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令欢:昔日牡丹幻晚樱
作者:我心非石      更新:2021-08-30 09:48      字数:3073
  915年,七月,邠州。
  令欢将大半身家投在了这饼铺上,前店后宅,虽算不得大,后宅仅有三进院子,却是实实在在有了个落脚地。饼铺位置好,离坊门不远,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加上令欢勤勉,四更就起,从清晨便做起了生意。又因她在花舍中历练过,懂得些经营之道,在店门支了个茶水铺子,教南来北往的都能以极低的价格喝上口水。这客人们饮了茶水,心中过意不去,多再买两个蒸饼,或得了她的恩惠,下次便留心着来她家店里。
  生意虽好,却也劳累。单单说这茶水,便不是想的那么轻松。担水买柴烧火,皆是人力。又因这茶水僚并不赚钱,只是勉强应付了成本,所以店中的伙计们倒也是有两句埋怨。
  初开店时,令欢常在柜台上,以王令欢的名义作起了老板娘。只是过于美貌,虽招徕客人,却也难免登徒子,惹人烦心。加上月份越来越大,她便少在前院,在后院监督着。
  安排好了一众人的分工,她倒是空出了些许时间,只是每每都伤心难遏,心中苦闷。倒不是为着钱财,她有了户籍,又有一戕饼店,手中还有些个银子,都不为惧;也不为王亚牧的不告而别、一去不返,她虽痛心,但很快便恢复过来,毕竟见惯了欢场的虚情假意,只责怪自己怎能一颗心许了出去。
  她最痛心之处,在于腹中孩儿。若是没了王亚牧这个生父在旁照料,这孩儿命途多舛,怕是难捱过三岁。她恨自己有目无珠,白白连累了骨肉受苦。她心中绝望,可是又不敢死心,依旧窃窃地期盼着王亚牧能回来,为自己的孩儿祈祷一条活路。
  这润安饼铺的事,不多久便经由春霖传至了花楚娘耳里。她倒是讶异令欢何以沦落至此,原以为那王亚牧是个负责的,想不到竟然抛妻弃子这般狠心肠。
  “她何苦来哉?挺着个肚子,操持个饼店,还不如在咱们花舍呢。”高福海说道。
  花楚娘倒是不答话,心中却敬她为人母的姿态。她当年怀着女儿甄素风时又何尝没想过给孩子一个清白出身?只是作人难,作女人难,而作妓坊中的女人则是难上加难。
  高福海在旁奚落着,说他出坊门时专程去她饼铺里吃过。
  “你是没看到,那饼铺生意虽好,可是忙得很,又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馆子酒肆,尽是些腌臜人。我看她啊,是怀孩子怀得傻了。这么个操劳法,赚的怕也不多,倒不如她在花舍里养尊处优,怕是一个月的缠头够她饼铺吃销半年的。”高福海自顾自地唠叨,“单不说其他的,就她那副身板,过去算得上瘦不露骨、肥不撑衣,多一分是多,少一分是少。现在倒好,怀着个孩子,瘦得皮包骨,脸色蜡黄,眼下还泛着些青,哪里像个孕妇?倒似个逃难的。”
  这高福海自是有些夸张,只是令欢气色着实不大好。
  “好了,少说两句吧。人家也没求到咱们门儿上来讨一口饭,怎地嘴上就这般不饶人?”花楚娘语气甚是厉害。
  她心里生出了些感慨,又生出几分敬佩来:但凡换个人,怕是不会这么选。
  没过几日,又听闻花见羞(令欢)诞下了个女儿。第二日一早,趁着花舍还在休息没什么生意,她便奔着坊门东街而去。
  时下已入秋,暑气还盛,鸣虫聒噪,秋风难寻。
  楚娘在轿子里热得直掀帘子,下了轿子,原以为会凉快些,谁知日头下更热。她忙走了两步进了饼铺,但看“润安小饼”却是生意寥落。她本是感慨,忽而想起早过了用饭的时辰,倒是有些个街邻在那儿买蒸饼。这么一看,生意还算不赖。
  她在前堂寻见羞不着,问了人进了后宅去禀告,春霖来见一时有些惊愕,转而有些开心——毕竟花楚娘当年也未苛待过她,算得是个严厉但不苛责的主子——忙领了楚娘去见娘子。
  令欢尚在月子中,门户皆闭着,半卧在床上,身旁是个襁褓婴孩儿。楚娘见她脸上毫无血色,显得格外憔悴,看着小孩儿无限怜爱。
  二人略略寒暄了一场,楚娘重重封赏了二十两银子给孩子。
  “我怎能收你这么重的礼?”见羞心中感动,推辞再三。
  “怎么就收不得?我从你身上赚的可不少,你好生收着吧。”楚娘强作开心,豪爽戏谑道。
  见羞本就手紧,知她是来救济自己,不觉喉头一动,有些哽咽。
  生产乃是死生大事,无人相帮,这段日子勉自强撑,又盼来盼去只落得个音信杳无。好容易有个人在跟前说两句体己话,又雪中送炭,怎能让她不感动?
  又因有人知她的冷暖,倒好似摔倒了强撑着不喊痛的孩儿见了爹娘,眼泪霎时涌出来,那些个委屈伤心,皆在泪中。
  见羞忙转身掩面拭泪,免得二人尴尬。毕竟她与楚娘的情分以前也算不得亲厚。
  倒是楚娘叹了口气,道:“唉!你有事,倒是回来说一说。饶是开个饼铺,我或许也能帮上些忙。自己挺着个肚子,那厮又……咱们都是女人,这些个时候不相互帮衬着,还等什么时候?”
  见羞闻言,眼泪涟涟不能干。
  “我知道,你啊,担心我花楚娘不过是盯着你的皮肉哩,盼着你回去给我作摇钱树;也嫌花舍不清白,怕给孩子招损。这些心思,我都明白,也不怪你。莫说旁人看我们伎伶无情、不干净,就是咱们自己怕也轻看了自己。”楚娘倒是打开了天窗。
  见羞轻声啜泣,口不能言,自伤心着。
  “唉!别人瞧不起,咱们就更不能轻看了自己,也不能学着瞧不起自己人。这人啊,有无情义,无分妓坊内外。今儿我来,也不是图着你以后再回花舍,只是来看看孩子,也顺便宽慰宽慰你的心思。莫要多思多虑,多吃些多睡些,就算不为着自己,也得为着孩子啊。”
  见羞听到为孩子打算,心中想到王亚牧不回来,这孩子怕是保不住,更是难过,剜心一般地疼起来,眼泪愈发婆娑。
  楚娘见她这般,自知说到了她伤心处,却又不能安慰,只能是轻拍着她的肩背,见她哭得愈发厉害,便轻轻环住她。
  那花见羞在楚娘怀里伤心难抑。
  二人一个只是哭,另一个只是沉默,由着她宣泄。过了好一会儿,花见羞才收了眼泪。
  “我也是作了娘亲的人,自然知道你为着孩子怕也是不会回花舍了。但你我论起来,好歹也算有些情分,有事莫要一个人撑着。这妇人家独自经营着这一戕生意,也是难呢。有事便来花舍坐坐说一说,若是避嫌呢,你差人去花舍唤我便是。”
  见羞点点头。
  楚娘仔细端看了那婴孩儿,眉毛嘴巴似花见羞,算得可爱。
  “你啊,莫要再想那些事,把自己吃胖些好好奶娃才是正经。”楚娘叮嘱道。
  见羞只是频频点头,心中感激。
  未多时,楚娘便打道回府了。
  日近中午,日头比方才更毒。
  跟在轿子旁的巧燕心中疑惑,这实在不像是花当家的一向所为,疑惑道:“当家的,见羞娘子得了孩儿,又有饼店的营生,怕是不会再回花舍了,你为何还要这般笼络着?为何走前当她面将全身搜了个干净,又塞给她六两银子?”
  楚娘轻哼了一声,心中却道:这倒是个蠢的。那孩儿看着怕是只有4斤多,哭声都与普通孩儿不一样,听着倒似胎里不足,怕是养不大。这花见羞后头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她的容貌才华,就算不入花舍,攀个豪门大户倒也未必不成。只看她愿意不愿意了。
  她又想着:这花见羞倒是个烈性的,有几分傲骨,教人敬重,就算她不入花舍,倒也合着我的脾性。不过几十两银子罢了,算得了什么?只是,论起来,她也真是个可怜人。
  想到这儿,她轻叹了声,摇了摇头:同为人母,同是生了女儿,她倒比见羞要幸运得多,最起码她的素风乖巧可爱,不似那新生儿……
  她不由得重重叹了又叹,直教轿旁的巧燕莫名。
  月子里的花见羞这边奶着娃,那边早早下了床进了前堂时时盯一盯生意,虽然花楚娘比以往热络了许多,三不五时带着自家的女儿素风来吃汤饼,帮着照应一二。
  只是她大石压心头、更有百般忧,不论如何进补,再不似以往那般丰腴。只稍稍恢复了些,显得几分清瘦,整个人看着再无往日的风情万种媚态娇羞,倒生出一种楚楚动人令人爱怜的眉间愁惹来。
  要说这两种美,哪一种更甚?怕是各花入各眼。只是论起来那种初时乍见的摧魂摄魄,怕是年少女儿时更胜一筹。
  原先爱慕她的士子亦有来润安饼铺的,曾写诗道:
  昔日牡丹真国色,
  百花丛里惹娇羞。
  今作晚樱随风雨,
  眉梢初染万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