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冯道:以晋代燕了宿怨
作者:我心非石      更新:2021-08-30 09:47      字数:4400
  913年,十二月底,太原。
  十一月晋王亲自率兵征伐桀燕,生擒了刘守光,押解回太原府。
  张承业与部下一众固守太原,无缘亲见,这等喜讯传得沸沸扬扬,更令他豪饮了几海碗。
  冯道作为燕地故人,自然有心打听了故人战场之事。
  原来,自他走后,燕地旧臣多降于晋,燕主刘守光独守幽州城。鉴于局势险迫,向契丹耶律阿保机求援。无奈刘守光一向不忠不义,与庶母私通,囚父弑兄,毫无信用可言,加之当年契丹借兵其哥刘守文而最后胜利之时,忽然被元行钦阵前生擒了去,契丹早对他有所观照,故而此次求援,自是不予理会,任其生灭。
  刘守光向来厚颜无耻,由此,又屡屡向晋请降,只是晋人疑其有诈,从未恩允。
  这里需要插一句,当年刘守光之父刘仁恭原是投靠李克用、成为河东帐下部将,后通过军师盖寓劝说李克用攻打卢龙,自荐为向导。李克用举兵攻陷卢龙,封刘仁恭维卢龙节度使,镇守幽州十数州。谁知刘仁恭竟高官厚利诱太原兵将投靠,自立门户。由此,与河东划太行山而治。
  故而,晋燕乃是世仇,两代燕主都背信弃义,实难言忠义二字。
  刘守光困守幽州一年有余,又是说客又是金银财帛贿赂周德威,代其在晋王李存勖面前好言。周德威自是毫不动心。
  此时,刘守光登城对周德威喊话:“待晋王到了,我就开城门上降表。”
  周德威忙派人去通知晋王。
  晋王收信,与张承业商量,是否纳降。张承业道他向来无信于人,更无忠义可言,反劝晋王亲自领兵东征。故而十一月,李存勖命张承业留守太原,代理河东军府事务,而后途中行军十八日抵达幽州城。
  只见晋王单骑抵于城下,对刘守光道:“朱温篡逆,我本想与你合兵,以河朔乌镇之军兴复唐祚。然则,你心怀不善,包藏祸心,竟然效仿那朱温,狂僭伦常。镇州、定州二帅都曾俯首听命于你,你却从无半点体恤、发兵兴讨、鲸吞其属,乃至有今日之役。丈夫不论成败皆决断在胸,你现在打算如何?”
  刘守光在城垣上顶着西风苦寒掷地有声:“今日,我为鱼肉彼为刀俎,唯晋王你裁夺便是。”
  晋王见他如此凛然,折弓箭盟誓道:“只要你出城相见,我保证绝不用弓箭相向。”
  “这事儿说来真是好笑,竟然因为一个小人而峰回路转,自取灭亡了。”卢质拍手笑道。
  “哦?”冯道终究是燕主旧臣,虽然对燕王也是有诸多不满,但此时怎能置身事外、与河东人士一般笑颜晏晏?
  “你可知一个叫李小喜的人?”
  “他?乃是燕主爱将,最是逢迎,屡屡有作恶之事,必有他在旁怂恿。和燕王也算是志趣相投了,对他言听计从,一时间权倾境内。”冯道幽幽答道。
  “你说的果然不错,那燕王就是听了他的话。”
  当日,刘守光将要出城投降,李小喜上前制止,力劝他切勿投降。刘守光闻言,便对李存勖推辞回城中略略收拾,他日出城引罪。
  “冯公,结局你怕是猜也猜不到。”卢质放声大笑。
  当天夜里,李小喜越城而出,逃奔至晋军中投降,对李存勖说城中早已力竭,更无法抵抗,而刘守光生性多疑善变,怕是诈降。
  第二日,晋王亲自上阵,诸军四面攻城,不日便攻破幽州城,生擒了囚牢中的刘仁恭及其妻妾、和其他刘姓亲属三百余口,唯刘守光趁着城破哄乱之际,带着妻儿逃出城去。
  冯道闻言,不禁一丝蔑笑。
  卢质见状,继续道:“所谓成王败寇,但论起这桀燕,说寇都是抬举了他,用‘丧家之犬’更为妥帖。哈哈哈!”
  当时,刘守光和一妻一妾、三子趁乱逃出幽州,意欲南下沧州,不想却迷了路。
  “你想,这些个王公贵子,出门在外不是驾车便是驭马坐轿,何时需要自己认路呢?”
  这一大家子竟走到了燕乐县境内,几日都不得饭食。刘守光派自己妾室祝氏到农家乞讨,农家看她一身装扮肤白细腻,举止进退,只觉不像是平常人家,便多问了几句。
  “那祝氏怕是养在深闺,不知燕王暴虐,更不知百姓痛恨,竟如实相告。”卢质一向放浪,脸上颇是喜色,手舞足蹈。
  冯道知他不是来教自己难堪的,不过爽直罢了,徐徐答道:“燕主向来急色好利,身旁美女如云。燕主逃亡之时,也要带着她,可知她多得欢心。我倒觉得这祝氏怕是吃不过这样的苦,又想着自己一介妇人而已,罪不及己罢了。更何况,那祝氏颇有姿容,或者就此被捕,得晋王或诸将青眼,也非难事。男人做的祸事,何苦要她一个女人背着?”
  卢质拍案道:“冯公所说不无道理。这么想想,怕是自恃容貌有了另投高枝的心思。”
  那农家假意给予食物,暗中差人去告了晋军换了赏钱。就此,刘守光一行被擒住送往幽州。
  “当时,晋王初入主幽州,正设宴招待群臣犒赏三军,客将把刘守光押到殿前。晋王戏他道:‘你既为燕主,怎能急走避客呢?’那刘守光倒是好皮厚,痛哭流涕跪地讨饶。”
  “晋王如何反应?”
  “不过是假意安抚一二,令其改过自新罢了,随即便差人押解回太原。冯公,你说这桀燕,虽然为着个妾室而断了父子情谊,但父子终究是父子,血浓于水。”
  冯道闻言,倒是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知他话中有话,问道:“怎地说起这父子之谊来了?”
  卢质哈哈大笑:“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地洞。诚不欺我。”
  原来,李存勖大军路过赵州王镕的辖地,王镕设宴款待。酒酣之际,王镕请求见一见这对父子。晋王岂有不准之理?命人将二人带来席中坐下。
  “这父子,竟然饮食如常,毫无一丝惭愧。我看,这莫不是刘氏家风如常?哈哈哈!”卢质击案笑道,毫无半分拘束。
  冯道见状,只是略略笑笑以作附和。
  他毕竟是旧臣,如何能与旁人一般看笑话?传出去,怕是要说他不仁义;但若是一副哭主的丧模样,落在有心人眼中,又要道他心中无晋。所以,他最好的不过是闭紧嘴,略笑笑,免得祸从口出、又生了事端。
  “桀燕桀燕,绝非浪得虚名。我早闻刘守光在燕地作威作福多年,更是残暴酷虐,百姓敢怒不敢言。在押往太原的路上,两地百姓奔走相告、如过年节,更是长队旁观,直骂他‘刘黑子’。”
  冯道轻叹了一声:“失人心者,失天下。合当有此下场。”
  紧接着便是914年正月,祭拜先祖。
  晋王将刘仁恭、刘守光父子捆了押在晋国太庙,告慰其父李克用的亡灵。
  原本正月里这般大开杀戒,本是不吉。但李存勖是沙陀人,哪里有那般讲究?加上这乱世惯于厮杀,说上战场便是刀光血影,这些个习俗哪是能全部依得的?
  作为晋王府巡官,冯道自是一同在列。
  只见太庙上悬挂着李家历代先祖遗像,祖宗牌位林立。其中一副最为显要位置的,其上画着一个慈蔼的人。
  那便是李克用。但老晋王曾为箭伤了眼睛,是个独眼,画师为了避讳,略略做了修饰。
  礼官用各式牛羊做牺牲,排场很是肃然隆重。
  最引冯道瞩目的便是其上放着两只箭矢。不消说,是传闻中老晋王临终之时遗赠给小晋王的。
  礼部乐声启,只见29岁的晋王双手奉箭,端肃威严走上来,后首押着的便是刘仁恭、刘守光父子以及亲眷。
  “父亲,您若泉下有知,必要睁眼看一看这罪人,背信弃义、辜负您的大恩,将卢龙据为己有,窃夺您的功劳坐享燕地。此等不忠不义之人,实悖天道、天理难容。今日,孩儿将这贼父子捆来作少牢,以祭奠您的亡灵。”
  说罢,晋王便折了手中的箭矢,扔在刘仁恭父子面前。
  刘仁恭人老体衰,早已认命,但刘守光却依旧心存幻想,苦苦哀求,丑态百出,令冯道亦以之为耻。
  “哼!身为唐臣,你效仿贼梁,衣赭黄而南面称尊,实乃不忠;你不顾伦常,私通庶母,以致父子恩绝,又囚父弑杀兄,此乃不孝不悌;你苛政暴行,倒行逆施,以至于人人侧目,此乃不仁;你自登城门约我纳降,却又失信抵抗、遁逃,此乃不义。此等不忠不孝不悌不仁不义之士,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我便替天行道,以正纲常。”
  那刘守光闻言,自知无法活命,不禁涕泗愈加横流,但忽又哭道:“我自知罪孽深重、百死难赎,但叫我莫投降的是李小喜那个贱人,他这个卖主的罪人不死,我死后去了阎罗殿也不会甘心。”
  晋王闻言,派人去诏李小喜。
  李小喜初上殿,便侧目而视,斥责刘守光道:“你囚父杀兄,吃其骨肉,奸淫父妾,也是我李小喜叫你做的吗?”
  刘守光自是愤愤,两厢里叫骂起来,直把个太庙搅得污糟。
  冯道偷眼去看李存勖,只见他颇是烦躁,脸上很是不耐烦,怒道:“不论事中曲直,好歹他是你的旧主,他刘守光纵使对不起千万人,但对你李小喜却是宠信有加,一路加官进爵、毫无半点苛待。而你今日上殿,却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这般无礼,浑不念半点昔日主仆之谊。你这等背主之人,我帐下怎能留得?”
  说完,他一个眼色,旁边的侍卫出列,将李小喜带下斩杀。
  冯道见了这等场面,不禁低下了头,惟愿不要惹眼,教人想起他半分;更不想教人从他脸上找到分毫疏漏错处来。
  刘守光自知不能免死,却依旧垂死挣扎,散着头发匍匐上前,意欲抓住李存勖的袍斓,被侍卫阻住了。模样十分狼狈。
  他大嚷道:“晋王你要复兴唐朝江山,成就霸业,而我善于率领骑兵作战,为何不留我供您驱遣、为大王效力呢?”
  不想殿上家眷中,他的妻子李氏和妾室祝氏见他气节有亏,大骂道:“事已至此,何必苟活?你何苦要这般哀求?不过一死罢了。”说罢,引颈就死,毫无惧色。
  冯道抬眼去看那二位,一个端庄容肃、风韵犹存,一个正是花容月貌的年纪,不想却是这般慨然赴死,倒是觉得自己前两日与卢质的揣测倒显得小人了。心中不禁有几分敬佩。
  纵使刘守光苦苦哀求,李存勖怎会放过?其妻子家人皆死于刀下。又派李存霸将刘守光之父刘仁恭押到雁门李克用陵墓前,破腹取心祭奠先王李克用,然后斩杀刘守光。
  从此,晋王李存勖尽得燕地,不再困守太行山以西。
  冯道在晋王府作巡官,因才华出众,又为张承业喜爱,很快被李存勖所知,很快被荐为霸府从事。此时因李存勖占据河北,文翰甚繁,将霸府文书全部委托给冯道,任命他为太原掌书记。
  晋王虽时常征战,冯道又是文官,但时常在军中、府中行走,一日里,冯道竟是见着了故人元行钦。
  此时他已摇身一变,成为李嗣源帐下大将,更被收为养子。
  按着道理,乱世之中一仆二主之事不算什么新鲜事,这燕地旧故阵前投靠晋王绝非少见,冯道也碰到好些个,但对于他元行钦,冯道仍是有几分好奇,着意打听了一二。
  这元行钦乃是刘守光爱将,一向得他喜爱。907年刘守光俘虏其父,便是元行钦奉命率军行的事;909年刘守文攻打刘守光,将胜之时于阵前哭诉,要众将士切莫伤害其弟刘守光,结果元行钦单骑冲阵,在万千人中生擒了刘守文,扭转了情势。
  元行钦堪称猛将,当得起骁勇二字。
  至于这等勇将如何纳降投了晋、讨得晋王爱将李嗣源的喜爱,倒是有一段典故。
  913年(乾化三年),晋军攻打幽州,刘守光便派元行钦到云朔地区招募兵马。当时,晋军大将李嗣源正攻伐山北,与元行钦在广边军(今河北赤城南)相遇。两人八次交战,李嗣源七次射中元行钦,但元行钦都拔箭力战,竟也射中李嗣源的大腿,最后不支请降。李嗣源见这等猛士,不禁赞赏有加,将他收为养子。
  冯道虽知他骁勇,却更知他心思难测,不过仗着一张老实人的脸孔,深得喜爱。他若是个心思莽直、只知打仗的,怎能在雄猜的刘守光帐下待得如此长久、殊礼非常?
  只是这些个事,于他冯道而言,自是不相干的。
  春风料峭吹起袍斓一角,他在勃勃生机中向着元行钦作喜出望外、抱手作揖状,略略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