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冯道:君子何贵耽虚名
作者:我心非石      更新:2021-08-30 09:47      字数:3698
  913年,八月,新州治所永兴城。
  这一月,晋将周德威先后攻拔顺、蓟、檀、武、平、营等州,逼幽州南门,燕主致书于晋将周德威请和,语甚卑而哀,德威飞书传闻于晋王李存勖,李存勖大喜,但毫无转圜之念,绝不行放虎归山之事,着一行人继续克城拔寨,以晋代燕。
  而当日他冯道与令姜、卢文进身边的心腹骁骑带着降表、防城图行了一日夜,南下涿州,向正在攻打范阳的周德威上降表。
  周德威纳下降表,更与矾山南北相应、以夹击之势,进夺新州,进而又大破妫(音同归)州、儒州,点连成面,挟制范阳、幽州。
  晋王李存勖以胞弟李存矩为新州刺史,而卢文进(十一)为副将,遥领寿州刺史一职。
  奈何当日两军对垒,军中又无相熟引荐,他虽向晋方有所示意,终究是落花流水,难以为用,只能与令姜回了矾山。
  卢文进(十一)既已上了降表,旋即策应武州,突袭新州治所永兴城,以少胜多,大壮了他的投名状,在晋军中立下足来,忙于协晋灭燕之事。
  他以矾山为根据地,又拿下了永兴城的部分兵马,势力大壮,将家人迁往更为繁华的永兴城。
  冯道虽有治才,大势了然,但短于军事兵法,故而在新州也不过帮着卢文进治理州事,招兵买马,抚恤刚刚遭受战祸的百姓。
  卢文进一向冷淡,倒是从未说过半个字。二人如蜻蜓点水,真真所谓君子之交,淡得很。
  但与令姜则不然。她时常来请教冯道,更得了不少冯道的教训,不论是为人处世,还是治学之事。只是二人和而不同,时常也有个争辩。
  令姜固守仁义忠贞之道,铿锵立于天地,不折不弯;而他冯道以为若是为了万民,即使身负骂名,甚至舍弃个人气节,也不足为惧。
  实际上,他的言行也确实如此,更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
  例如“无羁无耻,荣之义也”“荣或为君子,枯必为小人”“事不可绝,言不能尽,至亲亦戒也”“顺则为友,逆则为敌,敌友常易也”“智不拒贤,明不远恶,善恶咸用也”。
  听上去似乎是个小人,但他又“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丛中也立身”,更是时时体恤百姓,不善享乐,将一己之财散诸穷苦。
  在令姜眼里,实在是异常复杂的一个人:似有小人的逢迎,又有君子之行;有小人的风骨,行的却是大道。从来都是不慌不忙,似心有成算,既来之则安之。
  乱世天地,竟然有这等人?
  奇人也!
  “以冯先生大才,新州这座庙怕是太小,容不下您这尊菩萨。”令姜直言直语。
  “哈哈!你这个小郎君倒是爱哄着我。”冯道不疾不徐,从没个紧张的模样。
  “先生心怀天下,又有经世之才,令姜所言,字字不差,何来哄你一说?”令姜自离了洛阳,一向儿郎装束,青袍绿带,束发整装,引得外间以为卢文进有两个儿子。
  她身材在女儿间颇是长大,一柄龙泉剑系于腰间,一早练完武,用了早饭,便来到冯道公所。
  “你这一早就来了,难不成就是要说这些好话与我听?”这八月盛暑,冯道就着醋芹吃着槐叶冷淘。
  “先生,你可是打算就此在新州永远呆着?”令姜问道。
  “看来,咱们的‘大公子’倒是为我有了好谋算。”冯道戏谑道。
  “先生,以你之大才,在这弹丸偏远之地呆着,着实有些可惜。只是上门自荐,又须得有些门路,否则,怕也难得青眼、重用。”令姜坐在桌旁,自顾自倒了杯清水。
  这冯道虽领了官职,只是多半俸禄都用在了救济灾民之上,这府院虽是不大,却没几个婢子小厮,这屋子里也没个贴身的婢子在旁照应。
  令姜不想呼来喝去,索性自己倒了茶。若是搁在旁人府里,她自然也不会这般没有拘束。
  冯道叉了一筷子翡翠一般的槐面,大口送进嘴里,边嚼边嘟嘟出了声:“看来,‘大公子’你是真的为我安排好了。”
  寝不言食不语。这冯道连吃饭似乎都没个正经模样。若是令姜这般,定是要教丹娘好好说上一嘴。
  令姜从怀里掏出一方玉佩,看材质倒也不算是稀世好玉,只是喜鹊云纹之中,行楷写着个“磨”字,颇得几分欧阳询的神韵。
  “先生,这是我兄长留与我的,千叮咛万嘱咐,若是他日有了难处,便去太原寻这个故人。今日,便交与先生。”
  冯道长令姜17岁,一向看她就如孩儿一般,今日她却将故人印信交与自己,何其郑重。
  “既是你兄长留给你的,你便好自留着。这新州方才投了晋,可是毕竟临着契丹,他日祸福怕也未可知。留着,便留一条后路。”
  冯道正声道。
  他遥记得当年在醉芳楼时,她说自己跟着兄长寄身郢王府,彼时尚是他冯道的本家,而现今却随着卢文进来了新州。这郢王早已葬身宫变,大梁也换了新天,她兄长怕是凶多吉少。
  如此珍重遗物,他又岂能为着一己前程而收着?
  “先生,这方玉您拿着奔了太原,怕是比在我手中更为有用啊。再说,你若是在太原得了器重,日后我们若是有了难处,直接投奔您,不是一样吗?”
  令姜说着将这方玉递在冯道眼前,继续道:“只是,怕先生以为投奔之人身份卑贱,不愿与之为伍。”
  冯道听令姜这么一说,倒是在理。日后他有了官爵,难道令姜来投他,他还有拒之门外的道理?便未做那些虚伪的推辞。
  又听令姜补了半句,不禁哈哈大笑:“这天下,何以为贵何以为贱?怎么,在你心里,我冯道是那般以门第取人之人?”
  令姜闻言,不由一喜,抱手作揖道:“先生这般说,令姜果真没有看错了人。先生,这方玉佩乃是我兄长故交所有。他原是个伶人,曾在张廷范手下度日,后张廷范被抄家之际,兄长提前示警,送他出了大梁,这才逃过一劫。前年曾来书信,竟是投在了晋王府,得了晋王的喜爱。”
  冯道嚼了嚼口中的冷淘,心中倒是明了了几分。
  这晋王李存勖一向爱戏曲,堪堪是唐明皇在世,极为宠信伶人,闲时便与伶人混在一起,更装扮起来唱做打念。因而,不少人都巴结着晋王府的伶人,以期求个好言好语。
  只是世人常以为伶人与美女皆是祸水,怕是误国祸殃;加之伶人多是贱籍出身,所以为世人轻贱,尤其是些自诩君子清流的,更是不愿与之同车。
  “此人……”冯道略有些沉吟。
  令姜见他眉头略蹙,忙补道:“先生,兄长故人我虽未见过,但料想绝非奸佞之辈。”
  在令姜眼里,自己的兄长也绝非坏人,只是迫不得已罢了。
  冯道意味深长地一笑:“我若是去投,他若问起这玉佩何来,我当如何作答。”
  令姜一向不愿多说自己兄长之事,自知他要去太原,此事是瞒不住的,因而脸上一热,答道:“我兄长姓冯名廷谔。”
  这个名字,真可以说是如雷贯耳。莫说是当世之人,怕是青史也要一志的。
  冯道知令姜不愿多提此事,假作不以为意道:“那我所要投奔之人又是谁?”
  “你自去晋王府宅,去西侧门寻一个左脸颧骨有胎印的守门人,让他向一个叫敬新磨的伶人转呈信物。”
  冯道略一思索。
  令姜见他犹疑,忙道:“先生,此事本与我不相干。但令姜实不愿先生蜗居这荒僻之地,浪费了一身才学。往小了说,是先生辜负了平生,往大了说,却是黎民百姓之所失。一己得失,尚不足惜;但万民之所失,实在令我扼腕叹息。令姜女儿之身,又无先生之才,否则,定然是要去太原投一投,施展平生所学,以慰苍生。”
  冯道抬眼看着眼前这个14的孩儿,不禁有些叹服。
  令姜抱手道:“我知道,要先生投奔一个伶人,让他穿针引线、介绍一二显贵,实在折损了先生的清誉。但令姜犹记得先生曾说‘君子何贵,小人何贱’。伶人也好,宦官也罢,不过是一时境遇罢了。你本非要去做门客,不过图个便利、谋个前程,何苦要为这些虚名而耽误了大事?‘实不为虚名所羁,察不以奸行为耻’,这还是先生教予我的,怎么,真要践行时,您反倒是犹疑了?”
  冯道本是略有些犹豫,但闻这孩儿一言,不禁哈哈一笑。
  “你方才一语,令我茅塞顿开。今日冯道倒是受教了。”他放下手中碗筷,直起身子抱手上揖。
  向来只有臣对君、幼对长、卑对尊上揖的。如此大礼,令姜忙起了身,还礼。
  “不日,我就向你父亲辞行,趁着这天气转凉,启程奔往太原。只是,这新州方才得了平定,怕是有不少事要操劳。”
  令姜自信道:“先生,这些日子我跟在你身旁也学了不少,自然可以帮父亲分担一二,再则这偌大个新州,还是有些人的。即使缺了先生,也还是能转得了的。先生不用忧心这些,自奔个前程就是。”
  冯道听她话锋一转、讥讽自己,不由得又是一阵大笑:“大公子所言,实是不差,倒是我高看了自己了。”
  不几日,冯道便拜别了卢文进、令姜,带着两个小仆,拿着过所文书,轻装前往太原。
  这一路出燕山、过太行,经雁门关,一舟下汾水,方才抵达太原府。
  只是,事事又岂能诸般顺利?
  半月后,待他好容易到了太原,揣着一方玉佩候在晋王府,却是没见到个脸上左颧有印记之人。
  他上前向那门童打听,却是被冷眼打发了出来。
  “这晋王府的人,岂是你可以随意攀附的?”一个丁仆颇是不耐烦,用太原当地方言向外赶着他。
  这代虏之地,晋王李存勖又是沙陀人,府宅上下多讲沙陀语,虽然也有些方言方语,但说话也只将将能懂个囫囵,真真细细讲起来,却难求个大概,只能半猜。
  冯道向来知道人心世情,看着举止模样,便知那人大致说了些啥。趁着没旁人塞了些文钱。那丁仆倒是眼神一转,收下了钱,话声比方才好了许多。
  “你说敬郎?这会子不在府里,怕是要再候上些时候。”
  冯道听得糊涂,倒是不知他究竟在还是不在。再问,依旧是如此。左右比划了下,方才知这敬新磨不在府上。
  这一方玉佩该如何交给他呢?
  冯道倒是一时犯了难,想了想,倒也是不急,转身回了客栈。
  那丁仆看着冯道闲庭信步优哉游哉地走了,倒是觉得这人好生奇怪,扑了个空也是无一点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