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江秋:一遇风云便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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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非石 更新:2021-08-30 09:47 字数:5351
915年,四月十一日,邠州李宅。
李保衡前脚刚走,江秋忙拿着他的手信出了门。
“二郎,你走错了。刚才老爷说让您去府衙找张判官制文书哩。”江秋身边的小厮进喜在后首跟着小步快走,简直要跑起来。
江秋不答话,只是一路往自己房中而去。进喜跟了江秋这6、7年,收了不少好处,也了解他的脾性时好时坏,好起来赏个物件啥的都不在话下,急起来狠狠抽打下人也是常事,所以他立时闭了嘴、跟在后首小跑着。
好容易来到房中,江秋打发了人出去,差人拿个食盒装些点心来。他自己换了件青色厚衫,又从密匣中倒出不少珠宝,稍一盘算,便用粗布卷裹了大部分。待下人拿了食盒来,避着人塞在食盒之中。
进喜在外不明所以,只是听话把守着门,不让人进出。待江秋出门来,疾疾要往外走,他心内却疑窦丛生:这二郎向来不喜这些低调的颜色,更不喜欢粗布衣衫,以为拉低了身份地位,素来什么名贵穿什么,走在哪里都须得在人群里打眼。但今儿却一反常态,简直不似他江二郎的做派。再则,明明要他去府衙的,怎地回家换起了衣装?还拿着个食盒?
进喜看着憨厚,却也是不傻,明白作仆佣最大的优点便是装糊涂,紧跟着主子便是,毋须多问。
江秋一路拎着食盒,也不叫进喜拎着,春风里虽似冬日那般冻,但却也是透着风的。
进喜愈发不解了。
江秋遣了旁人,只让进喜跟着,一路来到侧门处,着进喜去唤门房牵匹好马来。进喜忙去传了话。
可片刻的功夫,他再回来时,却不见了江二郎,问旁的人,却说是江秋让他在这里等着。
进喜从未见江秋这般慌张,心里愈发丈二摸不着头脑,只得百无聊赖地候着江秋。
话说江秋刚到西侧门的阍室门房,本是心焦事急,却忽地想起了一个人,那个让他日夜不能寐的人来。
他看着进喜的身影,徘徊不定,拎着食盒在阍室中来回不定。
“江秋啊江秋,你怎地如此不分轻重、毫无缓急?此时竟然还记挂着个女人?若此去误了时机,等着城门下钥,便是错失了人生机遇,你再难走出这李宅去谋个荣华富贵了。”江秋心中直咒骂着自己。
可即是如此,他心内却自不能安:“我江秋一向虽谈不上正人君子,可一向却也有个信义。我既然答应了她会见她一面,必得信守才是。”
“去你的信诺吧。你若是去了,她告发了你怎么办?她耽误了你的时辰怎么办?你何必给自己找借口,不过是好色罢了。相信我,大丈夫何患无妻。日后你飞黄腾达,女人必然如流水,何必现在冒险?听我的,速速去寻那晋使,早早出城才是。”他心中纠结。
“可……今日此去,此生怕是再不能见。我只想见这最后一面,免教他日想起后悔,也免得让她伤心。”他看着进喜的身影越来越远,忐忑不定。
“你不过是好色罢了。她又非绝色,你何必为她冒险?再说,她伤心归她伤心,与你何干?眼下前程为要,性命为要。怎能在此千钧之际为着一个女人而冒险?你不是唐明皇,不是周幽王,不是什么多情种。人活着,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他心中劝说着自己。
“对,我不该去。”他不由得喃喃出了一声,拎着个食盒似乎下定了决心。
人活着,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他江秋的人生信条,不论何时何地,自己逍遥快活才是最重要的。吃要最好的,穿要最光鲜的,住须得是豪门大户,而不论自己行在哪里、立于何处,他都务求上进,必得在众人里拔得头筹。
所谓出人头地、荣华富贵,不就是这些吗?
他江秋不该去,绝不能去,断不可为个女人而搭上自己的前程和性命。
“只有自己是最重要的,我不能去,不能去啊。”
进喜的身影定在不远处的马厩,等着马夫挑匹好马。
虽是霎时,思绪却早已百转千回。
“不行,我定要让她知道,必须得让她知道。”江秋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
想着或是人生最后一面,心中绞痛,想着自己竟然要违背承诺,心内不安。
前面百转,看着马夫牵过马,他的心中却只升腾出这一个念头,再无那些思虑考量。
他拎着食盒,交代了旁的人,转身小跑了起来,一路上春风冷面,杨柳随摆,桃红杏雨,他都无暇它顾。
只有一个念头,向她诀别。
幸而李宅算不得大,他跑了一刻钟,在花园里穿行,奔着夫人而去。
现下她应该在花园之中。她最怕拘束,时常在园子里溜达,慨叹天大地大,而她杜韵之却只有这小小一方天地,浑不如个小厮部曲,好歹他们作为男人,却也走得出这李府,不像她,此生怕是要消磨在后宅之中。
她说这后宅是牢狱,拘囚着天下女子,用孩子和家事消磨着女子的青春。
在江秋看来,又何尝不是同一番感慨?
现在同病相怜、引为朋侣的两只金丝雀,一只要飞了,而另一只将会如何?
以她的脾性,怕是无穷无尽的落寞孤寂。
李保衡此去降梁,必得另徙它州。作为妻子的她,自然要随夫远离故土,从此再无娘家庇佑,更无半分助力。而她不得夫君喜爱、情义,又无孩儿傍身,异地他乡怕是寸步为艰。
他江秋自认无情无义,可是却如何也不能看着她就此如花儿一般入了寂秋寒冬、凋零枯萎。
一路行来,涔涔的汗已湿了前额、内衫,他忽地又生出了个念头:他要带她一起走,一起离开李府这个牢笼。
风扑簌簌而来,现下却教他快活了起来,脚步也轻了。
他要带她走。
好一路跑着,终于远远看到四季亭歇着的夫人,似乎她也看到了自己,忽地站了起来,在亭子里往前走了两步,远远地看着自己,刚想挥手,却又缩了回去。
说到底,这园子里处处是眼睛,若是别人看了去,怕是要惹祸。
她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那儿,一双眼在自己身上。江秋心中亦是欢喜,气喘吁吁地跑得愈发快了。一步步靠近,每一步都是喜悦。
好容易到了跟前,江秋明眸笑意暖,春芳难及颜。
夫人不由得上前了两步,看着他满额的汗,喘着粗气,穿着粗布青衫,手中拎着个食盒,四目交对,情意脉脉,满是欢喜,竟不知从何处说起。
沉默,沉默是此刻的缠绵。
兰慧兰芝见状,忙放下了亭子的朱帘,默默退了出去,守在外面。
“跟我走吧。”江秋满目期待地看着杜韵之,似乎用尽了平生气力,才说出了这句话。
“走?去哪儿?”夫人脸上乍起欢喜,转而又转了阴。
天大地大,她作为李保衡的妻子,能去哪儿?
“我们离开邠州,离开李府,一起去太原。”江秋见她晴转阴,心中忽地有些不自信,连带着说这番话都失了勇气,听起来,近乎于喃喃,声音越说越小。
“太原?可……我们去了,怎么过日子啊?”夫人脑袋一懵,下意识地问道。
“你相信我,我会出人头地的。”江秋脸上显露出焦急的神色来。
可话说出口,他又觉得自己可笑:他江秋再出人头地,怕也难及李保衡这般显贵。她好歹是夫人之尊,何苦要跟着自己一个穷儿郎抛家而去冒险?
荒谬,实在荒谬。饶他是夫人,也知道该如何选。
“可……”夫人一时间想不得那么长远,只觉得此事太过冒险,躲开了江秋炽热的眼神,低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江秋见状,心坠深渊:江秋啊江秋,你怎么这么浑呢?怎么想着她会跟你走?真是痴心妄想。
他忽地收起了那些炽热,一时觉得自己处境微妙,冷冷笑了一下,自嘲道:“是鄙人叨扰了。还望夫人恕罪。”
杜韵之听他的语气转而变得冷淡客气,似乎疏离于万里,抬起头去捉他的眼神,可似乎方才她的犹豫伤了他的心。
他不敢再抬头看她。
“我……我只是害怕他会找我母家的麻烦。”她忙补充一句。
“夫人,鄙人就此告辞了。还望您四海珍重。”江秋放下手中的食盒,端端正正地向夫人行了上揖。
说完,便要去拿食盒。
夫人见状,忙去拦他的手,抓着他的袍袖,急得满脸涨红:“我……我……我信你,可我担心他会对我家……”
江秋本在巨大的失落之中,一时间被她的手抓住,那点温热透过袍衫传在他的手腕,好似一点星星之火,燃起了他一点希望:“不会的。他的性情绝不是那种人,而且……你丢在李宅,断没有向你母家去要人的道理。就算他要怪罪,可你母家也是有根基的。现在这上表请降的时刻,他断没有多生枝节的道理。”
江秋乱分析了一气,也顾不得言辞通顺。
夫人闻言,眼神焦灼犹豫,不知该如何是好。
江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定定地看着她道:“你要是留下,一辈子都是李夫人,随他离开邠州去别地就封,你便是死,也要死在这囚牢里了。跟我走吧,我江秋此生,绝不负你。”
杜韵之看着眼前心爱之人眼神里如火一般迸出的情意,几乎要沉醉在里面。可是,此事重大,她惊恐惧怕,胸口犹如海浪起伏。
走,还是不走?
在相顾无言中,等着最后的结局。
“好,我跟你走。”杜韵之一字一顿地迸出这一句话来,此话一出,先前那些惊恐浑似在九霄之外,渐渐觉得一股勇气从脚底爬了上来。
江秋不由大喜过望,心中安定,又感动莫名,一把将她拥在怀中。
他知道她选择了一条怎样的路,知道她放弃了什么。他江秋贱命一条,而她金尊玉贵,却信他重他,将自己的后半生交付给他。
“快,你得去收拾一下,不能这样走,太打眼了。”江秋忙筹划了起来。
二人马上行动起来,让夫人在城门正门附近的食德坊等他和晋使一行人,再三嘱咐她务必简约低调,轻装简行,此去最好连兰慧兰芝都不要透露。
“你为何带着这食盒?”夫人问道。
“带些吃食给晋使。”
就此,二人分开,各行其是。
江秋拎着食盒一路回了侧门,进喜早在那里等候,主仆策马扬鞭奔着晋使馆驿而去。
待到了馆驿,亮出手信,等了通报,便被沙陀牙兵引进了安福迁院中。
刚进门,江秋见王亚牧白日里也在这馆驿之中,略有几分吃惊,忽而转念明白:这沙陀最是崇武轻文,以往晋使都是王亚牧和文书判官来,自以王亚牧为尊;而这次将军之中安福迁地位最高,故而王亚牧白日里只能相陪。
江秋顾不得作揖,浑身是汗,进门稍作打量,皆是沙陀人,轻声沙陀语道:“二位将军,此地不宜久留,我这儿有手信一枚,你们速速随我离开。”
安福迁、王亚牧心中一惊,乍然起身。王亚牧是个沉稳性子,而一行人中安福迁最长,故而问道:“江公何故如此惊惶?”虽然他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
“李保衡已决定降梁,怕是会对你们不利。”江秋道。
“怎地就降梁了?此前不是已谈得妥帖了吗?”
“安将军,这议降之事,向来是游弋几方之间,坐地起价,看谁出的彩头大便倒向谁的。”
安将军眉头一凛,又道:“即使在战场,也没有斩来使的道理,我不信他敢杀我。”
王亚牧在旁打量着眼前这个粗布青衫难掩风流的江二郎,似乎要把他琢磨个干净。他自知之前是这个江二郎帮了自己,撮合了与花见羞的情缘,只是始终觉得此人心思难测。
“安将军,鄙人不才,身份卑微,却也是在福禄窝里养着的。若非敬佩你们二人,又感佩于晋王忠唐之心,我为何要舍弃荣华富贵、冒险来此撒这个弥天大谎?那李保衡此刻正在梁使那里,马上就要腾出手来以你们的项上人头作投名状,以表对大梁的忠心,以此打消梁使对他脚踩两条船的不满。你若不信,大可在这馆驿之中等着他杀将上门。”
说罢,便是行礼作揖,掷地有声道:“我江某人铭记感怀李唐之主,更时刻牢记自己大唐臣民的身份。那朱温杀唐主灭唐室,篡位夺江山,实在是人人得而诛之。现今李保衡要投向乱臣贼子,我江某人实难从命。放眼当今天下,唯晋王依旧奉李唐为正朔,至纯至臣之心,感佩天地,我自亦然。原本想着,虽舍了那荣华来投晋王,奉唐主、全了我一颗忠贞之心,想不到却信而见疑、忠而被谤……”
安福迁虽是个大老粗,但大体这意思却也明白,忙起身来扶江秋,赔礼作揖道:“江公,你错怪我了。我并未怀疑你啊。”
王亚牧闻言,也起了身道:“江公此番舍身来报,令我等感激不尽,还望江公不弃,受我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江秋虚扶了一把,又着急道,“当下要紧的是赶紧离开这里,若他发现我来报信,怕是追兵即至啊。”
几人颔首点头,忙简单收拾了起来。
说话间,王亚牧却是吩咐了兴荣,作势欲出门去。
“你去哪儿?”安福迁不禁问道,“生死关头,你怎地还想着个女人?”这语气里颇是不满。
“我先去接她,随后与你们汇合就是。”王亚牧已经要往外走。
安福迁一个糙汉子,一把抓住他,脸上份外不好看:“男人在外面玩几个女人倒也没什么,但你小子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若出了事,怎么对得起你老子?怎么对得起你岳老子?”
“不会耽误事的。”王亚牧一丝羞愧。
正此时,城内鼓声响起,不多时,便要关城门。
“将军,时间紧迫,怕是来不及了。”江秋补声道。他内心焦急万分,此事成败,皆在此一举。
“可是……”
“将军,何必急在此时呢?所谓祸不及妻儿。她留在邠州,李保衡、大梁不会为难她一个女人。你若想着她,日后再派人马来接她就是。”伴着那鼓声,江秋语速十分快。
“是啊,现在最紧要的是咱们得速速离开此地。”安福迁脸色凝重。
王亚牧心头思忖,那鼓声催着光阴短、更催得他心焦不已。
一众牙兵皆停下了手中活计看着他。
“快,你们带着贴身东西,咱们现在就走,不要再耽搁。”安福迁见他不做声,这便是默认了,于是下达了命令。
不多时,一行人收拾整顿好,骁骑扬尘打马在邠州城主街道前。
江秋在前面领着,心中松快了不少,只要他们出了城,自己这便是施了救命之恩。
快到城门口,他放慢了马速,焦急地朝着食德坊看去。好在他这厢才缓下了步伐片刻,那边厢便走出了个骑着骏马的胡服小厮。
他不由得会心一笑:那身材打扮,岂会有旁人?
女子着胡服,鞋子是异于男子的,旁人一看便知这是个女儿身。一行人不明就里,但看着这打扮模样,又看看江秋脸色,心知怕是他的相好,自是不说话,只是心中焦急。
待胡服女子归队后,一众人这才向着城门策鞭而去。
“咚”“咚”“咚”……
钟楼鼓声不断,栉次鳞比,回荡在邠州城。
朗空皓月,将这漆黑的夜照得天广地阔,任凭鸟飞鱼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