忙解释道:“这是从大锅里盛出来的,吃得的,我们都吃这个。只是大人迟迟未来,煮了好些时候,样子虽然差,但味道却是不差的。”
冯道不看少年,吹了口粥,说道:“叫你们不用等我,为什么又要等呢?你看,好好的一碗粥,都煮成什么样了。”
那仆役憨笑着道:“大人您用自己的俸禄补贴我们这些低级士卒,与我们同食,本就过意不去,怎能还让您吃剩的呢?”
少年尴尬着,忙低头去喝粥。这粥显然是煮得太久,粘稠又泛着咸,味道谈不上难以下咽,却也实在难言美食。
冯道喝了一口,道:“今天这粥倒是比昨天好,有点咸味了。”
那仆役在挽起的袍襟上擦了擦手,因得了表扬,脸上神色大好:“今天新买了盐,还好有您照顾,否则这院子里谁不得口淡个半月呢?这有盐啊,吃啥都份外香一点。”
虽说军中人人也有口盐吃,但配给下来,十天半月就吃完了。加上两军对垒,盐价畸高,所以能日日吃上口盐,就是美事。
冯道问了声酒,那仆役恍然大悟一般出门去了。
“这粥喝不习惯?”冯道看温恪毫无食欲的样子。
“没,没有。”温恪戮力又咽了几口,“之前听闻大人与士卒同食同宿,今日亲见,温某衷心敬佩。”
冯道自顾自喝粥,徐徐出了声,只是话题一转:“你读书是为何?货与帝王家?”
“温某自小寒窗苦读,只为万民请命,造福苍生。”
冯道抬了眼,一双眼懒散而又有神地看着眼前端坐的少年:“那你又如何为利万民社稷呢?”
温恪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坚守仁义,兼济天下。”
“若是困厄之中呢?”
“那也当独善其身,不与奸佞为伍,不与小人同流。”
“所以,你今日当着众人面,又是‘梨园天子’,又是伶人戏子?”冯道语气依旧从容,毫无威势。
只是听在温恪耳里,却犹如天惊:“难道大人以为我说错了吗?”
冯道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乱世之中,必以身存为先,若是连自己都无法保全,又如何能为社稷苍生请命呢?”
温听闻此言,千钧炸裂,只见他一双眼似含怒,语气铿锵:“难道大人认为人人都该见小人奸邪而不言,见主上行有偏差而不语?若是如此,那我们读书还要什么用?干嘛还要明理辨是非呢?”
冯道无奈摇了摇头,道:“你所说的,句句不错,也皆是圣人之言,更是君子之行。只是,荒芜乱世,若是连命都没了,那有什么用呢?议论繁多,言词激切,丢了卿卿性命,旁人看来最多报以一句忠直,可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你原本的雄心壮志,都辜负了。”
少年依旧略有几分意气:“可是,大人,若人人都不说,那这世道岂不是愈加沉沦?”
冯道轻声叹道:“不说,不代表不做。若说话便可令这世道清明,那大唐又怎会亡了呢?”
这一句犹如惊雷,令少年久久不做声,默默低下头,看着眼中剩下的粥。
“你一片拳拳赤子之心,更不该如此错付啊。长此以往,君子道消,小人道长,此乃君子之大过啊。”
说话间,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那仆役拿着酒进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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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唐、五代时的军队主要分为厅直军、外镇军(巡镇军)以及乡军。厅直军属于常年打仗野战,随时调遣;外镇军,是攻城略地后镇守方镇的军队,在交通要塞、政治和经济要地等重要区域常设军队,节度使以亲信担任镇将;而乡军,多是地方组织,自凑兵粮,独立防御,多不具有野战任务,又称团结兵、团练兵、乡兵、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