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十一:独善兼济论是非
作者:我心非石      更新:2021-08-30 09:48      字数:3986
  915年,十一月,新州。
  自913年,晋王李存勖任命胞弟李存矩为新州刺史、新州团练使,总管山后八军。卢文进为副将,遥领寿州刺史一职。
  山后八军,初为刘仁恭在妫、檀、新、武四州境内八个要塞军镇所设立的、具有防御契丹和河东军性质的军队,其士兵多为本地自募的乡兵、团练兵,自凑钱粮、自卫乡土,兵农合一。不属于地方军队,但委于地方官训练,像边兵一样被边地军事长官领导。其独立防御,多不具有野战职能。
  以晋代燕后,其兵士构成除了乡兵,还有燕军归降的兵士,例如卢文进(十一)所领导的军队。
  然而,这李存矩向来骄横懒惰,倚仗兄长李存勖的宠爱,跋扈非常,并不将其他人放在眼中,在这山后之地(四州)简直土皇帝一般。而其手下的奴仆又恃宠而骄,竟然时常干预地方政事、军中事宜,搅得怨声载道。
  “人人都道晋王必能统一天下,兴复李唐,可是他任人唯亲,绝非百姓之福。我看,他也算不得明主。”令姜夜入卢文进房中,愤愤道。
  卢文进这两年里脾气比以往稍稍好了些,不至于那般一时暴怒便取人性命,但依旧是阴晴难定,喜怒不形于色。而以往那些在旁人眼里诡异的、不逊于见鬼一般的温煦微笑,他也少在人前显露。
  他知道旁人看不到十七,不想显出自己的异常来,只是时常定定地看一看十七,转瞬即移过眼神看正经的人、物。待没有生人时,又是一番自言自语、晏晏浅笑。
  有时令姜去询问他身旁的彭族亲信丁志严、高鼻深目琉璃眼的粟特人安以亥,二人皆是摇头直叹,说他晚间一人时,有时似在哄劝妇人,有时吹奏着骨笛,有时又似在小声倾诉衷肠,俨然真有其人。看着,依旧是疯癫。
  只是好在人多时,他倒是得了几分清醒,所以众将士只是略觉他眼神时而有点怪异,却并没想到他早是个疯子。
  “休要胡言乱语。”十一嘶哑着嗓子答道,并不看令姜,摆摆手示意丁志严上茶。
  照着往常的规矩,在他的坐床案几上奉了两盏,空着的那盏是给十七的。
  丁志严早就习惯、见怪不怪,转身躬腰又给令姜的案几前奉了一盏。
  十一看了看身旁的十七,但见她小声道:“令姜这孩子倒是不懂事的,竟然做这般言语。若是让人听了去,怕是要惹祸。”
  十一不说话,呷了口茶。
  “那李存矩实在是个泼皮。听人说,他今日竟然纵奴当街强抢民女。这还有没有半分王法?”令姜已是16岁余,身长不逊于一般男儿,束冠青袍,肤色因常年在军中而略带黧黑,挺拔标致、英气飒爽,活脱脱一个标致男儿。
  因她常以武装出入,绝少以红妆示人,这新州军中、城中皆以其为卢文进长子。她亦是为着方便,给自己取了个诨名“卢玮”,免教他人想起谢道韫的字“令姜”来,戳破了她的女儿身。
  十一闻言,依旧是沉默。
  身旁的十七却是几分不满:“你怎么由得她放肆?那李存矩乃是晋王胞弟,十分得宠。若是吃罪了他,如何能长待在这晋王麾下?这孩子也不知跟谁学的,成日里不是念着仁义,便是天下苍生、黎民百姓,好似她是王侯将相一般。你这个作长辈的,如果不约束她,怕是要惹出天大的祸事来。”
  他心中对令姜情绪十分复杂。看着这孩子,容貌几分熟稔,尤其那一双眼睛,似极了当年的良玉。她这一身做派,毫无半分女儿的娇羞柔弱,浑似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小子,虽然略显稚嫩,不通人心世故,却也是一片冰心,纯真可爱。
  但是,他有时却又十分嫌恶令姜,故而一言不发,强忍着自己的怒火,阴沉着嗓子让她出去。往往这时,令姜无论再气结在心,皆是退下。刚出门,便能听见一地摔掷的声音。
  他也自觉奇怪,为何自己偶尔那般厌恶令姜。后来他冥思苦想了许久,方才知道:他厌恶的不是令姜,而是当年的自己。
  现下,他阴沉着脸道出一句:“既然奉了晋主,他们李家便是王法。”
  令姜愈发愤愤:“可笑至极,无耻至极。‘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看他们所行,皆是失道之举,迟早是要倾覆的。”
  “这种话都说出口了,你难道不管管吗?”十七的脸愁所双眉看向十一。
  十一转过眼去看令姜,眼睛里似有暗火在烧,教令姜不禁有些心虚,字字句句似冰雹砸下,毫无抑扬:“我们现在已经奉了晋王,如同寄人屋檐,岂有不低头弯腰之事?何况,他既没有搅扰到我们家中,何须理会?”
  “可是,这一方百姓如何办?你是一方之长,难道任由他们被人欺凌?”令姜此刻既愤且怒。
  十一的眼神依旧凛冽,声音嘶哑,语气暗沉:“那你以为当如何?”
  “应当……”令姜忽地噤了声,心中思虑一二,却只是重重唉叹了一声。
  “无解之解,只能是眼下这般。”十一重拾起杯盏呷了一口茶,徐徐又道,“日后这些话,休要再提。我知你热血方刚,又一向是读了些诗书的,更以天下为己任,自命些许清高。只是这乱世之中,以存身立命为要,少管这些个事。”
  令姜涨红了脸,心中却是懊恼着自己,低头轻声道:“我自然知道你说的明哲保身之理,只是那李存矩实在是嚣张跋扈、胡作非为得很,教人难忍。这新州城,但凡有些姿色的妇人,都不敢出家门,而生意好些的铺子营生,皆是不能幸免,轻则上贡些钱财,重则被逼着贱卖。而当街冲撞了他奴仆的马匹,都逃不过一个死来。人人都道晋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实在是当世人杰,可是他这般放任自己的兄弟作践地方,就不怕重蹈桀燕的老路吗?”
  十七忧心忡忡对着十一道:“你今日定要好好训一训这丫头。”
  十一却是不说话,自顾自地看着手中茶盏。
  那青胎在暗黄的烛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芒,倒是令人几分痴醉,神思遐远。
  令姜看着专心于手中杯盏的十一毫无接话的意思,大失所望,忽而又一丝自嘲,苦笑道:“以前我常听兄长说起你。说你如何慈悲,如何从野漠来到中原,如何救度他人,甚至不惜以自己血肉为引。可我不论如何看你,却看不出半分慈悲的模样来。我始终想着,你有一日迟早是要恢复过来的,就像身上的伤口迟早要结疤,可未想到,你却是这般……”
  十七转过脸直愣愣地看着十一。
  十一看着十七,又眼轮一转,余光瞥向令姜,冷冷道:“这般什么?”
  令姜自知他发怒时的可怖。
  在他手下死的冤魂,难道又少了吗?莫说旁的,单单是这院子里添茶递水的仆从小厮,2年里都换了5、6人,连丁志严、安以亥都时常避着,生怕在他气头上闯了进来。
  饶是如此,她却也气急了,腾地起了身,一字一句道:“这般懦弱无用、为虎作伥。”
  怒火燎原。十一的后槽牙咬得紧了,那腮部的肌肉隐隐显露着,鼻翼因压制怒火而微微地翕张着。
  “她倒是不知好歹,辜负了你的一片用心。你今天必得给她个教训,喏,鞭子在那里。”十七火上浇油道。
  十一收回了自己的余光,紧紧攥着手中的茶盏,狠狠吐出两个字:“出去!”
  令姜看着眼前如野兽一般的十一,自知再说下去,怕是后果难料,她一抬脚大步出了门。
  在她出房门时,守在外面的丁志严、安以亥皆是如临大敌一般,看向她的眼神莫不嗔怨,好似在责怪她为何惹恼了他。
  她刚出门,便听得茶盏重重摔在地上的脆响,接着是稀里哗啦瓷器落地的声音,以及那人狂兽一般的怒吼声。
  院子里的仆从、侍婢一时噤若寒蝉、惊颤不已。
  这一夜里,丹娘听着动静心中亦是不安,劝慰令姜道:“你何苦要去说会子话?何必要重提过去那些事?”
  “我只是实在难忍那李存矩。”
  “你怎么还是小孩儿一般?这天底下,不平之事那么多,岂是咱们能顾得过来的?这就是命。佛祖菩萨都无能为力,你又管什么?”
  “可,要我这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做不到。”令姜心中愤懑。
  “唉!你说,难道要杀了那李存矩不成?要是杀了他,咱们又要往哪里去?”
  令姜沉默,不再说话。
  这冬月里,好些消息传来,令十一不由得思量。
  一是,十月里,大梁康王朱友敬(朱温第八子)假借目有重瞳、当为天子之说,乘梁帝德妃出葬、宫中混乱之机,于24日夜派遣心腹藏于梁帝寝殿之中,欲弑帝。幸而为梁帝发觉。二十五日,召宿卫搜索殿中,得而诛之。经此事之后,梁帝疏忌宗室,专任租庸使赵岩及德妃兄弟张汉鼎、张汉杰等人,赵、张之辈依势弄权,卖官鬻狱,离间旧日将相。敬翔、李振等虽为执政大臣,所言多不用,政事日紊。
  十一想着,这梁晋之争,怕是愈发要倾向晋了,天下恐在晋王手中。这么想着,他愈发不敢得罪李存矩,事事以李存矩为先。
  其二,北面的契丹原是七部之乱,结果倏忽转了风向,竟有一统之势。
  契丹本是每三年世选一次可汗,由每部轮值,但耶律阿保机自906年担任可汗之后,三次平叛了耶律家族内部要求世选制度的兄弟部落,力图建立中原的世袭制和终身制。
  这一年,耶律阿保机征讨黄头室韦部返回的路上,契丹其余七部贵族将阿保机劫持。阿保机只好自动辞去可汗之职,以退为进,带着迭剌部和契丹部落中先后被掳掠或归附而来的其他民族迁徙至滦河一带。模仿汉地建起了一座城市,并大力发展农业盐铁。很快迭剌部的军事实力和人口数又雄居契丹八部之首,其他七部反而都要由他提供盐铁。
  经济昌盛的阿保机在妻子述律平的建议下,摆起了鸿门宴。他派人转告诸部:“我有盐池,经常供给各部落,但大家只知吃盐的便利,却不知盐池也有主人,你们都应该来犒劳我和部下。”
  七部首领不疑有它,定下一个日子齐聚饮宴,不想在众人醺醺醉意、歌舞宰羊之时,阿保机一声令下,伏兵一拥而上,屠杀了与会的七部贵族。自此,契丹部落联盟中所有的阿保机反对者,几乎荡然无存。阿保机顺利统一契丹八部。
  而新州靠近契丹,山后八军更是以防御契丹而为本职,所以作为副将的十一不得不思量一个强大统一的契丹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其三,晋王李存勖与刘鄩对峙莘县,两军营火隔水相望。十月,刘鄩使人诈降,图谋毒杀晋王,被识破。那刘鄩按兵不战,虽然梁帝深为不满、一再催促与晋决战,但始终不为所动。晋王向来好战,屡次叫阵毫无所用。
  眼下这对峙之势,将一场速战演变成持久战,双方不得不粮草兵马援之。
  一纸军令,将十一裹挟进这梁晋大战之中:因山后(燕山北)诸州为多民族聚合之地,不乏突厥、吐谷浑、契丹等族,故而民风向来彪悍。晋王命李存矩在山后诸州招募劲兵,又令百姓出战马器仗。
  十一看着满目疮痍、百废待兴的新州,只能硬着头皮去征诏,却不想那李存矩贪功冒进,不竭余力,竟引发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