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令欢:浮沉异势几曾谐
作者:我心非石      更新:2021-08-30 09:47      字数:4117
  914年,六月,邠州南康坊。
  这岐蜀依旧相互操戈沙场,梁又将兵马用在淮南,李克用会兵赵王王镕意欲用兵他处,惹得杨师厚调兵防卫。至此,邠州一片安乐无虞,乱中苟安。
  这几个月来,王亚牧来得颇是频繁,一口气付了半年的钱包下了花见羞(令欢),时时相邀各种品鉴,不论春花秋月还是春秋经史,从南康坊的鱼鲙吃到宁乐坊的炒菜,海样的银子花了出去,惹得花楚娘心中大悦。
  “当家的,这王公子怎的这么有钱?看他穿着倒是低调得很。”巧燕问道。
  “你管它这银子姓什么,只要进了我的荷包,便成。背地里少嚼些舌根。”
  “可是,这万一……”
  “你真是白长了一双眼,有目无珠。”花楚娘不想多说些什么,不耐烦地训斥起来。
  巧燕自是噤了声,低头垂首臊眉耷眼地给花楚娘梳着头发。
  “巧燕啊巧燕,你说你跟巧鸿一奶同胞,怎地就没她半分灵窍呢?之前不是说有一次宵禁时他独独走了吗?这想想,便知他背后必然有官家的背景啊。”高福海调笑道,帮巧燕解了围。
  只见他懒懒地穿了衣衫,也不系个齐整,松松垮垮来到花楚娘旁:“今儿这胭脂倒是有点淡了,眉形也不熨帖。”
  “当真?”花楚娘对着镜子、眉毛略微一蹙。
  “我的眼光,何时有差?”高福海说罢,便拿了扑子去匀胭脂。
  他边抹着胭脂便说道:“你看,巧燕被你一句话给训得,脸上倒好似搽了胭脂。”
  花楚娘抬眼看了看镜子里正低头、不发一语梳着头的巧燕,又秋波一转去看眼前给自己上妆的白面小郎君高福海,心中不由得一哼:这高福海为着些什么,这般维护关注巧燕?
  趁着匀好胭脂的空隙,她又略转头去照镜子,三十五六的人,又生养了孩子,不论如何保养,跟身后这二十的丫头比起来,终究是差了几分水滑。
  她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酸,忽而又笑了:好端端的,跟个婢子有什么比较的?我一个堂堂当家的,手中攥着那些个金银珠宝田宅铺面,怎地,不比这二八年华来得安稳?再青春貌美,没半点脑子,又有什么用?不还是在这里给我梳着头吗?而且,怕是要梳一辈子头。
  “怎地突然就笑了?”高福海一脸讨好道。
  她伸出手轻轻抚在他白净的脸上,从眉角到脸颊,从鼻梁到嘴唇。
  高福海手中正拿着眉笔,只是一眼媚笑,柔声道:“怎么,昨晚还没够?”
  花楚娘轻蔑地笑了出来,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个明媚的男子,心中忖道:有钱有势,什么得不到?任他高福海还是李福海,不还是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吗?青春?再好看的脸蛋身段,手中没半点钱财权势,又有什么好?当年我作这邠州城头一名的时候,也是美艳动人,可那又能怎样呢?相较起来,倒是现下这日子来得轻松舒坦多了,虽说也看个脸色,但,也能叫人尝尝我的厉害。
  她脸上满是上位者的笑,手指依旧在高福海脸上比划着。
  高福海见她神思游移不答话,一口咬住她的手指,含弄起她的手指来,一双桃花眼含情带水、烟媚地看着她,似乎那情欲顷刻之间便要决堤。
  身后的巧燕见了,愈发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楚娘略一吓,转而哈哈大笑起来,随即,另一只手拍了拍高福海的脸,似拍小狗一般,道:“你呀,有这气力功夫,还是留着晚上吧。来,给我好好画眉。”
  她心中却是想着:不过一个玩物罢了,多看了两眼旁人,我怎地反倒生起醋意来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还没谁养狗养出妒意来的。
  因为付过了半年的钱,所以花见羞不再接客,只是三不五时地陪这王公子好一番消遣时日。
  “娘子,你说这王公子是不是好生奇怪?花了这么多金子,又搭上这许多时间,却不见他有半分亲近。他这到底是图个啥?”春霖边煮茶边道。
  见羞正绣着个荷包,闻言,倒是顿了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她心里倒是一向思量着这个问题的。
  春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这都三个月了,他还是那般拘着礼数,不说摸手摸脸,单是这轻薄话也是没半句的。你说,这男人进了咱们花舍,又花了这许多金子,哪个不是急赤白脸地脱鞋子脱袜的?他这样的,我倒是从没见过。这到底图个啥?莫不是他……不行?”
  春霖虽是个完璧,但身在这烟花之地,自然也是懂得几分人事的。
  见羞闻言,不由得“噗嗤”掩嘴笑了。
  “娘子,我看,十之八九就是他不行,但又想一亲芳泽。”春霖笃定道。
  见羞重又绣起了荷包,应声道:“你还记得雨微前些日子受的伤?再想想青蕊、红萼那些个雏儿又是为何将养了半个月?”
  春霖恍然大悟道:“娘子你这么一说,倒是我错了。那些个胯下无用的东西,最是折磨人,听说青蕊都流了好几天血呢。”
  见羞听着,不由心中一痛,脸色有几分呆滞,手中的针线都停住了。
  春霖见她似想起了什么,神色甚是不好看,忙岔开了话题:“这么说来,那王公子倒也不像是个不中用的。那他到底是为什么呢?难不成到这地方儿作起了谦谦君子来了?我看他满脸胡子,一口胡音,倒不像这么个人。”
  见羞收回了神思,只是兴致阑珊,低声道:“或许,他只是一时新鲜好奇罢了。咱们开门做皮肉生意的,若人人都像他一般,那才好啊。”
  这话尾,是重重的叹息声。
  春霖自知前面说错了话,惹了她的不悦,现下便老实地煎茶,待煮好后,奉在了坐床的小案上。
  “娘子,依着我看,怕是他……真地喜欢你。”春霖蓦地蹦出一句话来,想打破这僵局。
  见羞转脸看了眼春霖,忽而又笑了出来,似乎听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只是笑里掺着些苦,道:“春霖,你年纪虽小,但在这花舍的时日却不短,何时见了‘真地喜欢’?不过是开心了来玩一玩发泄个兽欲,不开心了便是打得骂得图个自己开心。何时有‘真地喜欢’?”
  春霖放下茶,立在旁,倒是有些不服又有些不解,应声道:“可是,你看佩仪、幽兰她们,不都过府作了小妾吗?”
  见羞闻言,无奈地笑笑,摇头道:“那是‘真地喜欢’?不过是军爷们看上了心爱的物什,强摁着花当家的做的买卖罢了。她们在府上的日子,又岂是轻快的?妾同买卖啊。你可是听说幽兰又被卖去了勾栏?那佩仪生子后又被赠给了其他的军爷?”
  春霖甚是吃惊:“勾栏?那种地方可是糟烂得很,那些个客人身上哪有什么钱?”
  见羞叹了一口气,继续绣着荷包,听着春霖在旁惊诧胡言。
  一番震惊后,春霖见她不再答话,又绕了回来:“可是,作妾也有好的。俗话说宁为富家妾、不为穷人妻。我听说早先的芷兰姐姐倒是养尊处优着,主母无苛待。”
  见羞绣着荷包,只是笑笑:“倒也是有好结局的,只是我有没有这个幸运,便不知了。”
  “我看那王公子就是顶好的,为人豪爽,又识得礼数,对娘子你又敬重……”
  “敬重?”见羞忽地抬头,疑惑地看着春霖。
  她心中早将这王亚牧揣摩来揣摩去,春霖这些个想法她也思量过,想着他或是喜欢自己,或是在设套,或是有其他的难言之隐,只是,从没想过他“敬重”自己。
  “是啊,我看他对娘子一向彬彬有礼,毫无逾规逾矩之处,不像是对待一个花舍都知,倒像是……”春霖不知该如何形容,皱着眉思量起来,蓦地才吐出一句,“像是对待高门大户的小姐。”
  见羞心中一动,不觉一丝羞臊的笑来:“真的吗?”
  春霖忙不迭点头。
  她又收回眼在荷包上,嘴角微微扬着,好似仰月。
  春霖见她心情转好,心中松了一口气,忙去做些外院的活计了。
  不久,倒是有人来送信,竟是那王公子给见羞的。
  “娘子,这信上写了些什么?”春霖看见羞脸上毫无喜色。
  “他说有事,着急归了代州,要过两、三个月才来。”
  “那,他前面花的钱岂不是作废了?”春霖终究身在这花柳,第一反应便是那包身钱。
  “不仅如此,他还给续了半年。”见羞说到这儿,倒是有一丝笑模样。
  “娘子,这王公子真是财大气粗。”春霖感慨道,“若是你能跟了他,怕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吃不完的山珍海味。”
  花见羞又是笑笑,只是本来赶着制出来的荷包,现下却是放下了。
  “娘子,你说这王公子怕是会给你赎身吧?也不知他有没有娶亲,会不会迎你回代州。”
  “只怕他这一去,未必会再念着我、挂着我。这男人啊,最是薄情。日日见着都未必能有情义,这几个月不见,怕是不会再想着我罢。”见羞不觉间倒是为着那王亚牧伤了心。
  “娘子这话倒是差了。他花了这大笔的银子在你身上,连个手都没摸上,我瞧着倒是比那些个男子用情深些。”
  “这些银子,咱们觉得多,对于那些富户豪门,又算得了什么呢?九牛一毛罢了。”见羞现下兴致全无,只想一个人静静待着。
  才一月余,憋闷着的见羞愈发恼恨自己,怎地如此对那王公子上了心?
  她日日盼着,夜夜念着,梦里都是那王亚牧,可是,他却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以前还送些个糕点吃食,现下却是连送也不送了。
  见羞先是恼他薄情,后又担心起他的安危,再后来便是只想他平安就好,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天底下的男人,哪个不是这般?得了心,便再不肯花半分心思。陈令欢啊陈令欢,你吃过的亏上过的当难道都忘记了吗?怎地又把一颗心拴在男人身上?莫不是想再尝一尝那样的苦与痛吗?”
  她逐渐地埋怨起自己,嗔恨自己竟然对那虚无缥缈的“真心”起了神往畅想。
  “愚蠢至极。”她给自己的盖棺定论。
  原本想着早些放下王亚牧,只是花楚娘收了银子,自然要信守,否则若他回来,怕是要吃罪了。
  “你啊,就好生休养着。”花楚娘劝慰道。
  “嗯!”见羞自然不愿意跟楚娘说这些个,心中只得把那团火浇灭。
  只是8月底,忽地有信送了来,附带着的,还有一个食盒。
  “娘子,你快看看,定是那王公子送来的。”春霖似乎比见羞还要开心几分。
  见羞心中本是恼恨着他,冷声道:“把那吃的扔了吧,信也烧了。”
  春霖倒是愣了:“娘子,这是王公子他送来的。”
  “我教你扔你便扔,教你烧你便烧,何须这般多嘴?”
  春霖见她话声里着实有些气,忙住了嘴,挪了几步拿着食盒便要出门,心中实在是有点不舍,时不时回转身子去瞧身后的见羞,欲语却终究作了休。
  她先是慢走,后见她依旧是恼恨着一张脸,便寻常步态要出门去,将将要迈过门槛,却听后面一声。
  “等下。”见羞语气略带着点急,“把信留下,东西扔了。”
  春霖闻言,喜在眉梢,忙三两步走到见羞跟前放下信,轻快地出了门。
  见羞看了看桌上的信,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拿了起来,小心地拆了开来,只见里面几张绢黄纸,上面写着:
  非日非月拂清风,
  常云常雨驾长空。
  想是瑶台人间月?
  汝自轻尘无影踪。
  一丝嗔笑随之浮了上来,但心中依旧是骂着。
  她又去看其他几张,却是地契、铺面,还有她的身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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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取自曹植《明月上高楼》: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