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江秋:金鳞岂是池中物
作者:我心非石      更新:2021-08-30 09:47      字数:4353
  915年,上元灯节,邠州李宅。
  身为节度使(准确说是静难节度留后)的李保衡带着新宠去看灯会。
  这样的待遇,江秋自是也享受过。只是李保衡问他时,他推拒了此番。
  夫人闺中寂寞,向来盼着这些个年节,府中自是张灯结彩,放了婢子仆从的假,让他们自行赏灯游园。
  那边厢张灯结彩,这边厢,夫人与江秋却也相互作伴,喊着两个婢子,玩起了樗蒲。
  外面积雪层冰未消融,屋内情愫暗生醉人心,赢了欢天喜地彩头满,输了春风带笑把酒饮。
  二人眉眼之间,都是藏不住的欢喜。不时凑着脑袋悄声说两句,或而又娇嗔着耍闹。江秋终究热血方刚,饮了两杯,便不时装作无心借机会去挨夫人的手。
  两颗心在一处里惊天撼地,夫人身边两个娘家带出来的婢子兰慧、兰芝却只作看不见,一心想着赢些彩头赚个盆满钵满。
  而王宅里,也张着灯结着彩,只是府宅小,仆佣不多,整个府里颇有几分惨淡,完全没啥正月里的喜庆。
  花见羞(令欢)不到三月的身孕,早是吐得不行,舌头好似泡在苦水里,闻着什么都觉得恶心,迅速地消瘦了下去。兼之早孕、胎位不稳,她又自知这一胎怀得侥幸,若是没保住,日后还不知何时才能再有,所以自知怀孕开始,几乎都在房里度过,一天十二个时辰便有十个时辰都在床上躺着保胎。
  这年节的喜庆,她心里自然是泛着些酸楚的,但转而想到腹中骨肉,便又欢喜起来,坐在床上经心绣着给孩儿的衣裳。
  一针一线,都是她初为人母的欢喜;一衫一卦,皆是她对未来的无限神往。
  心里怯怯向佛祖祈祷,若是能安稳生下孩儿,她甘愿茹素三年;若是孩儿能熬过三岁,此生绝不沾半点荤腥。
  转眼间便是三月,江秋与夫人之间的感情早是升温,无奈发乎情止乎礼,不敢有半步逾越雷池。两个二十多岁的人,夜夜辗转难眠,只盼着每天黎明早临。
  三月二十七日,王亚牧回到了邠州,甫一入城,便进了李宅拜谒。
  李保衡心中依旧未定,问起了这晋王的举动。晋王去岁得了幽州,与赵王王镕合兵攻梁邢州(今河北邢台),旋引兵归。自是意气风发。只是晋王气盛,又有诸将得力,他李保衡未必能安保一隅。
  而梁这边,新帝登位,颇有削藩之意。前有武宁节度使王殷不肯受代、另徙他州,叛附于吴,梁遣兵攻打,数月,王殷败死。
  近期则有传闻,天雄节度使(即魏博节度使,治魏州在今河北大名东北)杨师厚病殁。梁帝忌惮魏博强大而不能制,乃乘机割其澶、卫二州另置昭德军于相州,以张筠为昭德节度使,贺德伦为天雄节度使,二镇各自分了一半的魏州将士府库。然而,魏兵父子相承,族姻盘结,不愿骨肉亲族分徙。故而军中哗变,劫贺德伦叛附于晋。现下,梁正举兵欲攻之。
  李保衡心中思忖:若自己降了梁,怕也是不能安守在邠州城,必得将这兵卒交了出去,自己带着牙兵(私人亲兵)徙去别地作节度使了,日后便受制于梁帝,不过是看着高官厚禄,得一个未来的安稳预期罢了,但前提得是梁最终能坐稳天下,那他这一城一池的得失才最终合算。
  若想维持眼下的逍遥,却也是难事。邠岐唇齿相依,岐蜀开战以来,岐王连失数州,怕是难成为邠州的屏障。
  他心中难下定夺,却又觉得与梁晋双方已沟通了数次,屡次游说,当有个决断才是,否则拖得太久,恐生不满,届时不论降了谁,对方都心间不满。
  当日夜晚,他再次宴请了王亚牧一干晋王使者。这次不仅王亚牧来了,还有位长者安大人列为其中。
  江秋早有盘算,与王亚牧之前又有些个来往,听闻他来,自是想着多见上一面,以期能结交他。当然,不光是晋王这边使节,梁王使节来时,他亦是积极出了头面。
  他一心想走出李宅,为自己谋一份正经差事,仰天俯地、不再仰人鼻息,以色侍人,故而,断没有错过这些个攀附机会的道理。
  正堂上,他以节度使僚属的身份位列其中,频频向着安福迁、王亚牧敬酒。
  席间逢场作戏、言笑晏晏,只是主宾之间各怀心思。
  “素闻安将军征战沙场勇猛无匹,今日一见,果真是将星入世。”江秋道。
  那安福迁是沙陀人,性情豪爽,只是汉语却不通,这席上见江秋竟一口沙陀话,倒是几分惊诧,细细一打量这男子,生得俊朗非凡,犹如暗夜难掩星辉、群星难遮月芒。
  毓秀出尘,却又不失男儿俊朗,眉目毗邻,却犹如点漆,透着一丝精光,一点微髯愈显雄姿飒爽之气。
  当真是一副好样貌,看着绝非常人。
  “来之前就听闻了‘美相公’之名,我还想着男人又能‘美’到哪里去,怎就被他(王亚牧)夸了又夸。今天一见,果真是没有骗我呀。不过,依我看,江公他日必是飞黄腾达,绝不止于‘美相公’而已。”安大人草莽出身,一向征战沙场,用词用语自是粗粝。
  江秋不由大笑,忽想起了什么,偷眼看了李保衡,他倒是平地无风雨,依旧是个笑模样。只是他心思深沉,听了“不止于美相公”之说,心中究竟如何想,江秋却是没个底的。
  这一日筵席将散,李保衡自是让通引官、牙兵护送这一路人去了城中馆驿之中。
  第二日,江秋托着夫人的哥哥,早早得了消息,那王亚牧一行宿在馆驿,第二日一早,王亚牧便去了王宅看望花见羞。
  “你为何如此在意那沙陀人的一言一行?”夫人问道。
  “我与他的心头好本是旧相识,又托你的手给了这么多便利照顾,不论是他的令牌,还是出钱帮忙赎买云……花见羞,无论如何,他都会承一份恩情,为以后铺垫一条路来。”
  “一条路?可我看你也没少在梁使身上下功夫。”夫人疑惑。
  “哈哈哈!夫人,多一条路,便多一个机会啊。”江秋道。
  “可,你在这李府金尊玉贵,难道还要他们给出路不成?”
  江秋不由脸色一暗:“我不过是他李保衡豢养的一只鸟雀,如何谈得上金尊玉贵?再说,天广地阔,我一个男儿岂能一辈子如此事人?”
  他无法脱口说出“以色侍人”。
  “你是打算离开这李府?”夫人脸上一惊,转而便是忧惧。
  “我也不知道,只是得了时机,必要一搏才是。”
  “那……我岂不是再见不到你了。”夫人脸上满是忧心忡忡。
  兰芝在外守着,兰慧在内侍候着。
  兰慧听着夫人的这句话,不由得一怔。她知道夫人的脾性,只是这番明言,若传出去,怕是有失她的清誉。
  毕竟夫人不比得别人家的女主人,一无夫君宠爱,二无子嗣,加上以前被主君幽禁,若是传出这等事来,怕是难再出得了门半步。
  她在旁咳了声。
  江秋、夫人自明白方才的话是没了分寸的,不由得不再说,各自沉默了。
  大约半刻钟里,只听得那煎茶的釜里滚水直沸,那些个佐茶之料散发出些香气来。
  “那你答应我,若你要走,必得跟我说一声才是。”夫人忽地蹦出一句话来。
  江秋去看她,只见她用力地绞着手中的帔帛,唇上被牙齿用力咬着的印子仍旧看得分明。可见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方才说出那句话。
  “嗯?”夫人眼中满是期待他回复的焦急,眼切切情怯怯。
  看着眼前的人儿如此认真,江秋不由得难以承受对方的真情,几分犹豫几分退缩,闪开了眼,点了点头。
  而夫人却以为对方是应诺了,虽无涕,却也算得“破涕而笑”,只是笑着的片刻又有了酸楚。
  夫人起身,不再看江秋,声音了些许哽咽:“那便好,不枉我一向帮着你。”
  说完,拭了拭眼睛,迎风出门而去,再没有回头。
  这赏雨轩真是雨打芭蕉风吹人呐!
  江秋虽知夫人情谊,可他一直牢牢地记着自己的身份地位,更不敢奢望其他。一向在这园子里见着欢喜,但若真要为此承担起责任来,他江秋却实在是几分犹豫,不敢,不能,就是论道“想”,他也五分犹疑。
  他见她伤心难过走了,不由得笑自己:她高门显贵,你不过是空有皮囊倚仗他人的卑贱之身,如何做得那般痴心?大丈夫行走天地,自是权势地位最为重要,若日后飞黄腾达,你江秋何患无妻?何愁没有女人?还是收起你心里那点爱怜欢喜,好好筹谋着眼前的事吧。
  自此,江秋愈发主动侍候李保衡,较往日殷勤了许多。
  该有决断了。
  到底是投向谁的阵营?这决定着他江秋的荣华富贵。
  几次探了口风,李保衡却是流露出降梁的意思来。
  “为何不选晋王呢?”
  李保衡呷着茶,头也不抬地问道:“你怎地这般关心此事?”
  江秋忙道:“我哪里是关心这些事,只是不解罢了。老爷愿意说,就权当给我解个闷,不愿说,那便当我没说。”
  若是搁在头几年,李保衡无有不从的,只是江秋早不是心尖儿上的人,李保衡只是一笑,不再答话。
  江秋见状,忙转了话题掩饰自己的尴尬。
  恰此时,门外小厮一通小跑,疾疾来报。这房里的近身丫鬟忙来通禀,传了那人进来。
  “节帅,忠义军节度使降梁了。”
  “什么?”李保衡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一向沉稳的李保衡很少这般吃惊。江秋在旁看着也是吃惊:这忠义军位处邠州与晋王之间,此次降梁,邠州与晋便没有那般紧密,如何还能降晋?现下,唯有降梁一条路可走。
  报信人忙硬声答了一遍。
  “何时?”
  “就在昨日。”
  报信人将经过简单分说了几句,便得了眼色退出去了。
  “老爷?”江秋忙问道。
  李保衡却是不说话,兀自揣摩了一会儿。
  “那晋使怎么办?现在送出去?”江秋又问道。
  他终究是个急性子。
  李保衡依旧锁着眉头没有说话。
  江秋略一思忖:“现下这般局面,降梁便是迫不得已之举,怕是难有那般诸多优待。老爷,若是就此上表,怕是诚意不足啊。”
  李保衡闻言,眼神一瞟,冷冷看向了江秋:“依你的意思,该如何做?”
  江秋闻言道:“依我看,倒不如……倒不如给梁帝一个投名状,让他知道老爷你日后定是忠贞之臣。”
  “哦?”李保衡脸上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浅淡笑意,似乎在看一个小儿说话。
  “不如杀了晋使,投向梁帝。”江秋言之凿凿。
  “哼!”李保衡不觉笑着轻哼了一声,道:“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莫说此等行径我不屑为之,即使是为了日后前程,也断不可行此险招。”
  江秋不觉脸上一热。他自知道李保衡所谓的日后前程是何意思。
  这烽烟旋踵的岁月里,今日里降梁,明日叛出投晋,或者再择他主的,实在是太多。单说
  以定州赵王王镕为例,先是依附李克用,后归附朱温,后朱温引兵攻赵,又再次俯首于李存勖。
  所以,这天下事,此消彼长,难言有定。今日若是把事做绝了,日后再相见便是难了。
  “老爷深谋远虑,远比我看得更为广阔,实在令我无颜立于此。那老爷当下打算如何做?”
  “自是去梁使那里好一番说辞。”
  “那晋使呢?按着老爷说的,倒不如最后关头礼遇一番,尽快送出城去,免生了是非才好。”
  李保衡点了点头,立了身子,准备更衣出门。
  “老爷,方才我说错了话,倒不如给我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江秋忙上前帮他穿衣系带。
  李保衡瞥了一眼正弯腰侍主的江秋,饶有兴味地冷问道:“你打算如何‘戴罪立功’?”
  “老爷现下怕是难分身,而且也不便再见,倒不如找个可靠的亲信去送了他们一行人。一向招待他们,我也是在旁侍候着的,这里外也都知道我代表的便是您。若我拿着过所去饯行,送他们出城,也算得礼遇,不至于让他们觉得受了怠慢,日后便也好再见。”
  李保衡稍作思忖,便应诺了他,让他拿着自己的手信去判官张露生那儿制文书,同时让张判官带几个牙兵随江秋一起出门去馆驿。
  李保衡自先一步去了梁使那里。
  日后他回忆起今日这仓促之间的决定,不免无奈一笑,有气有悔,却终究还是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