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冯道:初到太原怎攀附
作者:我心非石      更新:2021-08-30 09:47      字数:4236
  913年,九月,太原。
  冯道在太原城里逛了逛,发现果然是三里不同俗。
  这晋王乃是沙陀人,本姓朱邪,原是突厥西部,后来引兵平了黄巢叛乱,这才被李唐皇室加以封告,并赐李姓。他们在太原经营了数十年,虽有些后辈汉化了,但也将这市井之地染了甚重的胡俗。
  按理说,这燕地向来也是多民族混合之地,吐谷浑、突厥、回鹘绝不少见,只是这太原则更甚。
  胡服胡装胡音倒是自然的,只是这突厥语大行其道,连着勾栏瓦舍的店家也要说上一些。主要是因为军中高层皆是沙陀人,城中军队精锐沙陀子弟不少,有些个会洛下音的,例如晋王李存勖,也有许多不懂汉语的,例如李嗣源等大将。更有许多部将竟是汉字也认不全的。所以,这门开南北、客迎四方的生意人,无不精明盘算着,自然是要学着说一说的。
  好在这突厥语与回鹘语也是能相通,所以倒是稍稍变变,就说上了突厥语。
  他冯道耕读世家,哪里懂?
  他在这坊里一处繁华酒肆,坐下,要了点酒,一叠小菜,边吃边打量着外面的市井,更揣摩着当下该往哪里去。
  这晋王府自然是要再去会会的,若是能把这一方玉佩送上去,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但若全部主意都在这上头,也是不行。他心里开始把同乡、同门,那些个见过面没见过面的“故知”挨个想了一遍,只要有在太原能投靠的,便去试试看。
  只是这么一想着,倒是许久没个头绪。
  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若非吃了秤砣铁了心,甚少有远游千里、异地他乡谋个出路的。何况燕地到这儿,崇山阻隔。
  他正埋头靠窗想着,吃着凉菜饮着酒,不知多久却是被人给打断了。
  “哼!好你个下贱的胚子,竟然敢如此不敬?”一个蛮横的小厮正在踢打一个容貌污秽的8、9岁乞丐。
  原来那乞丐上前乞讨,竟然扯着了一旁官人的袍斓,立时那官人发作起来,脸色一凛,甚是不好看,身旁的小厮立马上前踹上一脚,在那里教训,下手颇是狠厉,让一旁的店家过客都不免摇头、悄声议论。
  廷谔听着那小厮叫嚷,口音甚是熟悉,竟然燕地口音。虽与瀛州不同,却十分相近,乃瀛州南边接壤的景州口音。
  他细细打量那一旁的锦衣玉袍的官人,却是精瘦,人如柴杖,发量看着颇少,一块幞头竟是难扎出个漂亮的冠来。只见他眉头皱着,见四旁有人积聚,显然不自在,忙令一旁的小厮止住了。
  在这大街上当众围观遭人议论,岂不是更丢脸?只丢下个呻吟、唇边留血的乞丐扬长而去。
  “诶!那可是有名的周大人,那乞丐真是胆子大,他的袍斓也敢去扯。他时常来咱们店中,以后你若服侍,可要经心点,千万别这般没规矩。”店小二对着身旁新来的伙伴道。
  “那个周大人可真是好大的官威,不过扯了袍斓,差点就要了别人的性命。”那新来的还是个愣头青。
  “你可莫要胡说。这繁华闹市,咱们开门做生意,第一忌讳便是背后说官家的不是。你啊,赶紧住嘴吧。”店小二训道。
  那新来的小二自知说错了话,忙住声,去低头上菜了。
  “诶!小胡柳,那周大人到底是哪个周大人?”一旁的怕是常客,叫过了方才的小二八卦起来。
  “哎呦!客官竟是不知周元豹周大人?”小二忙迎了上去,小声说了起来。
  原来,这周元豹竟然也是燕地人士,自小为僧,跟着师父学了不少识人断相的本事,大略状人形貌,用龟鱼禽兽比之,目视臆断,颇有一番自圆其说的理论。关键,经他相看过的人,却是十有六七是准的。后来便归乡还俗。
  此处更有一桩经年趣事,因为牵扯到名门望族卢家子弟,广为人所知。
  当初,昭宗迁洛阳,柳璨陷右族,卢程避地河朔,客游燕、赵,或衣道士服,干谒籓伯,时人不知其身份。卢程寄褐游燕,与同志二人游玩。周元豹对乡人张殷衮曰:“方才的二君子,明年怕是有性命之忧,难有生机。惟那道士,他年甚贵。”第二年,与卢程一起游玩的二人果真去世了。又二十年,卢程果真中举得到重用。
  周元豹凭着识人断相的本事,现下见宠于监军张承业,时常为张监军出个主意、断舍他人前程。因而,他的一句话,便是一条青云路,好些燕地来的人都因着同乡之谊来投他,无不用尽心思投其所好。
  冯道呷了一口酒,心中道:难怪他一个幞头巾子戴得勉强,原来曾是身持度牒之人。
  “哟,竟是这般神算?那,若是他说上几句污糟话,岂不是要断了他人前程?”
  “那是自然。这太原府谁人不知张监军?他既然如此受监军宠信,自然一语令人上天,一语便送人入地。”
  这张监军张承业乃是宦官出身,自幼入宫,被内常侍张泰收为养子,后升任内供奉。晚唐为了钳制藩镇,常常将宦官派往藩镇出任监军。乾宁三年(896年)他出任河东监军,加左监门卫将军。但他执法严明,得到晋王李克用器重,故而在903年朱温从凤翔迎昭宗回长安时,借口韩全诲之乱,以昭宗敕令斩杀宦官监军以及宫内小黄门。而他却得到了李克用的庇护,并未将他人头摘下。相反,在李克用将死之际,接受遗命辅佐李存勖。
  本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老子死了,老臣未必就能得到新主的宠信。但在李存勖与叔父李克宁争夺晋王的险要关头,是张承业出谋划策、联合了大将李存璋等,以一场鸿门宴斩杀了李克宁,从而助李存勖坐稳了这晋王之位,肃清了内乱。
  张承业因推举之功受到李存勖重用,更因为气节为人敬佩。唐朝灭亡后,张承业拒绝李存勖的加官进爵,仍旧担任唐朝官职,并劝诫李存勖奉唐室为尊,延用唐朝年号。放眼天下,当前仅有晋一处依旧尊奉着唐号,以兴唐为名,出师四野。虽是身残,但忠贞之志令人敬服。
  同时,他能力彪炳。李存勖在前方浴血奋战,少不得有人经营稳固后方,否则这经年累月的仗如何为继?他张承业留守太原,执掌后方军政,更招抚流民,体恤百姓,恢复生产,为前方战线提供了粮草物资、招兵买马。
  要论起来,这太原府虽然姓李,他张承业却是半个当家的。
  所以,攀附上张承业,便是攀附上了晋王;而攀附上了周元豹,几乎等于攀附上了张承业。
  “只是这周大人,看着不像是个脾气善的,这燕地来的人难道人人都能抱上这只佛脚?我不信。”
  “谁说不是呢?这银子,送多了,自然没人嫌少的;若是送少了,倒不如不送。”
  “那是,送少了,岂不是打发叫花子嘛?”
  一时旁边的一角小声笑了起来。
  冯道吃着自己的酒,心里却是觉得这些个人倒是有意思。奈何自己荷包空空,哪里来的银子去结交他周元豹?
  倒不如自己多跑两趟晋王府,候着那敬新磨吧。
  想到这儿,他倒是想起来这几日游荡,打听来的这晋王府的伶人戏子们,愈加是有意思。
  这晋王宠信伶人是太原府皆知的。按着道理,这般沉溺伶戏的,怕是纨绔之辈,想不到晋王年纪轻轻,却是个战场常胜将军。两厢里都没误下。
  人人都道是晋王了得,竟然分得那般清楚。
  最近却有些个不寻常,竟然让宠信的伶人也做起了将军,将兵打仗了,军中颇是有些不服气。只是敢怒不敢言。
  于是,攀附伶人的风气愈加盛了。
  这些个伶人,外界褒贬不一,有的谄媚晋王,投其所好,为了博他一笑,无事不可为;有的则争权夺利,贪个金银权势,在晋王面前无不用其极,背后更是收受了不少好处。
  论起来,要说名声好的,却还真有一个人,便是那敬新磨。
  这敬新磨在这一众人里不算是最得宠的,却也因着性子沉实,又有些个机灵,得到了晋王的喜爱。他一向虽也有个邀宠,但于权势一事上,却甚少插手。相反,晋王有时战场归来,做事逾矩无度时,倒是他能上前一劝,或是讲个笑话,或是唱一段戏谑,倒是有几分讽谏的功用。
  因而,他敬新磨在一众伶人里,倒是显着有一丝不同来,更是在晋王气头上施了不少恩惠,也有些个正直、诤言的大臣略略结交。
  冯道又夹了筷子醋芹,看着外面这车水马龙的街道,倒是有几分感慨:天下纷争之际,这太原府就未遭战事,繁华闹市,百姓倒是得了十几年的安稳。常言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不知何时这战祸才能消弭,重归安稳盛世。
  未久,他冯道便结了钱,回了客栈。
  因为敬新磨暂时不在晋王府,怕是随军去了,所以第二日,他又换了处繁华地儿,听起这太原府的伶戏来。
  这一出戏,倒是有意思的很,讽喻的是老晋王死前遗矢的故事。
  此乃太原府街知巷闻的故事。
  话说当日李克用临终之时,将三支箭交给李存勖,说道:“第一支箭要你讨伐北燕刘仁恭,若不攻下幽州,黄河以南便是痴人说梦;第二支箭要你用兵契丹,耶律阿保机与我握手结盟,结为兄弟,共举誓言一起光复大唐江山,现在却背信弃义依附朱温贼逆;第三支箭便是消灭朱梁,平定天下。若能完成这三个愿望,九泉之下亦是无憾了。”
  李存勖遂将三支箭供奉在宗庙里。到了讨伐刘仁恭时,李存勖命礼官以少牢祭于宗庙,请出第一支箭,让贴身将领背着作为前锋。胜利归来之日,带着俘虏将箭送回宗庙。
  话说,后世所记,伐契丹、灭朱氏(后梁)也是如此。当然此时的冯道和戏文当然不能未卜先知。
  谁知这戏未演完,便出了事。
  只听一个巴掌,扇在了侍候的仆人脸上,一声呵斥:“你们掌柜的来都要躬腰奉酒,你却直着身子、不知谦卑、不知所谓,竟然敢以下犯上,更将酒水撒在了桌上。”
  这一厢里闹出动静,四下忙去看。
  谁不知这些个略有些名声、规模的茶楼酒肆,不是新贵罩着,便是给朝中军中纳了银子,或者直接是谁家的产业,谁敢这般打骂?
  冯道虽不知这偌大个酒肆寄在谁家,却也明白这个走遍四海而皆准的生意经。
  循声看去,却是眼熟,细细想想,竟是昨日周元豹身边的小厮。
  他再定睛一看,却是不见周。想来,是这小厮打着自家大人的名号,招惹事端。但,若非他周元豹袒护,怕是这太原府尹早早就拿了人去,不会延宕至今,在这酒楼里动辄打骂,惯出了这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来。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即是如此。
  那店家忙来赔礼道歉,那小厮却是过分,不依不饶,依旧踢打个不停。
  这酒肆茶楼里,竟无一个人来劝解。
  冯道心中自是明白:这太原地界上,怕是谁家都沾亲带故,又不知对方底细,如何能行这等事?万一得罪了人,怕是没个好的。
  那店家好生讨饶赔上十分笑脸,又免了酒钱银子,小厮才放过、往外走。
  这戏是看不成了,冯道只能作罢往外走。
  才出了店门,却是几个乞丐上前来讨。毕竟这茶楼酒肆,不一定个个达官显贵,却也衣食富足。
  冯道盘缠不多,只能是笑笑摆摆手,不语而过。
  谁知身后不多远却又是起了打骂声。
  他看去,还是方才那个小厮,竟然手脚并用在踹打个乞丐小童,那踢踹份外蛮横,颇是狠辣,似乎要发泄方才在酒楼的怨气、置人于死地。
  旁边的人立时围在一起,说着他的不是,纷纷劝说他作罢,却是无一人上前来阻拦。
  那小厮不管不顾,口中咒骂,喋喋不休,污言秽语一句更胜一句。
  冯道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只是那小童十几下便没了动静,似乎晕死了过去。
  众人愈加敢怒不敢言。
  若是再不止住那人,那小童怕是要白白送了性命。
  如何是好?
  管?还是,不管?
  冯道心中百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