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令欢:人生如月月如钩
作者:
我心非石 更新:2021-08-30 09:48 字数:4687
915年,五月,邠州,泰安坊润安饼铺。
三月底,好容易盼回了王亚牧,夫妻二人小别重逢自是欢欣。只是这次却与往日不同:王亚牧白日里皆出外忙着,只有晚上才回到王宅。
花见羞(令欢)心中纳闷,问了却只道是要务。
“你为何不与我说个清楚?我腹中怀的可是你的骨肉,咱们二人也算是血肉相连。为何这点事你却还是要瞒着我?”见羞已是五个多月的身孕,孩儿在腹中时不时踢上几脚。
王亚牧却是欲言又止,轻叹了一声:“现下事业未竟,又为家父所逼不得在外泄露半点身份,这点是早早跟你说过的。待此事一毕,我定把你们接回代州,将实情和盘托出。你放心,我绝不会欺瞒你分毫。”
“那你发誓,日后绝不欺我骗我,更不许负我们母子。”见羞靠在他身上,转过脸,秋波灵动,岂容人拒?
“我王亚牧发誓,日后绝不负你们母子,否则……”他话声停下,思索以何盟誓。
“否则什么?”见羞不依不饶。
“否则定要我富贵难永、子嗣不兴。”
见羞听完,便是一拳捶打在他身上,嗔道:“谁要你这么说了?你这不是拿我们的孩子发誓吗?你负了我们母子,结果还得我的孩儿为你应誓?哪里有这样狠心的父亲。”
王亚牧听她这么一说,倒是笑了,微髯如浪开,道:“那就叫我寿不永年、万人唾弃。”
花见羞“噗嗤”一声笑了,补道:“这个好,最好是什么青史骂名啊,遗臭万年啊。”
“这下你满意了?”他见她笑得开心,一把揽住她,狠狠亲了一口。
“诶?不对。你这誓言不对呢。”花见羞忽又想到了什么,佯作嗔怒,推开他的脸。
“又哪里不对了?”这王亚牧一向稳重寡言,沉稳得犹如一块镇纸,倒是在花见羞面前像个放肆开心的少年,没有诸多拘束。
“这得青史一志的,即使是豪门显贵也未必能如愿呢。只有那些功勋卓巨的王侯将相们才能有这等殊荣。即使是佞臣奸邪,也得努着把力气才能把自己的名字挤在那密密麻麻的后世史书之中。你这么一说,上天要应你的誓,还得先给你一场凡人难及的功勋富贵,否则还收不走呢。哼!你这哪里是咒誓啊,明明是在祈祷。”
王亚牧闻言,放声大笑:“这话,寻常人也就听个三分,你一嚼便出了十二分的意思。我啊,倒是说不过你。”
“对呀,你可给孩子备好了名字?”见羞转而岔开话题。
“现下还不知男女呢。不过,我在来的路上倒是取好了俩名字。男的就叫重润,望他如春雨润泽苍生,女儿就叫咏安,望她此生顺遂、安康永年。”
见羞知他心中有自己母子二人,自是没有不好的,笑颜逐开。
原本这日子也照常过着,花见羞身子笨重,懒怠得很,一心思待产,只想着把孩儿平安生下来。须知这生产乃是妇人的鬼门关,这头一遭产子的花见羞又喜又盼,又愁又惧。
只是四月十一日那天,王亚牧却如何也没有回来,最反常的是,仆从王兴荣也没来打一声招呼。这搁在往日里,绝不可能。
花见羞敏感地觉察出了些什么,可是又细细安慰着自己。一夜难眠,腹中骨肉更是令她坐卧难安。
原想着王亚牧或是有事耽搁,第二日就该回来,或者有个口信,不想没等来王亚牧,却在第三日一大早等来了杜长史的家仆,将偌大个王宅搜了个干净,将花见羞连带着春霖一起踢出了王宅。
原来当夜李保衡从梁使处回府,原想叫江秋过来问话,却是不见身影,又被告知妻子杜韵之也不见了,兰慧兰芝也一并没了身影。他忙差人去晋使处,人去楼空,问起馆驿之人,才知江秋拎着食盒来慰问晋使,后来一行人匆匆离去。
李保衡心头大怒,忙令牙将去追江秋,待人走未多久,传了判官张露生,发现江秋竟是连过所文书也没制,细细思忖,便知江秋怕是诓骗了晋使,谎称诛杀之名送了个投名状。张露生劝他切勿追使节,否则怕是日后生变,此番结怨再无澄清之时,且他们此去多时,必是山间小道,即使追也难追上。
李保衡旋即恢复了理智,又派出一队人去追先前的牙将。江秋出卖他,他自愤恨,但最恨的便是江秋骗了他这些年,敢在他眼皮子与那个贱人相好、竟至私奔。实在荒谬可笑!那些个痴心缠绵,竟是一场戏。
此事很快传至长史府,长史府上下又恨又恼,定要将那个拐带自家女儿、妹妹的畜牲捉回来不得好死,另一方面却又想起先前江秋托着办的差事,现下看来,竟是这般讽刺,自然要回马一枪,教那畜牲不得自在。
花见羞争辩了几句,却是不得其解。她想多问几句王亚牧,却见几个杜家仆从气势汹汹,说是王亚牧拐带了长史家的婢子,没将她下狱已是格外开恩。若非看她身怀六甲,怕是要一起打出去府去。
“我家郎君断不会那种事情。”春霖、蕊娘扶着花见羞愤愤道。
“你们要理论,就去府衙理论,我们只是得令来办差事、查封这宅子田亩商铺的。”杜家小厮厉声道。
花见羞听闻自己郎君拐带了长史府的丫鬟,心中疑虑,断然无法相信他是那般不知礼数、肆意妄为之人。
她稍稍清醒冷静了点,看着这满府宅地抄家,冷言谦恭道:“就算是我家郎君犯下了这等大祸,可是一个婢子而已,按照律令,也不过是偷盗财物罢了,连拐带人口都算不上,至多是杖责、徒刑罢了,不至于这般抄家籍没财产。”
那小厮转脸又是一怒,但看她天姿国色,虽是端肃得很,却也楚楚动人、教人生怜,先前蛮横无理的样子,现下倒似多了几分温煦,一双眼笑眯眯地在见羞身上来回打量,道:“我看娘子倒是识得礼数的,不像个不讲理的。我们这些下人不过是奉差办事,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我劝娘子还是好好收拾些细软,早早离了府宅,另投他处才好,不要为难我们。”
“见羞只是不解,就算我家郎君犯了天大的过错、要抄家,也该是衙役小吏来府上办差,怎地是长史家的部曲仆丁呢?这于法于礼皆是不合啊。”
那小厮色眯眯、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惹得春霖往前一步护住了见羞,生怕对方有非礼之举。
小厮见状,倒是不理会,道:“娘子,实话跟你说罢,这些个事中曲直,我等并不知晓,也并不想知晓。我家老爷让办,我们便来办了,哪里管得什么法、什么礼的?在这邠州,我们长史就是法,就是礼。”
“你们……”春霖倒是被一口气堵住了心,恨恨道,“我们要去节度府告你们。”
小厮轻蔑一笑:“节度府?且不说这先头的节度使跟我们长史是姻亲之好,怕只怕新来的节度使也要倚重我家长史来治理这邠州呢。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咱们杜家在邠州就是铁打的。”
见羞倒是一愣:“什么?这节度使要换人了?”
小厮像是知错了一般,略怔,并不搭理这茬:“娘子还是赶紧收拾吧,莫要在这里耽搁。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识实务者为俊杰。”
这小厮想显摆下自己,显然有些驴唇不对马嘴。
“可是,就算我家郎君做出了那等事,可这宅子田亩商铺,写的都是我的名字。”
当初王亚牧送她时,一应皆是以“王令欢”的名字登记的。之所以是王,而非陈,乃是令欢不欲为人知陈家村往事。
虽在中原有同姓不婚之说,但沙陀人向来不介意,更何况他王亚牧真名又绝非王。只是二人结合,在常人看来,多少有些不合礼。但在花舍众人看来,能得如意郎君,这些个规矩算得什么?并无闲言传出来。
小厮看她纠缠,纵使是天仙,也有些不耐烦了,脸色略一凛:“娘子,若非看你大着肚子,我等绝不会在这儿与你纠缠,早就草草推出府去了。这地契上写的谁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家郎君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你啊,还是赶紧收拾吧,待会其他人来,就未必有我这样的宽容了,你怕是一针一线都难带出去。”
这一字一句,落在见羞心头,无不敲在棺材板上的钉子了。
她心中一凉,自知再无转圜余地,忙叫春霖、蕊娘收拾了些贴身之物,连带着自己的首饰珠宝和一些散碎金银,匆匆出了王宅。
一片狼藉中,她匆匆走出后门,只见上面的乌木顶还是新修葺的,腹中孩儿似乎知道她心中不安,亦是踢着肚子。她不由得去抚住肚子,两行泪滑下来。
这孕中妇人本就情绪不定,更何况遭逢巨变?
“娘子,莫要再回头了,你若是再这么哭,怕是要动胎气、伤了身子。”一向不爱做声的蕊娘扶着见羞劝慰道。毕竟她年岁比花见羞大上5、6岁,怕也是不知此前遭遇了些什么,才历练得这般沉稳。
花见羞心中大痛,接过帕子拭了拭泪,心中想着:总不好在这大街上落泪,教人看了去事小,只是这般伤恸,无益于眼前。
她勉强止住了泪,想去叫顶轿子,可是哪里有?府上的轿子早是使唤不动了。
她只能由着春霖、蕊娘扶着,在这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挺着肚子往前走。
这般形容狼狈,叫沿途的人莫不回头,又因她姿色实在过于出众,饶是怀着身孕,也惹人频频回顾,甚至擦身而过后还能听见个别人的谗言秽语来。
春霖心中愤愤,小声咒骂着那些个色鬼。
蕊娘倒似未有觉察一般,对见羞道:“娘子,咱们得好好想个去处。你又大着肚子,不能多走啊。”
花见羞受此打击,一心皆在思虑王亚牧还会不会回邠州来,若是不来,腹中孩儿怎么办?她心中又苦又急,只是无法对旁人言说半分。此刻教人看着,倒是失魂落魄了一般。
“娘子。”蕊娘唤道。
花见羞恍然回过神,并不理会路人投来的目光,黯然道:“咱们先投家客栈、再作商议吧。”
主仆三人这才走了两个街区,凭着手实(户口)投宿在客栈之中。花见羞已是良民,春霖、蕊娘乃贱籍,依附在她的户籍之上,所以凭着买卖文书和手实才能投宿。
“娘子,咱们虽带了些财物出来,只是长久这么宿在店中,怕是要坐吃山空,得早点寻个出路才是。”蕊娘问道。
三人只开了一间房,休整好,蕊娘又唤过春霖一起将桌子抵住门。而窗户只开了两扇对流通风,在窗棂那儿放了好几个盛满水的杯碗。
见羞虽是有些恍惚,却也瞧出蕊娘的老练来,比一向家养子的春霖有阅历得多。
若是在平时,见羞定要打探下蕊娘的身世,只是现下她毫无心思。
“娘子?”蕊娘又唤了一句。
“怎么办?我现下也没那么多主意。”见羞有气无力道。
“娘子,要不咱们回花舍去吧?”春霖忽地灵光一闪。
“回去?”见羞心中略一思索,道“我现在大着肚子,回去又能做什么?”
春霖低下了头,似想到了什么,抬头道:“娘子,我觉得花当家的还是有几分情义的,否则当初她怕是不会收留你。”
见羞心中直叹春霖傻气,看不到花楚娘的谋算,竟然以为她只是路见不平、救人危难。
她闭目养着神,不再接过话茬。
蕊娘听了,相帮道:“娘子,现在咱们无路可走,或许这也算得一条出路。”
见羞微微睁眼看了身旁二人,殷殷切切的目光里尽是期盼她说上两句。
她知二人也算是忠心,否则怕是要跑了也未可知。
她微微坐起,叫二人拿过包袱来,细细清点了财物。
“我既已出了妓坊,绝无再回去的道理,更不愿我的孩儿生在花舍之中。它是个男孩儿倒还好,若是个女孩儿,生在那种地方,传出去终究不是美名。虽说世道乱,人人都顾不得那么多体面,但我是它的母亲,却还是要为它做一番打算的。”
春霖听她不想回去,略有失望;蕊娘却是定定看着,似乎在鼓励见羞继续说下去。
“我前些日子本是想盘下坊门东街口的饼店。那地段着实不错,人流如织,只是经营不善,本是这几日就要买下的,谁知出了这么大的事。”
“娘子的意思是咱们继续把那店盘下来,自己做个买卖营生?”蕊娘问道。
见羞点了点头:“这也是个正经营生,谋个生计应该是不难的,只不过辛苦些罢了。”
春霖倒是略有失望:这饼店做的是迎来送往的活儿,却比花舍要辛苦不少。但娘子既然如此说,又能如何?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主仆三人忙着买下了这饼店,又买了几个粗使的婆子,雇了两个做汤饼(面片汤)、蒸饼(类似馒头,但里面裹馅),倒是开起了张。
“娘子,这饼铺为何叫润安?”春霖不解道。
花见羞却是闻之堕泪,春霖再不敢问。
白日里有事忙着,见羞顾不得伤心,夜里却是难眠,长泪满襟,抚着腹中孩儿不知该向哪个神灵祈祷,心中又怨又恨又悔,哀恸难言。
“天上的神灵,我陈令欢自问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别无所求,只求你能保佑我的孩儿能健康长大,哪怕要我受尽千般苦万种累,也无怨无悔。我只求你让它健康长大……”
苦海无涯何时尽?人生如月月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