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江秋:安得重诲闯新天
作者:我心非石      更新:2021-08-30 09:47      字数:4813
  春雨霖霖湿红蕊,泥泞野迳行路难。
  江秋一行人因惧追兵,故而一路上行野路迂回,既无过所进城,也不敢在官道行得太久。春雨正盛,教那野迳泥泞难行,好在下两日停两日。
  只是这山间野兽猛虎横行,他们一行人也算不得多,不足30人,虽多是挎刀踏马的粗壮汉子,依旧被这时不时的暗夜绿睛、跃跃身影、吼啸啼鸣搅得疲累。
  他们这些人虽知江秋携了个女子来,却因为内宅妇人向来难出外堂,又加之杜夫人不为李保衡喜爱,更是被拘束在内宅之中,所以一众人并不识得她的身份。
  江秋时时看顾着杜韵之,原担心一路艰苦,她怕是受不得这些。不想她却是好兴致,见什么都欢喜得很,加之自小骑马,骑术更是不在话下。江秋的一颗心方才略安了些,却看着她却是生出了欢喜。
  但数日风雨兼程,吃宿简陋,饶是这些沙陀汉子都觉得胯有些疼了。
  “这鬼天气,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老子都要生霉了。”一个随从嘟囔道。
  此时天色已晚,众人好容易将将搭了数个小篷子,只是那潮气无孔不入。
  更让人烦闷的是,想生一堆火,却拾不到像样的干柴。
  天气早就是回了暖,若出太阳,还有些许热,只是这老天爷阴沉着脸、泪流满面,倒是令人焦躁不安,身上黏糊糊的一般。
  “是呐,这一天天赶路,比行军打仗还要累。我这胯都有些疼。”另一个年轻的随从小声附和道。
  “行军打仗?哈哈哈!你小子怕是没打过仗哩。行军打仗比这还辛苦着呢。这点路你就喊着疼,以后有你好受的。”先前那个人应道。
  “打仗好歹还能宿个营,两军对垒也是休息,而且如果大胜,还能劫掠快活一番,哪里比得这样逃命。”第三个肤色黝黑的汉子答道。
  江秋无心其他,只把心放在安福迁、王亚牧和判官,以及杜韵之身上。其他人于他而言,不过是无名之辈,不值得浪费一分一秒。
  此时,他用沿途买来的山村野夫家的蓑衣搭了个小小的容身之所,地上又垫着些湿了的干柴,在上面铺了件自己的袍子,让杜韵之好生歇着。
  “你把袍子脱了,这怎能行呢?”
  她一把拿起袍子,拍了拍上面染上的湿气,满是担心。
  “我没事的,不冷,你铺在上面,免得睡着时生了寒。”江秋欲从她手中夺过袍子。
  “我不要紧的。”二人争夺间,杜韵之显然有点动了气。
  但看她杏眼圆睁、怒目而向江秋,又因着那些爱慕心疼,一张脸显得比平时俏丽灵动了几分,好不娇嗔可爱,浑看不出她平日在李宅的“主母”威严,又少了二十七、八女子的端庄。
  江秋看着她,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又担心旁人听见二人的谈话,压低了声音道:“你一向金尊玉贵长大,为了我,才在山间野林吃这份苦头。人家一个长在马背上的糙汉子都喊着疼,你却是一句话也不吭,我知道你是怕我忧心。我江秋在心底是感激你的。”
  “你说什么呢?什么感激不感激的。”她垂下了眼,方才还气嘟嘟的脸此刻已是红霞渐染。
  江秋从她手中拿过袍子,柔声道:“我江秋发誓,此生一定极尽所能倾尽所有待你。我现在一无所有,还让你跟我一起逃命,已经是对不起你了。若还不做点什么,那真是比剜心还要煎熬了。”
  “可是你前两日也是这样,导致现在鼻子塞着,若再见了风,那可怎么办?”
  江秋看她忧心忡忡,不觉笑了:“没事的,我过两日也就好了。你好好歇着。”
  杜韵之见争执不过,只能作罢:“那你……陪着我。”
  江秋颇觉一股热气上涌,但又觉得众目睽睽,怕是不方便,又想推拒。
  她又快言快语道:“从我出城那日起,这辈子你我便是一体,这里个个都明白得很,还避哪门子嫌?”
  “可终究还未纳聘,我怕让你受了委屈。”江秋这话确是真心。
  正是他心里有杜韵之,故而才不想辱没了她的名声,虽然私奔在他人眼里早就不剩下什么清誉了,但他心里在乎,十二分地在乎。
  “我只是想靠在你身上枕一枕,哪里就受委屈了。”韵之向来奔放,直言直语。
  前些日子,江秋都是在旁围着她,趁她睡着,还要时不时照应她,一夜里也睡不得多久。她瞧在眼里,喜在心里,也忧在心里。
  今夜,她倒是要哄着他好好宿在蓑衣下睡一个囫囵觉,故而强拉着他一起窝在小篷子下。
  “我还是在旁看着你……”
  他一句话未完,那边厢倒是响起了安福迁的笑声,紧接着是沙陀语道:“我看你们两只小鸳鸯倒是不用在意这些。待咱们回到太原府,我就给你们办婚事。”
  江秋见他朝自己过来,便知是有事,忙作揖行礼。杜韵之虽不懂沙陀语,却也从安福迁的笑里听出几分意思来,羞臊得行了个礼,忙缩在蓑衣下。
  天色阴沉,小雨微冉,这么些人只燃起了一个小火堆,勉强教这晦暗的夜色里透出一点光亮。
  远处窸窸窣窣的野物活动声响,教人心中莫不警觉。
  安福迁唤过了江秋,王亚牧、判官胡涛亦陪着笑,问道:“若是没有你,我们怕是要死在邠州城。只是,不知你有何打算?”
  江秋又是抱手道:“江秋决意降晋投明,暂无他想。只是在太原府一无故人,二无知交,所能仰仗的唯有诸公了。”
  安福迁虚扶了一把,爽朗地笑了笑,道:“你于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们定然不会亏待你,也绝不会让人小瞧了你。”
  江秋忙再抱手作揖:“江秋此生,唯将军马首是瞻。”
  安福迁又虚扶了一把,道:“这沙陀向来看重勇猛之辈,更有假子之风。我看你机敏过人,不似我们几个这般粗鲁愚笨,若是不弃,可愿作我义子?从此在太原府,旁人绝不敢轻视你。”
  江秋闻言,喜不自胜,刚要跪地上揖,却是被王亚牧和判官胡涛两边扶住:“恩公,这地上湿滑。”
  安福迁笑着拉过他的手,道:“咱们父子就不需要讲究这些虚礼了。”
  江秋道:“江秋父母早逝,在这世上举目无亲。今日得了义父,心中感激,这一拜必是要拜的,怎能说是虚礼?”
  江秋推开王亚牧、胡涛,执意在湿地上跪了下去,端地是三拜九叩,莫不郑重。
  安福迁见他如此,倒是心生了感动,忙教人拿了帕子为他拭手擦脸,又教人拿了自己的毯子来,为他掩在肩上。
  外人看着,当真一副父慈子孝之态。
  判官胡涛见状,笑着贺道:“恭喜安将军,恭喜……安将军,既是收了义子,始终得给个名字才是。”
  彼时风气,便是赐名收义子。故而翻看唐史,假子遍地,例如杨崇本是李茂贞义子,李保衡是杨崇本义子。
  “还望父亲赐名。”江秋忙道。
  安福迁哈哈一笑,忽而思虑了下,道:“我那些孩儿们皆是重字辈,我又是个粗人,倒不如胡判官帮个忙?”
  江秋转眼去看判官,只见他似得了令一般,转而出声道:“也是巧了,我方才诵无量寿经,恰好诵到‘佛皆慈哀,悉度脱之。受佛重诲,不敢违失’。不如取重诲二字?重诲,重教也,倒是个好名字。”
  安福迁听了,思虑了片刻,转眼去看江秋:“你以为如何?”
  江秋俯首抱手答道:“安重诲愿闻父亲教诲。”
  霎时,一声爽朗的哈哈大笑在这山林间响起。
  待一番话叙完,江秋回到杜韵之身边,抖了抖额发、毯子上的雨珠,将她揽在怀里,用毯子掩着。
  “方才你们在说什么?怎么笑得那般开心?”她不懂沙陀语。
  “安将军方才收我为义子,此后我便是安重诲,再不是江秋任人欺凌了。”
  “是吗?”她起了起身,眼睛里满是欢喜。
  江秋揽过她,轻声道:“这下我们去了太原府,也不至于毫无立身之地了。”
  二人心中皆是欢喜,即使夜雨叩蓑衣,也不觉得恼了。
  因是迂回山林,故而这一路行了约有一个月,才到太原府。
  安福迁为他整好了宅子,虽是小宅,却令江秋二人颇是欣慰。又为着他们俩办了亲事,从此永结秦晋之好。
  那边厢已是处理好私事,这边厢安福迁却是为着这个新收的义子犯了难。
  若是在自己门下,那自是最好不过。然而,安福迁与老晋王还算有恩义,但在新晋王李存勖这儿却算不得受宠。
  安福迁子侄皆是平庸,倒是这个义子安重诲看着机敏过人,日后怕是要有一番好前程。
  他心里不由得为此筹谋,想着让安重诲有个更好的前程。
  他先是安排安重诲在自己门下当着差,转身却对安重诲直言道:“这王亚牧你自然知道他真实姓名是石敬瑭,但是否知道他的来历?”
  江秋自知石敬瑭的父亲是石绍雍,如实相告。后来才知,这石敬瑭之所以取名王亚牧,乃是因他自小熟读兵书,最推崇战国名将李牧、汉将周亚夫,故而时常化名王亚牧在外游荡。
  安福迁看重他,倒是不避嫌,继续道:“这石绍雍确是将军不假,但真正论起来,石敬瑭最大的靠山却是他的岳父李嗣源。”
  江秋虽有耳闻,却从未细细忖度过。
  石绍雍与李嗣源交好,石敬瑭又生得卓尔不凡,善兵书骑射,故而很得李嗣源的欢心,纳之为婿,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而李存勖听说他善于骑射,曾想把他提拔到自己身边,只是李嗣源请求将他调往军中,李存勖方才同意。李嗣源让他统领自己的亲军精锐骑兵“左射军”,号称“三讨军”,视为自己的心腹之将。
  这李嗣源勇猛非常,屡建功勋,被老晋王李克用收为义子,与新晋王名分上有兄弟之谊。在老晋王故去时,他拥立李存勖,后又几次闯阵救下新晋王,故而很受新晋王李存勖的信任。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女婿石敬瑭、义子李从珂又是李嗣源的左膀右臂,故而在太原军中很有些威望。
  安福迁相较之下,则不免逊色。
  “咱们沙陀人向来有恩必报。此次你降晋,乃是救了一众人的性命,于石敬瑭也算有恩。这些日子下来,你在军中处事机敏,决断有力,在我这儿倒是显得大材小用。为父本是想将你送去晋王府中,只是那里人手太多,你去了怕是反倒无法出挑。仔细盘算了这些人,倒是李嗣源那里少个帷幄运筹的,很是适合你。我自会再为你努力筹谋一把,或许能有个更好的前程。”
  江秋闻言,忙行礼谢道:“父亲大人的再造之恩,重诲没齿难忘。”
  安福迁摆了摆手道:“你我既是父子,无需这般多礼。只是希望日后有个好前程,也不枉费我今天为你操的这些心。”
  这边厢安福迁去做起了功课,那边厢江秋却也一直与石敬瑭保持着频密的联系。
  一日过府饮宴,石敬瑭满脸愁容,醉言道:“你说我们匆忙逃离了邠州,那李保衡是否会为难她们母子?”
  江秋忙安慰道:“那李保衡已被调去了华州作节度使,新来的节度使霍彦威哪里会顾得上这些?”
  “算起来,她将临盆,我想着是不是派人去接她们母子来太原才好。”
  “妇人生产,受不得舟车劳顿。我看倒不如待生产后、孩儿长大些,再接来才好。而且,当下梁晋在魏博用兵、分河而战,邠州虽非前线,但霍彦威新接手邠州,查验户口正紧锣密鼓,将军你此时遣人入邠州,也不是好时机。倒不如等时局再平稳些……”
  话说梁大将杨师厚病殁,梁帝欲将魏博分镇,而魏兵父子相承,族姻盘结,不愿分徙。军乱,劫节度使叛附于晋。梁举兵攻之。五月,晋王李存勖亲自领兵来援;六月,入魏州兼领天雄节度使,继而袭取梁之德州、澶州。从此,晋、梁分据黄河两岸,争战累年。
  值得一提的是,六月,李存勖入魏州,梁大将(诸军马步都指挥使、开封尹)刘鄩以精兵万人自洹水移军魏县。刘鄩善于速战奇袭,又有仁义之名,更有“一步百计”之称,虽已55岁,但老马伏枥,建功无数。他刚平了蒋殷之叛(蒋殷举族自焚而亡),引兵入魏州。晋王李存勖向来不忌战场险绝,特来窥伺打探,结果刘鄩设伏于河曲丛木间,待晋王兵至,大噪而进,兵围数圈,杀获甚众,李存勖勉强狼狈地只身突围,险些死在阵中。可惜刘鄩不知乃是晋王亲至,否则断不会教他生还。
  六月,刘鄩潜师由黄泽出发,谋袭太原。因担心被晋兵追击,乃结草为人形,缚旗于上,以驴负之,在城墙上来回行走,以此掩饰兵马离城。数日后,晋人方才察觉。当军至乐平时,却阴雨连绵十数日,兵马无法前进,已失奇袭的先机,刘鄩立即打道回府。魏州的临清,乃兵草积粟之所,鄩引军攻打,遇晋将周阳五自幽州率兵而至,于是刘鄩转而攻取贝州,与晋军遇于堂邑。刘鄩叫阵邀击,追北五十余里,夺取莘县,驻军于此。他高筑城墙,疏浚池隍,自莘县至黄河,筑甬道以通粮饷之路。
  而李存勖则在莘县以西的营垒驻守,与刘鄩城垒相望,日夕交战。李存勖天生不知畏,素来喜爱厮杀于战场,甚至以身陷阵,曾数次身陷刘鄩之阵,只是不知是天佑晋王还是天要亡梁,每每交关时刻,都有左右宁死护主、救他于危难,突围而出。
  “我只怕她怪我。”石敬瑭又饮了一杯,借酒消愁。
  “将军,这一切都是不得已之计,只能如此,待日后她来了,我与她解释便是。”
  石敬瑭闷闷不能言,心中惦念,却也没有法子。
  只是,世事难料,命运总多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