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敬翔:忠犬执护英雄冢
作者:
我心非石 更新:2021-08-30 09:48 字数:4334
916年,二月,洛阳。
虽然身为宰相,但敬翔已是昨日黄花,再不复朱温时期的辉煌和器重。
虽受托顾之命,然,先遭朱友珪畏忌,故而屡屡自请生病告假、不理政事;待朱友贞上位后,又不得新帝喜爱,以其为掣肘,郁郁不得志,又逢915年十月的康王之乱,梁帝愈发依赖赵岩和外戚张汉鼎、张汉杰之流,以敬翔、李振为首的一班老臣日渐边缘化,虽居高位,所言却难得梁帝所用。
“敬公,你我侍奉先帝数十载,君臣同心、戮力所向,方才有了当今大梁之势。只是今日,却为这班白面小儿所欺,实是如鲠在喉,难言难寐。”李振向来汲汲于权势,当下坐了冷板凳,自是愤恨难言。
敬翔轻叹了一声,放下手上将要送至嘴边的茶盏。
“说一句不当讲的,自从先帝晏驾后,咱们大梁乱象频出,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实在摧心剖肝。但这些落在先帝眼中,怕也不打紧,终究是朱家子孙,也未旁落至它姓之手。”
敬翔微微一抬眼,只见李振面色红赤,有几分激动。他不由得放下了眼帘,略有些眯缝着眼睛,神思遐远:先帝可是为亲子所弑,若是活转来,第一个要肃杀的便是这些骨肉至亲。以先帝性格,饶是亲子,也绝无半分恩情。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但,眼下那李亚子(李存勖)自李克用过世,步步为营,亲征南北,至今十年。据守河东,又得河北,与大梁隔河对峙。咱们这位皇上若是如此以往,继续任用那班奸佞小儿,这大梁迟早有累卵之危,白白糟践了先帝毕生心血。”李振怒中含忧。
敬翔闻言,不由得微微摇了摇头。
“先帝于你我有知遇之恩,这大梁更是咱们君臣浴血厮杀、励精图治数十年而成。他病中还嘱你我,托顾江山,谁知……”李振话声至此,有些许哽咽,转而敛了情绪,愤然道,“他乍然西去,可你我却眼睁睁看着他毕生基业溃于蚁穴,却毫无作为,实在叫我心痛。”
敬翔毫不怀疑李振这番话的诚意。
虽然李振一向擅权弄势、睚眦必报,更教天下人以为刻薄寡恩,但于朱温,实是有些许主仆情谊。不论朱温生前,李振侍立君旁,如何殚精竭虑,小心谨慎反复揣度上意,唯恐伴君如伴虎,一着不慎落得身首异处。但斯人已去,遥想起当初自己的意气风发、人人恐惧艳羡,再对比当下庭前车马冷落,自是觉得朱温也不似以往那般可怖,多了几分旧主的温存来。
李振见敬翔只是跟着摇头叹气、不出声,虽不担心他告发于人,却也知当下言多必失,收住了声,转而慨叹道:“当年先帝,重用贤能,远筹帷幄,决胜千里,一代圣主明君。我时时忆起当年自己何等落魄,就任台州刺史却遭逢兵乱,无处可去,途经汴州,初见先帝,便得其青眼,盛情相邀,后更早早以我为郓州节度副使。先帝的知遇之恩,我李振此生怕是百死难报一二……”
这番话,不由得勾陈起敬翔的诸多往事。
当年,他敬翔进士落第,又遇着黄巢兵乱长安。好容易出了函谷关,却只能叹一句:“天下悠悠,竟无我半分用武之地。”
恰此时,朱温刚镇守大梁,旗下有位观察支使王发,乃是敬翔同乡,于是投奔于他。王发以故人之礼接待,却没有机会向人推荐。
日子久了,敬翔无计可施,只能替军中兵卒代写书信名牒糊口度日。但因其才高,常有名言警句,在军中传诵。
朱温读书不多,最讨厌书生故显高深,只喜浅白文辞,听闻了敬翔写的文章后十分喜爱,由此命王发带来一叙。
敬翔始终记得初次见先帝。他身材粗壮,面容坚毅刚劲,犹如狮虎一般,望而生畏。一向不喜爱书生的朱温,待自己却是十分谦和有礼,询问道:“听闻先生精通春秋大义,而我又想学春秋中的兵法,以图伟业,不知先生以为个中兵法能否为我所用?”
当年的自己早听王发讲过些许朱温轶事,而自己又好容易得到此次面见机会,想着定要别出新意,一举获其青眼,乃朗声答道:“所谓‘兵者,诡道’也。自古至今,用兵之道皆在于机变二字,出奇制胜。但是,周时古礼都未沿袭下来,变化极大,何况是用兵之道?一味学习春秋,不过因循守旧、徒有虚名罢了,更遑论助益宏图伟业。”
一席话,朱温很是满意——他最讨厌读书人学了些文章便自命不凡,更以此轻贱他人。由此,让敬翔补任右职,常令其随军。偏偏敬自己不喜武职,请求补任文官,于是暂任馆驿巡官,专管檄文奏章。
而为了这份知遇之恩,他敬翔三十多年间,随从征伐,出入帷幄之中,众务集于一身,常通宵达旦不眠,只在马上稍得休息。
又因朱温性情,自己愈发谦恭谨慎,每有补益之言,并不曾公开进谏。朱温在举止行为间对某事稍有怀疑,自己必察言观色、揣度其意,必改而行之。
也正因此,世人虽知他敬翔辅佐朱温得力,也最受殊荣,但个中细节,旁人却难窥一二、不得而知,更遑论青史一志。
李振见敬翔似有些走神,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探问道:“眼下两军对峙,皇上屡次催逼刘鄩出战,你以为如何?”
话完家常,李振同作为老臣,不由得担心起当下之势。
915年八月,梁帝赐诏于刘鄩,以仓储已竭、退保对峙久无斗志为由,催刘鄩用兵。然而,老将刘鄩却上奏言晋军精兵强将、用兵如神、不可轻谋为由,拒绝出兵。
梁帝未有行军打仗的经验,遣使问刘鄩决胜之法,刘鄩却答:“臣无奇术,只要每人供给十斛(一斛为一石,约120斤),吃尽这些粮食,自然破敌。”
梁帝大怒:“将军蓄米,是要充饥,还是要破贼?”于是遣中使至军中督战。
“将在外有所不受啊。”敬翔为人谨慎,久久方才吐出一句来。
这刘鄩向来有“一步百计”之称,又是当前大梁不多的老将。目前晋军正是意气风发之际,虽然在催逼之下,刘鄩奇谋得了一胜,但若真要硬碰硬、正面大战,不论是大梁的士气人心,还是当下兵将之勇,怕是难赢。
李振见他好容易吐出一句来,继续道:“咱们这位皇上向来未在军中历练过,现下又重用赵岩、外戚一干白面小儿,听信谗言,而你我奏章所言皆是不用,真是令人难安。”
敬翔亦是点了点头,算是附和。
他跟随朱温南征北战多年,军中多少有些眼耳,故而知道点前线传来的消息,怕是李振也听闻了。
据说那刘鄩被皇帝派中使督战后,召集诸校将,共谋兵事,道:“陛下深居宫禁,不同兵事、未晓兵机,与白面小儿(书生)共谋,怕是终败人事。大将出征,君命有所不受,临机制变、见机行事,岂有预先谋划的道理?我估量忖度晋军实力,不可轻动,还望诸位更加悉心筹划、献言献策。”
当时军帐中,诸将早已对峙得不耐烦,加上日日为晋军叫阵所扰,早是几欲一战,又有皇帝中使在此,纷纷请战。刘鄩默然不语复思量。
未几日,刘鄩又召诸将列坐军门,每人分派了河水一碗,命众人饮之。众将不解其意,或饮或辞。
刘鄩喟然道:“所谓军令如山,一碗水尚且不能令行禁止,若面对滔滔江水,又怎能取胜?”众将皆大惊失色。
休整数日后,刘鄩不得不率万余人出征镇、定二州营垒。因是突袭,刘鄩大军刚到,上下腾乱,杀获甚众。不久,晋军回援,刘鄩遂敌进我退。
李振见敬翔不说话,又自顾自道:“当下怕是天要亡我大梁啊。河东小儿这十年来东征西讨、转战千里,手下大将如云。反观我们大梁,老的老,死的死,叛的叛,能用的不过区区数人而已。而咱们这位皇上又轻信那些个谄媚奸佞,刚愎自用,对老将多有不信任,加之千里之外掣肘前线战事,这怕是……”
李振似一口气堵在心口,难言一二。
敬翔见他真的动了气,劝道:“刘鄩已是56岁的老将,久在军中历练,虽有中使督战,想来也不至于冒进。”
李振又补道:“你可知皇上已命王檀、谢彦章、王彦章等率兵出阴地关(在今山西灵石西南)?”
敬翔略一点头,道:“现下河东军力皆在莘县附近,太原城虚,倒也是个袭取的时候。”
李振又道:“这一队人孤军深入,奔袭后方,所得时机不过一个‘奇’字。然而河东久在太原,高墙坚城,岂是轻易可以突袭成功的?若是围城久战,怕是自陷敌营。”
敬翔不由得叹了口气,劝道:“这一战,虽不能说毫无胜算,但得之过于侥幸。一旦久攻不克,晋王必得回师来援,或许也能解了莘县刘鄩的麻烦,甚至于他主动出击……”
他不再说下去。
李振接道:“战场之机,瞬间风云。我只怕……这一招,连我们都看得出来,那李亚子岂能看不出?我只怕皇上催逼刘鄩太紧,导致那刘鄩不得不战,反而……”
李振不再说下去,重重地捶了一计在案子上,连带着桌案上的茶盏都发出轻微的声响来。
敬翔赞同李振所说,道:“此事,我已上奏皇上。”
李振闻言,倒是心里略有些吃惊。他自知身为老臣,当年倚仗朱温而嚣张跋扈,早有“鸱鸮”之名,朝中树敌无数,加上白马驿之祸一举拔除清流世家,得罪了文臣士子,故而谤满天下。现下,他早不得新帝宠爱,眼睁睁看着赵岩一干无耻之徒得到重用,这等宠幸,与他当年无二。他李振自命是小人,怎会看不出那些人的好歹来?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切莫招惹小人。此刻,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只能退一步,称病不朝,避让权柄,自保为先。
只是同为昔日袍友的敬翔,却依旧兢兢业业,虽形势早不如当初,却依旧这般禀明直言。
他心中暗忖:好一番忧大梁之忧的忠心。
李振询道:“那为何皇上执意派兵?”
敬翔蓦地忧心忡忡、轻叹了一口气:“你我已是今非昔比,怕是人微言轻。”
此话一出,厅内二人俱是沉默,各自哀挽。
“我看那些个小儿拉朋结党,卖官鬻爵,皇上又年轻无知、疑惧重臣……”李振的语气从先前的焦急转入沉缓。
敬翔默然不语,心中却波澜万丈,只是又能如何?又当如何?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再三上奏天听,却连一个诏见也得不到。
君臣疏离至此,其痛难言。
“你我共侍先帝三十余载,虽非莫逆,却也有同袍之谊。我自知你向来不屑于争权夺利,只求一身所学能经世致用,不论是图谋霸业,还是国政朝纲,敬公你堪称当世奇才。先帝在时,也是如此评价你。在外人看来,你我乃是先帝左膀右臂、肱骨腹心,但我心中却十分明白,你我之间早有伯仲。我李振向来自命不凡,绝非俗子,但当今之世唯钦佩你一人而已。”
敬翔听着李振说着这些,既没有按照常人辞让,也没有抬眼去看李振接下来说什么,依旧是垂着眼帘。似乎心中早知,又似乎置若罔闻。
若是旁人这般,李振怕是心中不仅生出气,更要生出恨来,但敬翔向来并不在意旁人夸赞,饶是先帝在时赞誉他,他亦是垂眼讷讷。
若说他圆滑,似乎远不及他李振礼仪周全、舌灿莲花;若说他不圆滑,却又处处透着与人为善的气场来。加之他向来谦逊,从无半分夸耀,更不在人前多言一二,因而满朝之中,竟也没落下几个政敌来。
李振继续道:“但有一句话,虽上不了台面,却份属真心诚意,你不可不听:当下新帝绝非先帝,宠幸的皆是谄媚奸佞无能之辈,又有朋党之势,嫉贤妒能、擅权妄为。你我虽号称宰相,但也不过是新帝免招是非口舌的面子罢了,里子早就丢了个干净。你若还是这样直言上奏,我虽不担心皇上,毕竟他是你我看着长大,自知他秉性,只是若那些个小儿知道,怕是会惹出不少祸事来啊。”
敬翔轻叹一声,愁道:“李公所言,我自知无不是为我打算。只是先帝待我天恩殊荣,我能做的,也只有帮他看顾子孙、看顾这大梁江山了。”
厅内又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