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江秋:无言鸳鸯两心照
作者:我心非石      更新:2021-08-30 09:47      字数:5130
  914年腊月,邠州,李府。
  天地虽寒却无风,飘飘曳曳雪一片。冷坐窗前梅影动,寂寂相思此心间。
  看着窗外茫茫大雪,江秋不由得出了神。
  向来旧好难抵新欢。
  这已是他来到李府的第6年。过去2年里,李保衡对他的这份宠爱,从最初的爱怜到此刻的熟稔,他江秋俨然成了李保衡过时的“妻子”,有许多外人的尊重,却失了内里的温热。
  江秋本就受用不了李保衡那些缠绵,只是当真地少了这份悱恻,却又生出彷徨、恐惧,夜夜难寐,脾气愈发变得焦躁,但又能如何?他只能将自己变得更有用一些,但,饶是他将沙陀语讲得犹如乡音,那些个治世兵家之道烂熟于胸,他也挽不回李保衡的情义。
  攀附在树身上的藤蔓,即使再丰饶,也不过是另一种寄生罢了。一旦失了树,便是一无所有。
  好在李保衡不是个绝情的人,依旧给足了他这个旧情人许多恩遇,三不五时地来坐一坐,有时也会带着江秋出席正堂的筵席,由着他侍候,彰显他的地位,似乎是见异思迁的补偿。
  由此,江秋在外院能接触到更多的人、事,一时间天地广阔;另一方面,在内院的空暇时间愈加多了,无处打发,所以,他与夫人杜韵之同病相怜,走得愈发亲近。
  芳草不是无情物,自是春来发几枝。
  同被困在这李宅,二人之间逐渐生出了暗暗情愫,时不时找着机会处在一起相商府宅内院之事。虽是婢子仆人在场侍候,只是眉眼之间徘徊不去的秋波暗转、四目相对,令这一处闲情在二人心里都落了地、生了根,日日熬煎、夜夜难眠。
  只是,这样的不伦之事,如何能宣之于口?又如何能大白天下?
  二人只能吞落腹中,佯作不知。偶尔递个物什一擦手,都能耳红心热、回味良久。
  夹在忧思之间的江秋,这2年里很快便消瘦了许多。李保衡愈发以为是自己冷落所致,故而对他愈是补偿,珠宝细软皆不在话下,更引他时时在外间说话处事,外间要请托办事的,无不走着江秋的门路。唯独闺房之乐却是少有兴致。
  终究,他也是李保衡曾经心尖上的人儿。
  然而,也只是曾经。
  现下,这窗外漫天大雪,恣肆飞扬,窗外的红梅簇簇,愈发艳丽刺眼。
  他江秋呆坐在窗前,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凤翔围城之中的那场大雪。只是记忆里的殷红不是梅花,而是鲜血。
  忽而,他又想到了前几日夫人攀折给他的红梅,他亲自伸手去接,那擦手的温度似乎还在指尖。
  他不由得感慨,未来会如何?难道终老在这内院之中?
  若他是女儿身,有个孩儿傍身也就罢了,但,他终究是男儿,以何为凭托?
  每每念及此,他就生出许多愁怨来。
  “秋倌,秋倌。”
  不消说,这是夫人来了。
  这“倌”字,颇有狎妓之味,显得几分叫骂之意。而“秋倌”二字,这李府上下唯有夫人敢这般笑说。可见,她现下心情大好,也料定江秋心情不错,否则怕是要恭敬喊上一句“江郎”“二郎”。之所以喊二郎,因为这大郎君是李保衡,除此外,通府上下唯他江秋算得地位最高。
  江秋见回廊里一行朱碧色影影绰绰而来,在飞雪映衬下,倒格外清丽生姿。
  “秋倌,外面雪这般好看,你怎地还窝在院中?”推着沉重的门帘,爽利的步子,进来的便是夫人。
  她似乎前面走得急,进屋后甫遇着了烧得热的炭火,立时那略带些僵的红唇好似醒了冰,随行的婢子们忙去脱那厚实的外套,她却是摆开了手。
  “这么冷的天,姐姐你怎么来了?”江秋本是心中烦闷,见到她来,立时脸上有了笑。
  屋里的婢子锦绣松了口气。方才江秋的脸色甚是不好看,稍稍有不周到的地方,怕是免不了一顿训斥,有时急了,给两个耳光也是常事。
  “这大好的天儿,正是冰嬉的好时候。这一冬来,还未见过你出去玩闹呢。”夫人既无孩儿养在膝下,又是个少忧少思的脾性,今儿快活了便是今儿乐,明儿不高兴了也想不得那么长远,毫无人妻人妇的模样。
  她两三大步上前来,将两根冰柱塞在江秋手中,一时间侵骨冰凉。
  江秋忙放在桌上,笑道:“姐姐竟这般戏弄我。”
  “哈哈哈!”夫人见他那忙不迭的样儿,忍不住在旁大笑,“锦绣,赶紧给他收起来,待会用膳让他使着作筷子。”
  “我可不是唐明皇。”江秋推笑道。
  “我倒是想美若贵妃呢。”夫人又是爽朗地笑,毫无一点自夸的羞赧,浑似个孩儿说话不留心。
  说话间,夫人便命人给江秋穿了厚氅。
  “你啊,跟我去逛逛园子赏赏雪景,别在这院子里闷着。”她不容分说,便押着他出了门。
  婢子本想给二人暖个汤婆子,倒是夫人发话了:“要那物什干嘛?”
  屋外的凉气扑面而来,本是冷的,他心里却暖着,好似骄阳在心间照。
  这回廊本是早就放下了层层朱帘,免得教冬日寒风吹摆,只是夫人却不喜欢,嫌遮挡了满园子的好景致,教人统统卷了,有风自让它吹,有雨自随它打。
  “你看,秋倌,那儿几株红梅可是我亲手栽种的,怎样?”
  江秋自是附和:“得了姐姐的雨露,自然比别的还要好上几分。”
  “哈哈哈!”
  走了一段路,又见那湖上几个面容清隽的少年在嬉闹,皆是李保衡的新宠,正在冰面上嬉闹,翩翩作舞,倒是有几分仙子下凡尘之意。
  “你看,这湖面上行人冰嬉可是绝好的,你要不要上去试试?”夫人探问道。
  “怎么老爷不在府上吗?”江秋看几个人都在,下意识问道。
  这两年里李保衡再不似以往常常在他房中,而手下的人犹如风中草,很快便摸清了府中的风向,自然江秋对老爷的行踪也不似以往那般清楚。
  “去了军中了。你知道的,这南边岐蜀的战事正热,岐王又不如当年那般神武,连连吃着紧,怕是少不得要吃亏。”夫人毕竟是内宅女主,又有娘家傍身,男主人的去向自然是要第一时间通知她的。
  邠岐向来一家,这静难节度使(邠州节度使)自然少不得还是要多少出些兵马和力气的。邠岐虽有嫌隙,军中又有些过去杨家、凤翔的老人,李保衡运筹帷幄了这两年,方才镇住军中那些“遗老遗少”,故而战事频繁之际,依旧看顾得紧,免教这一身兵马被人背地里发了难。
  这烽火频传的年月里,封王拜相都是假的,只有这兵马箭矢才是真的立身之本。
  江秋见她兴致颇高,陪着她在冰上玩闹了一阵,一时好不快活,连着大氅都脱了。
  好容易坐回水榭旁,抱着汤婆子饮着新煎的茶,叙起了话来。
  “姐姐,上次托长史大人办的事,不知……”
  不待他说完,夫人便抢过了话茬:“送过去了。据说那娘子还怀了身孕呢。”
  “这么快就有了?”
  “是啊,听哥哥身边的人说是怀了,现在正在宅子里等着那使节回去呢。而且,我跟你说个趣事儿。”
  夫人小声凑近了点,江秋亦凑近了脑袋。
  “那王夫人不愧是南康坊里出来的,惯会讨好男人,竟然在学沙陀语。听以前买了她陪侍的人说,她那房中术厉害着呢,什么糟践事都愿意干。难怪当年那么得杨崇本的宠爱。”说罢,又正回了身子哈哈大笑起来。
  夫人说话呵出的气直扑在江秋的侧脸上,挠得他心里痒痒。
  只是提及杨崇本他脸上略有一丝不好看,脸上报以难堪的笑来。
  夫人见他这般,反应过来自己提了不该提的往事,忙又道:“你放心吧,你嘱托我办的事,绝不会有误的。”
  江秋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呷了口茶,抬起头去看对面的夫人,一时间二人四目交对无言,心中胜蜜糖甜。
  夫人身边陪嫁的丫鬟兰慧见状,忙出了声:“夫人,要不要再续一盏茶?”
  二人方才收回了眼,各自耳红心热。
  “还请夫人代谢长史大人了。”江秋忙承过了话,解了眼前的场面。
  “不用不用。合该我家该感谢你,若不是你来报信,他们未必会对那沙陀使节那般下得去功夫。”
  “就是不知道老爷是否有了最终的决断。我看着,梁晋之争,怕是晋王胜算更大。”江秋只觉得口干,又呷了一口茶,再不敢抬头去看对面的夫人。
  他江秋向来天不怕地不怕,除了在李保衡面前,素来没几分耐性,更无几分羞赧。只是为何在夫人面前却这般孩儿气?他自己也纳闷。
  “前段时间我问了父亲、兄长,他们倒觉梁帝势大,又得中原丰腴之地,经营数十年,兵强马壮,怕是更胜晋王。那晋王现下里风光,兵将勇猛,力克四敌,虽说野号‘常胜将军’,但为人轻率,时常突驰军阵,身陷险境,若是一日有个好歹,怕是命不长久,树倒猢狲散,怕是朝不保夕之相。”
  “他们真的这么认为?”
  夫人点了点头,继续道:“而且,听说这晋王喜好优伶,高兴了便是封官也有可能,这可不是兴盛之主啊。而梁帝则不一样,听说他为人仁厚恭俭,勤勉朝政,毫无荒淫之举,实乃明君之相。”
  江秋若有所思。
  “你还是以为咱们投靠晋王,更能长久些?”夫人疑道。
  “我也拿不准,只是觉得这晋王比之梁王,更似明主。梁王年岁轻,又无疆场厮杀之功,这么个乱世,绝不是比谁更仁善的时候,相反,若是像朱温那般雄心壮志又有手段谋略,才能坐稳天下。而晋王恰恰是厮杀惯了的。若是两军对阵,怕是晋王更有胜算一些。”
  “父亲兄长可不这般认为。不说梁帝兵多将广,疆域广阔,单说漕运大开,便是粮草充足。而晋王所拥之地,哪里比得上梁地肥沃?而且,我虽然读书不多,但若是这两个人要我来挑,必然选那个仁厚的君主。不是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吗?戏文里也不常说‘德治天下’‘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吗?我觉得开明君主更能教这天下人臣服。”
  江秋不再接话,只是佯作饮茶。那茶盏里早就是个空底。
  夫人见他不再接话,又不再抬头看自己,心中便觉这话题无趣。听着冰上嬉闹的少年郎,不由得感慨了一声:“这些少年郎倒是自在。有口饭吃,华衣美服,就能这般高兴。不像咱们,还得为着前程着想、费着思量。”
  江秋倒是觉得她的一声唉叹好笑,偷偷去看,却见夫人也用眼角余光来瞧自己。
  脉脉不得语。
  稍瞬间,二人便又转了眼看别处去。
  “我其实一直想问,为何你那般关注那个都知娘子?”夫人这话里略有几分不悦。
  “她?她原是我的旧相识……”
  “怕是就相好吧。”夫人抢断了话,轻声嘟囔道。
  江秋听出了这里面的醋意,笑出了声,正脸看着夫人道:“是旧相识。当年她曾救我于危难之中,所以算得欠她一份人情。”
  夫人闻言,娇羞上了眉梢,抬眼去看江秋:“真的?”
  “江秋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分欺瞒,天打雷劈。”
  “怎地就赌咒发誓了?就算是旧相好,与我也无干啊。”夫人脸上已有飞霞,娇俏明媚,心情大悦,娇嗔着说道。
  只是这一份心思,二人心照。
  “对,长史大人可曾说过那石大人何时回来?”
  “这个倒未提及。他常往来太原与邠州,怕是一两月便要回来了罢。对,你说这沙陀人怎地这般小心翼翼?怕是你那‘旧相识’也不知他姓石呢。”夫人着重地强调了旧相识三个字。
  “事成于密。怕是担心走漏了风声,于大局于自己都不利啊。”
  “她可是都怀着身孕了,怎么?都这样了,都算不得一家子骨肉?都还要这般欺瞒?你们男人啊,真是太无情了。”
  这话语里显然又有些嗔怨。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的。”江秋找补着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若是你呢?你若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喜欢女子,若有一天对方也怀着你的骨肉,你可会这般欺瞒她?”夫人定定地看着江秋。
  身旁的丫鬟兰慧忙扯了扯嗓子,咳出了声。这般话,着实大逆不道,若叫人听了去,怕是于二人都没有半分好处。
  江秋只能作没听见,叹一口道:“这茶真不错。”
  夫人见他躲着话茬,着实生了不悦:“最是薄情寡义男儿郎,说的就是你们这种。”
  “夫人,这儿风大了,咱们要不先回去吧?”兰慧道。
  “谁说要走了?风大了,放下帘子就好了。”
  这夫人的脾气颇犟,兰慧自小跟着她长大,自知这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跟着自己起身的了,只能放下了水榭周边的帘子。
  “你去叫她们拿些茶水,再给我取些玉露团来。”
  这玉露团乃是将冰冻的酪酥加以雕刻成各种形状而成的甜点。
  因为旁的丫鬟都被打发远了,只能兰慧亲自去唤人。
  兰慧闻言略有一分急:“娘子,那玉露团可是冰冻的,这水榭里还透着风呢,吃了可伤身啊。”
  “我让你去,你便去。哪里来的这些子话。”夫人语气里着实有些不悦了。
  兰慧瞥了眼坐立不安的江秋,只能行礼退出水榭。
  因是冬日,水榭的朱帘也比以往更厚实些,将这水榭遮了个严实。
  “你答还是不答?”夫人怒目圆睁,怒声向江秋。
  江秋见兰慧走了,心中早明白她心意,只是有几分期待,却又有几分不安,甚至是一丝恐惧。
  但这数年来的相思,早是梦萦魂牵,令他辗转反侧,每日里见上一见,哪怕不说话,却也是快活的。
  现下,只有二人孤身在这水榭里,眼前的人儿虽未说一句心中肺腑,却早露了心迹。
  他正襟危坐直视着眼前的人儿,定定一语:“不会。”
  “若是生死关头,你可会舍弃她?”夫人听了前面的话,心中甜蜜,又追问了一句。
  江秋看她脸颊上已是绯云片片,眼中情意脉脉,心中大觉欢喜,不容思量,掷地有声:“不会。”
  “真的?”夫人早是朱唇仰月,掩不住的蜜意。
  “绝无虚言。”
  夫人开心地低下了头,羞怯怯地又抬眼去看对面的冠玉男子。
  只见眼前这个儿郎一双眼浑似长在自己身上,眼角眉梢秋波横荡,皓齿明眸无限思量。怎一个风流生姿可以形容?
  怕是九天仙界真人,也不过如此样貌罢了。
  想到这,夫人又臊得转开了眼,徐徐又去偷眼看他,他依旧在看自己,依旧是那抹拢也拢不住的笑。
  江秋只觉这一刹那是平生最快活的时候,绝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