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冯道:大梦难醒勿唤痴
作者:我心非石      更新:2021-08-30 09:47      字数:4018
  “哎呦,这下手也太重了,怕是要闹出人命来。出了人命官司,可就不好了。”围观的商户也不做任何指责,只是议道这后果麻烦。
  行商还好,这坐贾显然不愿意出头为着个不相干的小乞丐吃罪人。
  “求求你,大爷,我给你磕头了,放过我哥哥吧。”那旁边一个小儿跪地不停地磕着头,哭声大做,看着可怜。
  “这些个乞丐,最爱拉扯,今儿碰到个狠的,合该好好治一治。”一个颇为齐头整脸看着有些小钱的富户道。想来平日里怕是被这个小乞丐攀扯弄脏过衣物。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那小乞丐好好的在旁边要他的饭,没招他惹他,这人上来便是一脚。真是好没个道理。”说这话的人口音不似本地,显然在当地没个利益牵绊,也唯有这样的过客才敢小声指责。
  那一旁磕头的小儿见哥哥晕死了过去,霎时乱了分寸,前面还只是在旁磕头,不敢上前去、生怕弄脏了小厮的衣服,现下毫不顾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从后面抱住那踢打的小厮。
  小厮被这小乞丐抱住,愈加恼了,一把推开身后的小儿,小儿人小力弱,“噗”一声倒在地上。
  小厮转过身来又是一脚,咒骂道:“好你个贱种,竟然敢拉扯我?你知道我这身衣服多少钱吗?今儿不给你点教训,怕是不会记住大爷我的厉害。”
  这一下踹得比方才愈加狠,几脚踢在那孩子的脑袋上。小儿下意识地抱住脑袋缩成一团,连叫唤都没来不及,只是闷声哼着。
  “哎呀!这孩子真是的,怎么就上前来抱呢?你看看,把衣物都弄脏了。”
  “谁说不是呢?不过是几脚,消了气也就走了,这下倒是惹祸上身,自己也要捱上一顿。”
  “这怕是真要出人命了,待会官府来了,怕是没好果子。”
  “官府?人家主子就是官府。你也不去打听打听。”
  “这朗朗乾坤光天化日地,怎就当街弄出人命来?就算是皇亲贵胄,也绝不会这般嚣张跋扈。”
  “你是外地人,自然发着这些不用承担后果的感慨。你要是敢,那就去武侯铺。喏,武侯铺就在那儿呢。”
  “这武侯也不管管?”
  “怎么管?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们也不过是待会看着差不多了,出来劝劝别伤了和气罢了。再说了,那不过是个乞丐,估摸着还是个逃户。”
  ……
  九月的太阳早没了盛暑的火辣,这秋风也是一阵凉似一阵,只是立在人堆里的冯道却觉得火辣辣的。
  他不由得心中喟叹。
  岂止太原如此,燕地亦不例外。莫说燕晋,怕是这世道都这般以强欺弱。
  他虽饱读诗书,可是现在孑身一人、困顿难行,不知明日前程,眼下他又能如何做?
  得罪了这周元豹的小厮,便是得罪了周元豹,让他失了脸面。
  那厢里依旧是拳打脚踢、咒骂难遏,他无力阻拦,也无法置前程于不顾,人生地不熟、风向还不明朗,便白白得罪了人。
  他不忍心再看,从人山里挤了出来,一路唉声叹气地往回走。
  他冯道无官无品,在太原不过一个不知姓名的外地客,拿什么去跟地头蛇较量?以卵击石,是为不智。这些个见义勇为、拔刀相助,都须先衡量利弊,审时度势,看看自己的斤两,才能一声吼。
  再说了,这乱世间遍地的不平之事,他冯道在燕地就没见过吗?燕王残酷暴虐,苛政暴行,他冯道见得少吗?他能如何?不依旧做着燕王的掾属吗?若论公道天理,何处才是圣地?他冯道只能在立身安命的前提下,再救度一二,绝不痴心妄想做众人的救世主。
  他心中想着:穷则独善其身,达方才兼济天下。就算是孔孟二圣在此,怕也只能回身。
  罢了罢了,眼不见心为净。他只能独身回去歇一歇。至于那两个小儿,至多唉叹一声,别无他法。
  过了几日,他终于见到了敬新磨。
  敬新磨为晋王宠爱,在这太原府也置下了府宅,虽然不算奢华,但身为伶人待遇至此,确实是不错的。
  “唉!别人来报晋王,说是他诛杀了朱温父子,我心底里总存着些幻想,以为是同名同姓罢了。唉!”新磨说罢便去拭泪。
  冯道在旁陪着感叹了一场。但说到底,他与冯廷谔毫无故交之谊,这慨叹也不过逢场作戏罢了,难进得心去。
  他倒是好生打量着眼前的敬新磨。
  粉面玉颈温润处,眉清目秀漾余波。一弯长弓虽未满,清风化雨绕钿螺。
  当真是一段风流玉公子,蓝田不及微与末。
  “当年若没有他,便没有新磨今日。但如何也想不到,当日一别竟是今生最后一面。早知如此,我们兄弟二人倒不如一起来投晋了,好歹也不至于这般生离变作死别。”
  冯道应声哀恸,稍稍劝慰了一场。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未知兄长家人是否安好?”
  冯道自是一一回了话。
  “令姜那孩子我虽未见过,却也听廷谔说过一二。既是她所荐,自然不会有差。未知先生有何所长?是想在这太原府还是去投军?”
  冯道忙谦让:“鄙人不才,仅学过些经史子集,于兵法一事上却是不通的,所以想在太原府谋一份差事糊口而已。”
  新磨道:“先生莫要自谦。令姜信中对先生赞赏有加,更提及您之前在燕地作掾属,想来必是大才。未知先生是否可携有一二文章,我好转呈朝中大人,也好相看相看。”
  冯道有备而来,自是呈上自己的三篇文章。
  新磨仅识些字,作诗作文却是不懂的。但接过这文章简单翻看了,道:“先生这笔法倒是奔放纵逸,颇有些道骨。”
  冯道忙谦虚了一二。
  “我读书不多,但分辨书法还是能看出一二的。我少时曾事张廷范张太卿,他酷爱书法,在草书、行书上颇是有些建树。当日荣光之时,求书求帖的人络绎不绝,只是一朝树倒猢狲散,听闻往日那些求的帖子也被人作践。虽然外人道他谄媚奸佞,但于我而言却是恩同再造。这一方玉佩便是他为我所书、遣人造的。”
  冯道听他一番感慨,倒是觉出了眼前人的性情来。
  这一般人曾事当朝奸佞,自是回避不言。而他却直承此事,更感念恩德。这等性情,倒是耿直。
  “先生,此事想来倒也不难办,你留下地址,这几日得了消息,便差人去找你。难得先生看得起我敬新磨,不耻于与我辈交往,有些话,新磨不吐不快:这太原府看着河清海晏、风平浪静,却也难免人心角斗。望先生务必小心,尤其是那些个小人奸佞,切莫要得罪。俗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步步营营,都得心有成算才是。”
  冯道心中一热,想不到他敬新磨倒是这等掏心掏肺。忙谢过了他。
  “先生在此可有同乡相好?若无地可投,倒是可以来府上住着。”
  冯道闻言,忙辞让了,推说过于叨扰。
  一番话毕,二人作别,一个去跑门路一个回客栈等消息。
  冯道走出敬宅,已然心有定算,更觉脚步从容秋风爽,一片骄阳还似无。
  看着这街市上的酒肆胡姬,喧嚣热闹,他心中想着:身上盘缠虽不多,但是若住进敬宅,怕是日后要落人话柄。为着眼前一时之困,便住进去,日后要出来却多少有些不便。倒不如多挺着几日,待新官上任有了薪水,便去赁个房子。
  倒不是他看不起伶人,只是世人眼光终究得顾忌一些。
  过了几日,果真来了人送信。
  他捧着绢黄纸细看,乃是巡官一职。
  这巡官,沿袭了唐旧秩,乃节度﹑观察﹑团练﹑防御使僚属,位居判官﹑推官之次。
  敬新磨特意问明了他在燕地的官职,大约是求个等级相当的官职。
  他赏了来人几吊钱,又略打听了下。
  “恭喜大人。这巡官虽位不算高,却是晋王府内官,又时常能在晋王、监军眼前,他日飞黄腾达,自是贵不可言。”
  冯道自是知道巡官是怎么个官职,毕竟旧时在燕地他也担了个官职,只是不知这太原巡官是否有出路罢了。
  “不知这张监军脾性如何?”
  “监军脾性颇是忠厚,规矩甚严。但明辨是非,更器重才学之士。”
  此事这段日子在太原也听闻了一二。
  不说别的,那河东记室卢质出自门阀世家,为人嗜酒轻傲,酒醉后常蔑称晋王李存勖的兄弟为猪狗。晋王对此颇是恼恨。张承业爱贤惜才,便寻机对李存勖道:“那卢质为人轻傲,总是无理取闹,臣建议大王把他杀掉。”李存勖忙说:“现在正招贤纳士,开创霸业,七叔怎么这么说呢?”张承业抱手作揖道:“大王若力行如此,何愁得不到天下?”从此后,卢质虽时有放肆之举,但晋王总是能容下他,未借故加害,这便是张承业惜才爱才、提前绸缪的结果。
  “这卢大人果真如此放肆?”
  “回禀大人,小人绝不敢信口胡言。但这卢大人一手好文章,一向得监军的喜爱,连周从事都要退避三分。”
  “周从事?”
  “小的竟是一时忘了大人非本地人。周从事名元豹,乃是监军任用的僚属,甚得监军信任,一身好本事,识人断相,十之八九,人称小神仙。所以监军时常延请去看看臣僚诸相,选贤与能。但饶是如此,这卢大人却向来不给周从事半分颜面,直斥鬼神之说,因而与他结下了冤仇,两厢里谁也不服谁。”
  “这倒是有意思了。”
  “是啊,大人您若是去了任上,切切注意,莫要得罪了这几位,尤其是这周从事。”
  “怎地说?”
  “监军一向在任用贤能时问上两句面相如何,所以,你要是得罪了他,岂不是自毁前程吗?那卢大人不过是有些不拘小节,就算是得罪了也不至于断了前程。”
  第二日,他便去晋王府衙上任,见过了一应同仁。因为周元豹乃监军自己的僚属,当日里并未在旁。
  张承业见过他的文章,颇是赞叹了几声,又问了问冯道一路见闻,聊了聊侍候燕主之事,考了考他对当前大势的分析,颇是敬服。
  “冯公果真大才。不仅见识卓巨,更有为民请命义举,令张某着实钦佩。”
  “张公折煞鄙人,愧不敢当。”
  “当今天下,诸侯林立,只是个个却浑忘了旧主。唯有晋王忠义,奉李唐为正朔,时至今日亦沿用大唐年号,期盼他日平定乱臣贼子、剿灭大逆谋篡,光复李唐昔日荣耀。张某卑贱之躯,本是蝼蚁之辈,然则深受李唐大恩,得先皇器重才至河东引为监军、苟活今日。大梁贼朱谋篡正统,鄙人心痛难已,本是一死以全李唐大恩,只是见晋王如此抱负,亦是感佩至深,惟愿鞠躬尽瘁、以效绵薄之力。”
  冯道本以为他不过嘴上说说罢了。这天下岂有为他人做衣裳的藩王?
  只是见他如此动情,心里不由纳闷,蓦地明白过来:现今天下四分,晋王本可称帝,却依旧打着李唐名号,不过是以此聚拢人心罢了。但这张承业怕是沉浸在自己梦中,不愿张眼看看这世界,以为他日收复河山,晋王竟真的会奉李唐后人为帝?
  这么想着,他不由得可怜眼前67岁的老者。
  梦终究要醒。又或者,若他活不到梦醒的时候?
  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免受梦碎的苦楚。
  冯道抱手上揖,应承了张承业的话,发愿一心追随晋王。
  那卢质先前看了冯道文章,又亲见了眼前这人,倒觉几分投契,当日里便相邀饮酒畅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