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令欢:原是清风少年郎
作者:
我心非石 更新:2021-08-30 09:47 字数:4425
914年,九月十八日,邠州,泰安坊王宅。
“娘子。”
报晓鼓声刚响,春霖那丫头便疾疾喊了一嗓子。
平日里她向来不曾这般慌张,直把迷蒙之中的花见羞惊醒了。
“娘子,快,快点梳妆,王公子回府了。”
见羞闻言,立时一双惺忪睡眼睁开了,忙起身问道:“这么早?这鼓声才响。”
“娘子,听那兴荣讲,昨夜里三更就回了。”
“昨夜?他从代州回来,还能唤得开城门?不可能。”见羞自言自语道,“那怕是从城里其他家回来。”
“是啊,三更呢,若是没个长史节度使的手信,必是闯不了宵禁的。”
见羞不再答话,只是点了点头,心中琢磨着之前花楚娘嘱咐她的话:这王公子怕不是什么行商。
她赶紧起了身,让春霖和王公子置办的丫鬟蕊娘一起伺候着梳洗,待坐到镜子前,支走了蕊娘。
“他既然夜半回了,怎么没来喊我?”见羞对着镜子自己匀着面,问道。
“听兴荣说,是公子不许。说还没成礼,怎能与娘子共处一室。”
见羞闻言不禁乐了,想着他倒是个守规矩的。
这边厢想着,那边厢王亚牧也洗着脸。
“将……公子,为何晚上不去花娘子那儿宿着?你这风尘仆仆的回来,不就是惦记着她吗?”王兴荣沙陀语问道。
“你倒是知道风尘仆仆。既是风尘仆仆,又怎能这样去惊扰佳人呢?”王亚牧笑道。
“公子,我自小跟着你,还从未见过你对谁这般上心,就是夫人你也不曾这样啊。这到底是为个啥?”
“哈哈哈!这等事,从何说起啊?说不了,不说也罢。”王亚牧爽朗大笑。
“公子,既是喜欢,那为何不跟以前一样,直接去说呢?犯得着费这么长时间吗?”
“你不懂。这不同的女子,便有不同的追求之法。她想要什么,你给她什么,而不是你有什么便给她什么。”
“我还是不明白。你说夫人跟这花娘子都是女人,想要的便这么不同吗?为何夫人你便不花这些力气呢?”
“夫人生在沙陀,将门之后,生性没有这等扭捏,一向直来直去,又是岳丈亲自许婚予我,所以,我要做的自然不需要这般绕弯子。而小夫人,原先是我府上的丫鬟,依附于我,她又一向感念我的恩德,所以我也不需要这般费尽心思。”
“那花娘子身在花舍,只要花钱,人人可得亲近,为何公子你花了钱,却迟迟左弯右绕呢?”王兴荣大为困惑。
“你说的确实不假。但要征服一个女人的心,又岂是花钱就行的?还记得那日她写诗羞辱士子吗?她的性子傲烈,又确实才艺美貌双全,这邠州城谁不为她销金掷银?若我也学着那样,又怎能收了她一颗心呢?”
“可送送吃的,花钱四处逛逛,又买了宅子铺面赎了身,便能降了她的心?”
他不禁哈哈大笑,却是不再言语。
心中却答道:她堕入风尘,最紧要的便是别人的尊重,其次便是真心实意。
这王宅算不得豪华,却也算别致。
他梳洗好,便去了后院的内堂,教人去花见羞的院子引她来用早膳。那是王宅的主人院。
“去内堂用早膳?”春霖不觉有点惊讶。
还没谁在内堂用膳的。这内堂乃是二层小楼,为女主人主管,亦叫寝堂。若是一般百姓,便顾名思义为主人的卧室,但权贵之家,只是充作接客待物之用而已。这小楼的一楼四周皆有厚实的墙壁,二楼则是个全靠柱子撑着张开的亭子,中间放着一张偌大的坐床,檐下是竹卷帘,暑气寒风来时可以放下帘子赏景。
来人再三答了,便在外候着。
“娘子,这王公子倒是行事古怪。不来咱们这院里吃饭,偏偏在内堂张罗。现下已近晚秋,早晚寒凉,他倒好,让你白白受着。”
见羞只是喜不自胜地笑着,并不在意,一个心思地对镜整理着自己的妆容。
“女为悦己者容,果然是没错的。”春霖在后喏喏道。
未几,见羞、春霖、蕊娘便跟着来引的仆从去了内堂。
王亚牧早早亲自动手卷了帘子,直立立地伸长着脑袋来看。甫一看到主仆三人身影,不由得爽朗笑出了声。
只见她簪着金莲花,冠衣道士服,更施朱粉,号醉妆。
“公子,她怎么……这么打扮就来了?”
王亚牧更是哈哈大笑:“这是蜀地最时兴的发髻,想不到她今天倒是学了来。”
花见羞在下面抬首看了眼王亚牧,发现他一双眼钉在自己身上,羞得又低下了头。一时间,脸赛晚霞绯红满,一点绛唇竟输它。
她迤迤然上了二楼的小亭,双方互行了叉手礼,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尴尬着杵在那里。
“公子,我先下去催催今夜里的事,你们坐着先吃点馎饦。”王兴荣打破了僵局,说罢引身下楼。
双方这才坐下。只见这桌上热气腾腾的馎饦,糕饼,还有些果子。旁边煎着茶。
“娘子何故这般打扮?”王亚牧率先问道。
“我想着,若是……我便径直去道观里,免得再麻烦。”见羞娇羞羞嗔道,一双眼低垂着,似清晨沾染了露水、不胜娇羞的海棠。
“娘子可收到了我写的诗?”
“你那诗……真是一首浑诗。我直接叫春霖给扔了。”花见羞低着头。
“诗虽然浑,可却是我的一片真心。这几个月,我时时想着你、念着你,你就像那日月,一刻不离,时时在我心上。”
“一大早,便又说胡话了。”春霖本想来给他们二人分盛馎饦,却不想见羞摆了手,亲自伸手去给他盛。
“娘子,昨夜里我都没睡好,想着要到你,便辗转反侧如何也睡不着了。本想去你院子里看你,可又想着我们还未行礼……”
见羞脸上愈发热了,一双红唇早是仰月弯弯。
“娘子,我这么着急回来,因为今日是个好日子。我一向不爱声张,所以怕是要委屈你了。”
见羞盛好了馎饦,递给他。
王亚牧抚着她的手握着碗,迟迟不松开。
见羞愈发脸热。虽然她早经人事,但在自己喜爱的人面前,却似个新娇娘。
“烫。”她不由嗔道。
王亚牧闻言,忙松开手,接过碗,向她赔礼。
“若我不肯呢?”见羞双手交握揉捏着,忽地出了一语。
王亚牧将将放下碗,不由一愣,转而笃声道:“娘子若不肯,我便离了这王宅,以后再不踏入半步。”
“当真?”
“我王亚牧句句肺腑,绝不虚言。”
“我人已经在这儿,自是任你胡吹海说。我才不信呢。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能随便应诺你。”
王亚牧闻言,忙起身抱手揖礼。
花见羞见他抱手,便知是习武之人。不过,这点她早就知道。
“我知娘子当年名唤云裳,不知可还记得8年前在杨府见过一个14岁的少年郎?当时他与父亲一行来邠州面见时任节度使。”
见羞略一思索,却是不记得了。于她而言,当年不过一名府伎,迎来送往不计其数,怎能记得一个少年郎?
王亚牧见她垂首蹙眉,继续道:“娘子或是忘了,但当年你一出《凌波曲》,教我至今难忘。”
见羞起身虚扶了一把王亚牧,双双重入座,又摇了摇头道:“公子所言,见羞毫无印象。”
王亚牧略一思索又道:“当日,杨府有位‘莲六郎’,因表演《章台柳》不力,又与人吵闹遭到了责罚,娘子可曾记得?”
见羞闻言,恍然想起当年陶令清风堂那一幕。
那是江秋盛宠急转直下的拐点,她岂能忘记?
那时敬亭还活着,府伎姐姐们虽有些勾心斗角,可终究还是个个鲜花一般。而自己不过11岁,刚学会了如何迎合讨好那虐人、活该不得好死的杨崇本。
她记得那许多,只是记忆里却模模糊糊中,难忆起那个少年郎。
她仔细端详着王亚牧的脸,却依旧在回忆的尘埃里翻找不出他的模样。
或许于他,那是难以忘怀的情窦初开一刹,可是于她,不过是她府伎生涯里最不堪提起的一夜而已。
现下她如何去答?自然不能坦承相告,浇灭了眼前这个男人眼中隐隐跳动的希冀之火。
“那时,你倒是比现在要清俊些。”她小心翼翼说出一句不出错的话来。
谁的14岁不清俊呢?
然而,王亚牧显然听进了心里,一脸欢喜,道:“你记得?你记得?”
看着他如此兴奋,见羞只能笑着,徐徐答道:“其他的不记得了,只记得你总是看我。”
她想着他如此在意,自然会看自己,否则怎记得这些?
“是,是,我当时一直偷偷瞧你,又不好意思,生怕被旁人发现。但,忍不住,总找着机会去看你。我以前从没有喜欢过人,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心悦君兮君不知,我都不明白。只是那次见了你,便忽然明白了。”
见羞看着眼前的虬髯公子,顿时间像变了个孩子,语速也快了,满脸欢喜。她不由得也感染了他的欢喜,嘴角的笑掩也掩不住。
“我从那天后,便暗暗发誓,今生必要再见你一次。可谁想到,苍天竟然如此厚待我。我在此立誓,此生绝不有负娘子,若是有违,必遭天谴。”
见羞心里欢喜极了,娇怯怯地低下头,嗔道:“怎地又发起毒誓来?”
春霖在旁早就煎好了茶,只是见二人叙话,不好上前来。现下见二人如此,倒是也跟着欢喜。
“你可愿意嫁与我?我虽不能娶你为妻,但此生必珍而重之,绝不让你受委屈。”
见羞早知他有妻室,也知自己的身份怕是搁在略有些脸面的人家也做不了妻,自然早有心理准备。
她见他一双炽热双眸看着自己,期待着答复。她不由得垂下眼,点了点头。
这夜里红烛高照,偌大个院子披红挂绸,只是却无宾客,更无喧闹丝竹。
见羞钗钿礼衣,在这红鸾帐里更显娇楚。
她在花舍里第一次陪宾客过夜,也是这般作新娘,好教那恩客过一把洞房花烛的瘾。
可今天,这是她花见羞第一次穿自己的吉服,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拜天地、喝合衾酒,最重要,眼前的是自己爱慕的郎君,而他却像个少年郎初夜一般兴奋。
他一向稳重,她从未见他如此孩子气,脸上写满了欢喜、兴奋和紧张。
“从此后,你便是我的如夫人。”王亚牧抱着怀里裸着身子的见羞,又重重吻了下去。
“牧郎,你可是说过的,今生绝不会负我。”见羞在他怀里抬起一双眼,秋波粼粼情意脉脉。
“此生,绝不负你。”
“那我问你,你为何要瞒我你的姓名?”
王亚牧一愣,答道:“娘子,绝非我故意欺瞒,而是出发之时,我曾向家父立誓,绝不向任何人逗漏身份。此时此地,我不能禀明直言,待时机到了,我自会将一切和盘托出。我虽瞒了你,但除此外,对你一片真心,还望你能体谅。”
见羞想他与父亲曾是杨崇本座上宾,自然不会身份卑贱,愈发不会是商贾。他既然暂不能说,便等他就是。
“见羞亦有话要对你说。”
“娘子但说无妨。”
“你早已知我故乡,又时常差人在我面前表演乡音乡曲,以解我思乡之愁。只是,见羞无福,早失了父母,又与兄长妹妹走散,几经波折辗转,才到了这邠州,又沦落至花舍。”
王亚牧闻言,自知其中艰辛,搂了搂怀中的人儿,在她额头亲了又亲,道:“以后,自有我在,绝不让你再尝离乱。”
见羞贴着他的身子靠了靠,似要取一点暖来:“我信你。只是我想说的,是我族中的血疾。”
“血疾?”
“我倒是无妨,只是以后我们生的孩子,三岁前怕是需要你的照料,否则,便难存活。”
“这是什么病?”王亚牧不禁疑惑。
“倒也不是大事,只是每月里怕是要你舍一点血给他。”
“为何这样的病?”
“我们族中历代相传,若只与族人通婚,所出子嗣便是无虞。但若与外族通婚,便会落下这个毛病。若是男子与外族女子相合,孩子只需要母亲哺乳至三岁即可。若是像你我这般,便要每月取一点你的血给孩子。牧郎,你可会嫌弃?”
花见羞抬眼去看身旁的王亚牧,眼里殷殷切切,令人如何能拒绝?
“我自不会对我们的孩儿坐视不理。所谓骨肉,不外如此。莫说要我一点血,就是要我拼出性命护他/她周全,我亦是心甘情愿。”
“牧郎!”
花见羞一颗心不由得愈沉愈深。
下弦月,伴着丝丝秋风、瑟瑟斑驳的树影,照进窗帛来,在红烛映衬下,反倒少了白色的惨淡,多了些许微黄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