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冯道:辗转起合是人生
作者:我心非石      更新:2021-08-30 09:47      字数:3998
  913年,九月底,太原府。
  人生如水在溺,难言周全。
  冯道小心谨慎,避着周元豹,却不想依旧是吃罪了他。
  “近来听说有个燕地来的士子很是得监军喜爱,不知周公可相熟?”太原府判官司马揆登门拜谒周元豹问道。
  冯道走马上任不过数天,大为张承业器重,又在燕地有劝谏下狱之事,更教忠义两全的张承业以为朋属,当着晋王府众僚属的面礼遇有加。
  周元豹也耳闻了一二,却不知那冯道是燕地人。
  “我倒是略知些,倒是不甚清楚。只听大人说过两句,听说是敬新磨向晋王举荐的。”
  “原是如此。这燕地之士多与足下结交,却不知他竟然攀附上了王府的伶人。只是,这太原府人人都知足下为监军器重,少有不来您府上拜谒的,加上你们份属同乡,按着道理,他应该来过府上打过照面吧?不知足下以为他面相如何,前程几何?”
  前面周元豹的意思自然是不知的,现下司马揆这番话显然有些故意为之。
  “鄙人不过小小从事而已,他一个巡官,岂有必来拜会的道理?怕是我该上门才是。”周元豹被他这么一说,倒是有些不悦。
  这太原府谁人不给他周元豹几分薄面?他一个小小巡官,难不成以为攀附上了区区贱伶,便将他周元豹不放在眼里了不成?
  司马揆自然有他的用心。他一个判官,虽在巡官之上,但冯道不过才来,张承业便屡屡称赞,对他更是青眼有加、礼遇非常。
  要说冯道有本事,难道这晋王府其他的人便是酒囊饭袋了不成?他司马揆好容易做上判官之位,怎能容一个初来乍到的在跟前这般风光?
  而最令他不忿的,便是连晋王也知道了他冯道的大名,知他善写文章,德才兼备,两年的燕王牢狱之灾竟换得晋王、监军格外敬重。
  不过是下了两年大狱罢了,怎地就在太原府变作了升官发财的资本?
  他司马揆不服!
  故而辗转反侧,思前想后,来拜谒他周元豹。若有他在监军一句话,那冯道怕是就此被冷落疏远,管他是妙笔生花还是生草。
  “周公这么说,倒是教我惊惶不已了。谁人不知您是监军最爱重之人?只有得了你的首肯,才能在监军跟前长久过活。他冯道不过区区巡官而已,怎地就这般不懂轻重了?”司马揆话锋往回一收,笑嘻嘻呷了口茶。
  “司马兄折煞我也。周某浅陋之资,小小伎俩,不过贻笑大方,哪里谈得上要我的首肯?不过是监军顾念我,愿意听我多一两句嘴罢了。”周元豹何许人也?
  这看相断面,本也就是个谋睐人心的活儿。
  “周公切莫自谦。只是这冯道好生无礼,仗着监军青眼,便不将旁人放在眼中,连同乡之谊也不顾念,甚是不知好赖。好在足下大度,不与这等人计较。”
  周元豹听他话里话外拿捏着冯道,要借自己的刀除去异己,颇是几分不自在,便转了话题问道:“司马兄今日登门,有何事来问?”
  司马揆忙作豁然状,答道:“今日此来,是请足下相看一二,为我指个前程。”
  周元豹便一一具言。
  待他走后,身旁贴身服侍的侍从不禁小声嘟囔道:“老爷,您真的要作这司马大人的士卒?”
  “他看似精明,却是个蠢的,话里话外撺掇着我去干那等事。”周元豹倒是几分不屑。
  “老爷说的极是。只是那个冯道确实不知天高地厚。这太原府人人都上赶子来结交老爷,尤其是这燕地人士,但凡惦记着前程的,无一不给老爷您三分颜面,只求您在监军面前金口。他倒好,来了这许久,也不登门拜谒,端的是不知好赖、不知所谓。”
  “哼!”周元豹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倒确实有些不悦了。
  “老爷,我还听说,那冯道跟那卢质倒是走得近,相谈甚欢。”侍从轻声补充了一句。
  不消说,他这般用力说尽冯道的“好话”,自然是得了别人的好处。
  “卢质?”周元豹闻言,更是生气。
  那卢质仗着几分才学,放肆得很,这太原府得罪的人没十个也有八个,倒是与一些士子相交,互以为饱学忠贞之士。
  而他周元豹,第一个教他不放在眼里,当面嗤笑他不过雕虫小技、妄言鬼神,人后更说他跳梁小丑而已,羞与之同席。
  “这冯道与卢质走得那么近,怕是在人后少不得议论老爷您。否则怎会这么久不来登门下个拜帖?”侍从见周元豹有些恼,又补了一句。
  周元豹闻言,心中怒火更是难遏。
  “我倒是想看看这冯道能蹦跶到几时。”
  未两日,他便去张承业跟前走了一遭,言谈甚欢。
  期间,周元豹对张承业道:“方才那人倒是看着眼生。莫不是晋王新纳的巡官?”
  张承业笑道:“你也有耳闻?来,你一向善于品鉴,且说说方才那人相貌如何?在晋王身边,可能助他?”
  周元豹仔细端详了一二,皱眉道:“大人,你既问我,下官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无相瞒的道理。我看此人命途不济,怕是没什么前程。尤其,此人是一女二夫、一仆二主之相,您对他不可过于信任。”
  “当真?”张承业闻言,不由大失所望,又不甘道,“我看他相貌堂堂,怎地是一仆二主之相?”
  周元豹道:“大人,他脸面上虽是有些贵气,也有几分才华,只是看他一双耳却是个没福气的。怕只怕来日窘困,至多得个清贵的虚名而已。”
  张承业听他一言,仔细端看起冯道来。
  颀长身子狭长脸,丹漆鹿眼掩在眶中,清澈明润,强而不露,鼻直挺秀、双翼窄而收,再看人中深长、唇薄染朱砂。而那一双长耳,轮飞廓反,虽长大却是无垂。
  果真是奔波劳苦的命。
  当下便是闷闷不再言。
  冯道埋头公文,自然不知有人在端看自己。
  本以为得了晋王、监军礼遇,想来也是有些个前程,不想却是忽如冷风一夜来,满院海棠皆落栽。
  冯道很快就感受到监军态度不如前两日那般热情,更不似之前那般器重自己。心中纳闷,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漏,又是哪处得罪了人。
  他在燕地也曾为官。燕主暴虐,帐下逢迎拍马之辈过江之鲫。他冯道早就见识了那些借刀杀人、勾心斗角。
  他初来太原,甫一上任,便得监军赞赏、晋王耳闻,自知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只能愈加小心谨慎,笑脸迎人,不论上下尊卑,皆是处处小心,加上他为人爽达,倒是面上也结交了些人。
  饶是如此,依旧得罪了人,吃了别人背后的谗言。只是不知关隘在哪里?怎地就有人忌惮上了自己。
  但转念一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所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他冯道当下倒也是没办法。
  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既来之则安之,相信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于是依旧笑呵呵信步闲庭,教人看着还以为他得了什么好来。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周元豹对张承业所说的话,便传开了。
  人人都知道小神仙的厉害,也乐于传颂这些个故事,反倒是转过身来想看看那些个话倒是如何应验,等着他冯道日后窘困不丰、一仆二主。
  冯道听了,倒是不觉一丝苦笑。
  他那般小心,不想,避也避不过,还是吃罪了周元豹。
  只是现下知道了,他冯道又能如何呢?
  上门大喊自己命贵?或者拉上个方士与周元豹对垒不成?
  人生何处去喊冤?他冯道竟是连半个冤字也喊不出来。
  但,人生就是这般好笑。你喊不得,别人却可以喊。
  那卢质听闻后,倒是好气又好笑。
  “当前正是用人之际,结果却因方士信口胡诌而冷落饱学之士,实在是可叹可笑。”
  他卢质一向放浪没规矩,直言直语惯了,即使是晋王的那二十多个胞兄弟都敢在人后直言草包“猪狗”。
  他也不与冯道照面,便径直去找了张承业。
  “大人,我听闻那周元豹胡言乱语,说冯公乃是一仆二主、几姓家奴之相,更言他命中轻贱、日后必是窘迫之相。是否有此事?”
  张承业见他带着几分怒气,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的事,倒是愈发觉得这卢质没个轻重。好在他一向宽厚,倒是能容人的。
  当然,从卢质角度而言,也正是知他张承业宽厚,所以才敢这般直爽,从不弯折。
  “你这白日里又喝了多少黄汤?竟然打将到我门上来了。”张承业佯怒道。
  “大人,我卢质一向直言直语,今日来只为冯公喊一句冤,辩驳一句。”卢质在张承业身边长久,自知他不会为着这些虚礼而生气,抱手长揖道。
  “怎么?你倒是要来抢周元豹的差事了?”张承业对卢质向来器重,觉得大才可堪重用。
  “大人说笑了,我卢质读书万卷,哪有那等伎俩?”卢质不屑,此时此刻也不忘踩上周元豹一脚。
  张承业倒是好性子,哈哈笑起来:“你一个读书人,倒是教那些个知书达理浑忘了。在我这儿呼呼喝喝,攻讦同僚,哪里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我看你啊,就是读书太多,忘了如何为人处世。”
  卢质眼见着眼前这位头发浑白的长者马上要开始教训自己,忙打住了他:“大人,我现下是来说冯公的事,你怎的又扯到我身上了。”
  张承业看他脸上无奈窘迫,又是一笑:“好好好!你说你说,我倒是要听听你怎地抢周元豹的饭碗。”
  “大人容禀。卢质一向不屑于这些旁门左道,更看不上这些人一语轻断他人前程。只是,若非要计较起来,我只是知道,相似之人必有相似前程。我曾见过司空杜黄裳的画像,与冯公简直是一模一样,这也是为什么我与他一见如故的原因所在。杜司空乃是大唐元和名相,天下士子的榜样。依我看,冯公未来必是前程远大,将来必定能充当大任,或许位列三公、出任宰相也未可知。这周元豹一家之言,绝不可信。”
  张承业闻言,倒是略略思索。他年近七旬,甚是看重这些个相术方士之言,加上周元豹确也曾有过些神乎其神的铁断,连太原府市井之中都流传着他的趣事。
  卢质见他将话听了进去,只是半信半疑,忙又补道:“大人,卢质没有为冯公而撒谎的道理。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去寻一寻杜黄裳的画像来。”
  这天底下,怕是连杨贵妃那般美人的画像都难寻一二,唐太宗、唐玄宗的画像估计除了太庙之人怕是也难看到。
  而卢质为何要提及杜黄裳?这是因为有段故事在其中。
  当年,潘孟阳因父荫担任户部侍郎,其母刘夫人对他道:“以你的才干坐上丞郎之位,我怕早晚会出事。”潘孟阳再三宽慰,其母道:“你把同僚请来,让我相看相看。”客人到后,夫人躲在帘后观察,对儿子道:“他们都是和你一类的人,我用不着担忧了。末座身穿惨绿(浅绿)衣服的少年是谁?”潘孟阳道:“补阙杜黄裳。”刘夫人道:“这个人与众不同,有公卿之相,日后必定不同凡响。”
  后人便用“惨绿少年”来形容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
  所以,这杜黄裳的面相必是绝佳之相。
  张承业虽然宠信周元豹,却也一向爱重卢质,见他如此凿凿,又再三相看冯道,越看便越觉有公卿之相,复器重之。
  冯道闻悉此事后,哈哈一笑,大觉人生难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