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令欢:喜在当下忧明日
作者:
我心非石 更新:2021-08-30 09:47 字数:4054
914年,九月二十七日,邠州,泰安坊王宅。
花见羞自来到王宅,被个王亚牧捧在手心一般,千宠万爱。
一向沉稳话不多的王亚牧,偏在她面前似口抹蔗浆,油滑甜蜜。虽不说学着士子们那般对镜描眉,却总是有个好吃好玩的物什,总差下人送回来哄着她高兴。
“咱们花舍的娘子们还数娘子你的福气最大。”春霖因得了不少好处,自然乐得帮王说好话。
现下,她正对着镜子帮见羞梳着头发。
雾雾缭缭青丝瀑,散作三尺下凡尘。挽起鬟髻作明月,飞天仙子梦里人。
饶是春霖长久陪伴在见羞身边,都忍不住要叹一句九天仙子堕凡尘。
“咦?这怎么……伤着了?”
见羞正在比划着耳珰,听着身后梳头的春霖发出这等声响,问了一句:“怎么了?”
“娘子,你这左耳后面隐隐泛着微红,”接着,春霖又用手去摁,问道,“疼吗?”
春霖两只眼全在左耳后,根本没注意到镜子里见羞的脸色骤然一变。
见羞心中霎时有些惊,转而便知发生了何事,脸色不由得白了,浑身有些僵冷。
“娘子,这块貌似骨头是凸起来的。”春霖全神贯注,继续问道。
见羞忙用左手挡开了她的手,语气里有一丝惊惧:“不妨事。你继续梳头便是。”
春霖见她神色有些不对,心中略有些疑惑,转而又想着,或是夜里王公子弄伤的也未可知。
她知趣地闭上了嘴,继续绾着青丝。
第二日,这梳头的差事便换给了蕊娘。蕊娘那婢子最是话少,脾性沉稳,又素来与花见羞不算亲厚,自不会胡言乱问,更不会在外多说些什么,只专心梳头便是。
唯春霖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这么贴身的活计竟然交给了个新来的婢子,让她心里甚是不痛快。但,见娘子除了这差事,其他地方依旧是用着她,并无差异,方才一颗心将将放了回去。
见羞自己却心中不安起来,叫人置办了几面镜子协放在一起,梳妆时她便可看到身后。
那耳后的微红逐渐变得越来越深,直至2个月后变成了一枚暗红色灵芝印。
她不禁心中慨叹:终究是逃不过去。
话说这王亚牧看她置办了这些镜子、如此摆放,倒是得了些旁趣,教见羞都臊红了脸。
“娘子,你这是磕碰了吗?”王亚牧侧卧在见羞身后,不时地吻了吻她的头发,好不柔情蜜意。
“啊?”见羞十分警惕,故作不知。
“你这耳后怎地冒出块暗红印子来?”那王亚牧微微起了点上身,正欲伏在她身上仔细研究。
见羞忙转过身来,嗔道:“牧郎怎地如此不关心我?连我的胎印都不记得了。”
“胎印?我记得之前此处并没……”
见羞忙插话道:“这是我从小就有的,难不成是半路里长出来的?都是你不仔细我,一颗心不知道放在外头哪个娘子身上,连人家身上胎印都不记得。”
王亚牧见她娇嗔,忙搂着她哄道:“那我现下便将你全身上下仔仔细细看个清楚,免得你下次再来怪我。”
一时间,春帐鸳鸯暖,鸾凤互鸣啼。
这王宅自然只是小康、寻常富户一般的院子,算不得奢华豪大,却也精致、五脏俱全。宅中事不多,都由着见羞处置。而外头的铺子,粮点、饼店(馒头等蒸饼店)统共有五间,虽然不算是何等富贵生意,却也温饱有余,刨除些府上的开支,还能挣下些银子来。
按道理,这手中有钱财傍身,家中又有郎君宠爱,她花见羞的日子应当开心自在了不少。只是她却时常生出些愁来。
一来,她自六岁后便没过过这般安稳日子,不用仰人鼻息,轻松自在,一时间竟然有些不适应,更有些忧虑,时时惶恐着眼前不是踏实日子,而是梦里似的。有时做梦惊醒,看着身旁的王亚牧,一颗心才安了下来,笑话自己这般受不得福气。
二来,这耳后胎印,令她想起诸多不快,时时提着心吊着胆,连梳发髻,宁愿不梳那些时兴好看的款式,也要蕊娘好好遮住。
三来,王亚牧的身份迟迟未告知,她又寻不到故人一问,只能憋在心口。虽然王亚牧待她十分好,但终究有一日她得跟着回代州,也不知届时是个什么场面?那大夫人是否能容得下她?回去后,一院子的女人,王亚牧又是否像现在这般待她如初?
四来,但凡女子,总得有子嗣傍身才好。她自知彭族身份,本就不易有孕,加上又与外族生子,这子嗣一事上怕是难多计较,她心中焦虑。另一方面,万一怀了孩子,她又心中难安。毕竟半血的孩子,实在是难养大。若王亚牧不愿意看顾孩子到三岁上,她该如何是好?有或没有,俱是烦恼。
这些话,她无处言说,只能放在心里消磨,辗转反侧夜夜难安。
王亚牧终究是男人,虽然之前花了诸多心思,但娶进门后,便一门心思在外头,难再像过去那般处处照看着见羞的想法,加上见羞一向笑脸迎人、习惯将心思藏着,所以即使二人睡在一起,却也难发现见羞心底的愁。
倒是春霖时常跟在旁,发现了她情绪不算高。
“娘子,我见你最近总是愁着,有何事烦忧?”春霖大字不识得几个,但性子却向来耿直,没那么多弯绕。
“无事。”
“我看娘子倒是时常蹙着眉头,怎会无事?”
“我时常蹙着吗?”见羞转脸来问,心中却道这点得改,一点心思全在脸上,不好。
“是啊。以前娘子在花舍时偶尔也蹙眉,但也不及这些日子来得频繁。”
“是吗?许是过去在花舍忙得很、累得很,现下在这宅子里清闲着吧。”
“娘子这话好没道理。这日子既有脸面,又有里子,更有个知冷暖的郎君,可比过去好多了。怎地?这日子过得好了,反倒是件坏事了?”春霖将茶末撒在茶上,奉在案几上。
见羞听了,倒是不觉笑了:“说得倒是在理。只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只怕将来,公子就不会这般待我了。”
春霖一脸诧异道:“娘子,这未来的事谁做得了准?你说将来或要得了公子的厌弃,可是,为何不想着公子专情于你呢?那唐明皇后宫三千,可就只爱杨贵妃一人啊。若杨贵妃像你一样愁来愁去的,岂不是要愁死了?”
见羞这下是真笑了:“你倒是在理。”
“我说的就是这个理。这凡事不能总往坏处想,更不能总想着那些没发生的事。我觉着想一千愁一万,都不如把当下的日子过好了。若真怕个好歹,那早早做了打算便是。何苦愁来愁去的?把这好日子都过得没滋味儿了。”
“那你觉得该如何打算才好?”见羞逗趣她道。
春霖昂头挺胸,掷地有声:“我觉得这些个银子、地契、铺面最紧要。即使有天不得公子欢心了,可咱们依旧有一口饭吃,这比什么都强。”
见羞倒是愈加乐了,心中忖道:想来,得一人心不易,得一口饭却不难。
“对,娘子,我倒是觉得你该学学公子代州话。”春霖补道。
她嘴里的代州话不过是沙陀话。
“代州话?”见羞反问道。
“是,娘子。你想,公子怕是以后要带你回去的,我看他跟兴荣几个讲的都不是洛下音,也不是咱们邠州话,怕是那代州话。这代州话叽里呱啦的,我听也听不懂。若是你以后回去了,见了长辈、大夫人,连一句话也听不懂,岂不是教人笑话?”
见羞倒是颔首点头。
这王亚牧一向跟她讲洛下音,她只偶尔几次听到他与王兴荣讲过沙陀话。奇怪的是,她竟然略略能懂些。
她后来琢磨过来,自己懂些回鹘语,虽然经久不用,却还是没忘了干净。这回鹘语又与突厥语互通,相互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而这沙陀,本就是西部突厥,这沙陀话自然也是突厥语。
这夜里,她便缠弄着王亚牧学起这沙陀话来。
“你怎地想起学这个?”
“以后跟你回了家乡,人家好歹不至于在公婆族人面前作了聋子哑巴,没得教人笑话。”见羞环着王亚牧柔声道。
“好好好!但,这沙陀话可是难学,你确定要学?”
见羞刚想说自己幼时曾学过回鹘语,但又生生吞了肚子:王亚牧一向小心谨慎,暂时不愿在她面前透露身份和此行意图,所以素来在她面前少讲沙陀话。
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懂一些回鹘语,岂不是要让他惊觉以前曝露了信息?虽然她并未听到有价值的信息。
与其如此,倒不如说自己分毫不懂。
“要学,我既是你的人,最起码也得学会这沙陀话。”
王亚牧哈哈大笑,狠狠亲了一口,道:“只是我白日忙,未来又少不得要出远门,你跟着我,怕是学不到什么。要不这样,我给你留个仆役,命他教你几句。”
果然,第二天这沙陀仆役便候在了外院。
自此,见羞忙了起来,既要打理家事、铺子,又要学一门语言,将一日的时间填塞得满满当当,再没那些心思千愁万绪。
十一月中旬,这王亚牧有急事出了趟远门,要一两月方能回来。
见羞甚是不舍,临行前悄悄塞了封信在他的行囊里。
待他看到时,却已是千里之外,只见麻黄纸上分明写着:
相顾远山青,
思量几万重。
红尘痴未了,
豆蔻愈葱葱。
共饮今朝醉,
君心似我同?
采薇归故里,
撷梦不须空。
王亚牧见信,欢喜极了。
“相思红豆共君采撷。娘子果然好文采。”
旋即,又回了封信给她。
两日后,见羞收信,不觉笑出声来。
“娘子笑什么呢?这么开心。”春霖问道。
“他倒是一点心思也不愿意花了。以前追求我的时候,还能写些歪诗,现下却是直白得紧,连半分歪诗的心思也不愿花了。”
“他都写了什么?”
春霖识不得几个字,而见羞吸取了以前燕碧的教训,再不敢有教贴身丫鬟识字的念头。
“你个不经人事的丫头片子,确定要听我们夫妇之间的私密话?”
春霖唰地脸一红,尴尬地自己找活计忙去了。
见羞见了,愈发笑得欢了。
这等候郎君的日子,甚是不好过,望穿秋水、如隔三秋真是一句也不假的。
而更让见羞恼的是,自王亚牧走后不久,她便时时觉着周身不对劲,嗜睡好吃,总觉得乏力,有时还觉着寒冷。
一月有余,还是蕊娘提醒道:“娘子,莫不是有了吧?”
“有了?”见羞只觉得不可能。
“应该不可能吧。”春霖疑道。
她侍候见羞几载,连月信都不曾见过,怎会有孩子?她以前以为是当家的给见羞下了什么药,可来了王宅,方才发现也是没有一次的。
虽然给自己少了不少事,但心里却以为见羞怕是药坏了身子,这也是她之前劝慰着见羞活在当下、拿捏好钱财的缘由之一。
见羞转过脸看了眼春霖,心中想这丫头为何说自己不可能有孩子。
女子月事,她虽听过,却并未亲自来过,难解其中详细。
“娘子,咱们还是叫个郎中稳妥些。”蕊娘劝道。
见羞自是答应。
果真如蕊娘所说,见羞有了身孕,算起来已是快两个月。
“恭喜娘子,恭喜娘子。”蕊娘和春霖贺道。
见羞却是愣在那里,又惊又喜,手抚着肚子,里面竟然有个小生命,这感觉太过奇异。
她,竟然有了孩子。
她,又多了一个亲人。
一时间,痴痴笑笑,又傻傻哭泣,一会喜一会忧,心中莫名。
这一刻,她只想第一时间告诉王亚牧,与他分享这喜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