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看盗版去
作者:
惊年渡 更新:2021-08-30 09:44 字数:17348
没想到这个称呼从元朝就有了,而且一直流传下来,在陈惇上辈子那个时候,北京的一些中央部委官员仍戏称江西官员进京为“板鸭来了”,“笋干来了”。
严嵩兴致大发,又给他们讲其他省份的绰号,比如河南人,官场上习惯称河南人为“偷驴贼”或者“板肠”,这源于洪武年间,大学士宋濂路过洛阳,洛阳士人仰慕宋濂之名,便极力挽留他多住些时间,宋濂不从,洛阳人就将宋濂的代步工具——一头驴给藏了起来。
宋濂到处找驴没找到,却闻到了板肠的香味,只以为是小偷把自己的驴杀了做成了板肠,还写了一首诗“绕遍洛阳寻不见,西风一阵板肠香”。所以河南人“偷驴贼”的绰号从此传开。
众人哈哈大笑,都拿自己的籍贯开始调侃,四川的说自己是“川老鼠”,因为擅长钻缝子,湖广的称自己是“干鱼”,因为善做咸鱼。江苏浙江的也有来头,说自己是“盐豆”,北京周边的官员更是拍着胸脯说自己是“响马”。
眼见这筵席快要变成“地域黑”的段子了,严嵩才道:“这偷驴贼不是骂人的话,这腊鸡也不是故意嘲笑我,士大夫之间以籍贯相戏谑,这种玩笑有什么开不得的?”
严嵩一笑了之,众人方才回首安席,此时灯火骤明,鼓乐齐喧,两旁一班二十四名女乐,弄筝拂弦,先奏一曲《霓裳曲》,果是仙音袅袅,美妙绝轮。又有舞女翩跃,广袖舒拂,更助酒兴。
众官个个举杯,向严嵩敬酒道:“圣上承蒙大人辅佐,依仗大人鸿才盛德,方能天下太平,安民乐业。大人福山禄海,当与日共存,同月生辉。”
严嵩举杯含笑,故作谦逊道:“承蒙万岁威灵,蒙诸位大人同心辅弼,偶尔侥幸,敢叼佳誉,愧赦之至。”
陈惇见这般献媚邀宠情景,听这肉麻奉迎之词,已经习惯,然而像邹应龙、吴兑几个,还不曾适应,心中甚是烦腻,偷偷与陈惇咬耳朵道:“严嵩乃以柔媚得宠于皇帝,骤至显赫。如今独揽朝权,仍嫌不够;今番盛宴,哪里有甚半点公事,只不过借这寿筵,交通官员,拉拢亲信。早知这样就不来了,他还能拿我们如何?”
陈惇就道:“面上文章,还是要做的。”
新科的翰林学士到底不敢得罪,也就自斟自饮,欣赏歌舞了。然而旁边沈炼与众不同,也不起身交杯应酬,独坐一旁,视若无人,只管开怀尽兴,大杯饮酒,大口吃菜,陈惇几次想要同他说话,却也不见他回应。
酒至三巡,严嵩起身告退,自言不胜酒力,且今日严世蕃过寿,让他们陪寿星公玩乐。百官便起身奉敬严嵩退席,而严世蕃没了约束,更是肆无忌惮起来。居傲狂放,乘着酒兴,举杯狂笑呼道:“今日当一醉方休!我这酒味道虽然寡淡,自比宫中玉液,当也不差分毫。众位大人,你们道是也不是?”
只这一番话语,恰似皇帝口气,唬得众官员瞠目结舌,不敢言语。
严世蕃见众人不语,恃着几分酒兴,又狂笑道,“诸位不必拘泥。常言道,酒逢知已千怀少。今日诸公前来,尽当一醉。”于是高声呼道:“这酒杯太小,为爷爷将那巨觥献上!”
只见他要拿来喝酒的那巨觥,约容酒斗余,量大地惊人。而严世蕃视若无人,命奴仆持巨觥飞酒,被点名的官员都要喝,不喝的就要重罚。在坐诸官畏惧他威势,竟没人敢不吃。
要说严世蕃平日自恃其父在朝为相,权尊势重,朝野侧目,自觉甚是优越,身价百倍,哪里把百官放在眼里!且他本人又确实有些小人之才、博闻强记,能思善算,揣测圣意,料无不中,凡疑难大事,严嵩必须与他商量,故朝中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称。于是严世蕃更加肆无忌惮,凶狠好诈,不可一世,但有与他作对的,立见奇祸,轻则杖谪,重则杀戮,好不厉害。
且说席中有一马给事,乃是刑科给事中,生平不会饮酒。严世蕃故意将巨觥飞到他面前,取笑道:“早就听说你马骥生平海量,当将此酒一饮而尽。”
那马给事面色发白,战战兢兢慌忙作揖告免,道:“下官一向滴酒不沾,委实饮不得,望大人高抬贵手饶了我罢。”
严世蕃哪里肯依,故意拉下脸来,冷冰冰说道:“马给事是瞧不起我,故意不给我脸面吗?”
马给事听此言,愈发惊慌,只怕自己执意不饮,就要惹得严世蕃不悦,不得已慌忙赔笑捧觥,刚刚强饮得一口,便面红耳赤,眉头打结,引得严世蕃哈哈大笑,严党之人皆乐不可支。
马给事忍住羞辱,只以为严世蕃看了他洋相便能放过他,没想到严世蕃不依不饶,执意要戏弄,居然亲自下席去,揪住耳朵,巨觥灌之。
马给事一连数口,呛得眼泪鼻涕皆喷出来,只觉得天在下,地在上,墙壁都团团转动,头重脚轻,站立不稳,一头扑于案几之下。
严世蕃见状,拍手哈哈大笑道:“休要装得此等模样骗我!若见得如花女子,怕不跳将起来,左拥右抱。”又吆喝一声:“小子们,去街上看看有那绝色女子,取得一两名来,与给事醒酒。”奴仆得令,竟应诺一声,果真出门而去。
陈惇心道随便出门怎么可能就抓到绝色女子,严世蕃这一番作态,分明是故意为之,他想起赵高指鹿为马的故事来,心道严世蕃另有用意,想要看看这席上大小官员,到底谁不服气。
果然百官敢怒不敢言,却见一人揎袖起身,上前两步,将那巨觥斟得满上又满,一手抓住严世蕃手腕道:“马给事承蒙尊下赐酒,已沾醉不能为礼,下官代他回敬一杯。”
严世蕃愕然,道:“我为什么要喝?”
只见沈炼掐住严世蕃的下巴,不由分说只是往他嘴里灌酒:“按你的意思,也敬你一杯,不喝不就是瞧不起我沈青霞!”
沈炼声色俱厉道:“此杯别人吃得,你也吃得!别人怕着你,我沈炼却是不怕。”
那严党之人惊得目瞪口呆,眼见沈炼揪住世蕃耳朵,强行灌酒,方才一哄而上,将巨觥夺下。只见沈炼拍手哈哈大笑道:“爹居相位,肚子里面走得船;君是小丞相,岂能容不得一杯酒,何以作出这等醉态?”
众官见状,瞪大眼睛,不知道说什么。严世蕃恼羞成怒,却一时又不便发作,也假装醉样,一头扎在席上,被人哄闹着抬去了后宅。
沈炼掷杯于地,叹道:“小人得势,欺人太甚!国家就是被这样的奸臣败坏了!”
众人之中,有的恨他牙根痒痒,有的不敢劝阻,倒替他捏两把汗,只怕严世蕃听见。只有陈惇心中吃紧,只道沈炼嫉恶如仇,刚直性情,今日可惹下了大祸,怕是陆炳都罩不住了。
恍惚间见沈炼扬长而去,他急忙追出门外,“青霞先生,青霞先生!”
沈炼全不在意,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陈惇脚步一顿,沈炼今日和严氏撕破脸皮,不管是他深思熟虑还是一时激愤,都不重要了。因为他早就决心要将自己化为射向严党的利箭,就像他当初面对陆炳“徐徐图之”的劝说所说的:“若是人人都只图自保,敢怒不敢言,那何日才能铲除巨奸?拖一日我大明就病一分,拖得久了,病入膏肓怎么办?”
果然第二日沈炼就上疏,弹劾严嵩父子十条罪状:纳将帅之贿,以启边陲之衅,一也;受诸王馈遗,每事阴为之地,二也;揽吏部之权,虽州县小吏亦皆货取,致官方大坏,三也;索抚按之岁例,致有司递相承奉,而闾阎之财日削,四也;阴制谏官,俾不敢直言,五也;妒贤嫉能,一忤其意,必致之死,六也;纵子受财,敛怨天下,七也;运财还家,月无虚日,致道途驿骚,八也;久居政府,擅宠害政,九也;不能协谋天讨,上贻君父忧,十也。
当陈惇从内阁将奏疏送去呈皇帝御览的时候,沈炼弹劾严嵩的奏疏就在第一本。
“司直郎可要好好送过去,”严世蕃的眼睛里射出凶恶的光来:“皇上刚刚午睡起来,精神正是好的时候呢。”
第一本奏疏自然和其他不一样,尤其是这样一看就能让嘉靖帝龙颜大怒的奏疏,陈惇不动声色地应下,他知道严世蕃是想要皇帝的怒气更高涨,能重重处罚沈炼。
陈惇心道你严世蕃能揣摩皇帝的意思,的确高人一等,但我陈梦龙的本事你还不清楚呢,我可是能改变皇帝意思的人。
他走入大殿,就见嘉靖帝果然午睡起来,心情有些烦躁的样子。七月的暑热还是很重的,即使西苑四面环水,环境清凉,但嘉靖帝因为服食过多丹药,内火旺盛,所以觉得燥热难平。
“皇上,”陈惇将奏疏放在御案上,“臣从文华殿过来,热得冒烟,一进西苑只觉得树荫清凉,烟波致爽,一身暑热尽消,十分舒泰。”
“是吗,”嘉靖帝一振:“外头凉快?”
其实大殿里有冰块,自然比外面凉快,但陈惇要让嘉靖帝动身,道:“外头有风,尤其是太液池那里,水波粼粼,风光动人。”
嘉靖帝颔首,临时改变了主意:“换身衣服,去外头走走。”
陈惇和黄锦两个,陪着嘉靖帝漫步。太液池是个小水塘,比不上西海子万紫碧光,很快嘉靖帝的目光就被海子吸引了。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啊。”陈惇欣赏着眼前的景色,建议道:“西海子风光无限,想要尽收眼底,还得登高远眺啊。”
嘉靖帝也是好久没有登山了,但最近他自觉龙精虎猛,百花仙酒仿佛令他回春了,看着小山也升起跃跃欲试的游兴:“好,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嘛。”
琼岛上,一座不高不矮的小山位置极妙,左面树林葱郁,右面亭台宛然,极目处都是波涛如聚,可谓是美不胜收。而且登上小山上的佛塔,能尽观整个大内,甚至还能远望宫墙之外,大街上的道路行人。
嘉靖帝虽然累得气喘吁吁,但兴致还是很高,因为他一眼望到了他老朱家的巍巍都城,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街,穿梭的士农工商,嘉靖帝不由得高兴道:“日子太平。”
陈惇和黄锦都附和道:“都是皇爷的恩德。”
嘉靖帝又回忆起他年少时候,微服出巡的故事了,兴致勃勃地同陈惇两个分享,这两个自然要一通夸赞,把个嘉靖皇帝逗地前仰后合,开怀不已。
宝塔四面都能观景,陈惇搀着嘉靖帝又换了个方向,嘉靖帝就看到了一处地方,道:“那就是朕赐给你的宅子吧?”
陈惇点头道:“是,蒙陛下恩典,赐给臣一处福地,还有一口甜水井,总算不叫臣去外头买水喝了。”
嘉靖帝乐呵呵道:“朕不近人情,让你把新婚妻子冷落在一旁,你没有怨朕吧?”
陈惇满腹牢骚哪儿敢说出来,嘴上道:“陛下爱重,臣感激涕零,儿女情长,没有觉得萦恋于胸。”
嘉靖帝甚是满意的样子,又放眼远观,这一看之下,嘴角的笑容却凝固了。
只见他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仿佛被炙热的阳光刺痛了眼睛,然而陈惇心里知道,刺痛皇帝眼睛的不是太阳,而是东南方向一座正在施工的大豪宅。
这座豪宅亭台楼阁,拔地而起,画栋雕梁,金光灿烂,流水轩榭,鬼斧神工,让皇帝的目光流连了许久,最终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黄锦努力看了半天,只看到金闪闪一片,就道:“是佛寺吧。”
“东街上哪儿有佛寺?”嘉靖帝对自家门口还是比较了解的,“明明是个私人的宅邸!”
陈惇接口道:“景王府好像是这个方向……”
却见嘉靖帝摇头道:“老四的宅子在后面。”
陈惇装作不知所措的样子,和黄锦对视一眼,黄锦却朝他努努嘴,似乎已经发现嘉靖帝心情的转变了。
陈惇为难道:“也许是京中哪个豪富人家正在修宅子?”
他正说着,就见若干个工匠抬着合抱粗的梁木进入了宅邸,黄锦这下看清楚了,不由得捂着嘴“喔唷”了一声,这不是修万寿宫所用的大梁木吗?
这种大木料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宫殿所用梁木、础石,都有规制,百姓人家是不可能用得起这么大的木料的,而且江北的大木头都被伐完了,都是从川蜀、湖广的深山老林采办的,走运河送来更是花费千金。
嘉靖帝的神色像是挂着霜还出了鞘的宝剑,令人胆寒。他死死盯着这个大宅院,眼中射出一种愤怒而暴戾的光芒:“朕要知道那是谁的房子……朕现在就要知道!”
陈惇三万六千个毛孔一齐张开,他知道自己这一波操作稳了。
赵文华贪污受贿,在嘉靖帝看来不算什么,但当他看到赵文华侵吞渔利的是本该修建万寿宫、三大殿的钱,那就让嘉靖帝一丝一毫也忍不了了。
嘉靖帝回头看看自己的宫殿,好几处地方残垣断壁,一丝杀意难以遏制地涌上来,让身旁的陈惇和黄锦都打了个寒颤。
“皇爷,”黄锦胆战心惊道:“日头太大了,移驾回去吧。”
嘉靖帝狠狠啐了一口,毒蛇一般的眼睛从远处的宅院中收了回来,他大步下山,竟比陈惇这个年轻人还快些,等回到大殿里,陈洪还摆着笑脸迎上来:“皇爷回来了,奴婢这就打水给皇爷擦脸……”
一见嘉靖帝那神色,吓得陈洪后面的话全咽回了肚子里,嘉靖帝无处发泄的怒火一下子找到了对象,他一脚踢得陈洪滚了三圈:“狗才,叫你自作主张!”
陈洪哎呦一声爬起来,龇牙咧嘴不敢叫唤,就听嘉靖帝怒喝道:“传陆炳进宫!”
他心中一喜,只以为是陆炳惹得皇帝如此生气,屁颠屁颠地传唤去了,剩下嘉靖帝在空旷的殿内像一头暴怒的雄狮,不一会儿那一殿的大小瓷器就叮叮当当全都破碎了。
嘉靖帝怒气却没有消下去,趁着陆炳进宫的时间,又拿起桌上的奏疏,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黄锦低着头屏息凝神,半晌却没有听见嘉靖帝的声音,他偷偷抬头一看,就见嘉靖帝神色叵测,似乎奏疏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一样。
“纵子受财,敛怨天下……运财还家,月无虚日,致道途驿骚。”嘉靖帝反复默念着这几句话,一种叫做暴怒的情绪,感染了他全身。
等到陆炳急匆匆觐见的时候,见到的反而是一个神色平静的嘉靖帝。
“东街上倒数第二家,景王府正南方向的宅子,”嘉靖帝道:“是谁家的?”
陆炳心中一惊,随即又被一种不可置信的情绪包围,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嘉靖帝身后默默伫立的陈惇,随即道:“是……工部尚书赵文华的。”
嘉靖帝盯着他:“赵文华家里,你去过了吗?”
陆炳道:“去过了,臣……”
说着面露犹豫,嘉靖帝一见他神色就知道别有隐情,当即叱道:“有话就说,你也要欺瞒朕吗?”
陆炳道:“臣不敢欺瞒陛下,赵文华宅邸正在新修,臣去他家的时候,见到合抱粗的柱石梁木,心中存疑,那木头可是上好的花梨木,臣只在陛下万寿宫的主殿上见过。”
陆炳加快语速道:“臣问了赵府的下人,说是他家老爷从江南带回来的木头,臣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种木料,上万两银子都买不到一根,稀缺到万寿宫都只用了二十根,他赵文华哪儿弄来的五十根修建自己的宅邸?如果是底下人送的,五十根木料可就是五十万两银子,谁这么财大气粗,又有什么图谋?”
“你陆炳也是个糊涂蛋,”嘉靖帝骂道:“他的木料从何而来,你不会去查吗?他说是从江南来的,你就相信了?你平日里审案办案的本事,都到哪儿去了?!”
陆炳道:“陛下息怒,臣自然查了,臣暗中调查,已经查明他赵文华在江南收受贿赂,共计六十万两白银,其中包括苏、浙两地的厘金三十万两,其他古玩玉器、古董字画还不算在其中——但其中并没有花梨木大料。”
嘉靖帝一听六十万两的数字,顿时挥舞着手臂,将黄锦泡的一壶六安瓜茶打落在地,“赵文华在江南呆了多久,一年,还是两年?两年时间,能贪污六十万两,是国库收入的三分之一,朕是不是该任命他做户部尚书,这样朕就不会为国库发愁了?!”
嘉靖帝神色简直能吃人:“为什么不禀报?只等着朕问你了,你才说实话?”
“陛下恕罪,”陆炳叩头道:“赵文华是陛下钦命的巡海官员,巡抚东南,是奉陛下之命去的,臣以为陛下对他有重用……”
其实言下之意就是赵文华怎么说也是个大官,还有严嵩在背后做靠山,陆炳也要深思熟虑,看自己能不能掂地动。
提到祭海这事儿嘉靖帝就越发恼怒,因为赵文华正是严嵩推荐去的东南,这么看嘉靖帝就明明白白了,明显是严嵩要让他这个干儿子狠狠捞一笔啊!
嘉靖帝出离愤怒了,他看着沈炼的奏疏:“纵子受财,敛怨天下,运财还家,月无虚日,致道途驿骚……”沈炼弹劾严嵩的其他罪名都被嘉靖帝忽略了,只剩下“纵子受财”这一条,这个赵文华不就是严嵩的干儿子吗?儿子贪污,老子心里没有数吗?
嘉靖帝道:“赵文华在工部贪了多少?”
陆炳张嘴就道:“传造采办器物及修补坛庙,赵文华擅自加派了三十五万两,戊字库存留的胶漆之材,被他私自卖出去,得银十二万两。还有修大殿的的梁木,他看上就拿走了……”
“够了!”嘉靖帝脸色胀红,声嘶力竭地怒吼道:“赵文华这个王八蛋瘪犊子,敢侵吞朕的木料,敢贪污朕的厘金!朕要他吃进去的,一口一口都吐出来!”
陆炳带着皇帝的命令出了西苑,带着锦衣卫的人手浩浩荡荡地开往了赵文华的宅邸。
他一路想着赵文华这龟孙总算报应不爽,一边却暗暗振奋陈惇这个小家伙的算无遗策。他知道这个家伙对皇帝心思的把握虽然说不上登峰造极,却也炉火纯青了,而这个家伙才多少岁,二十岁,二十岁就能修得如此境界,果然是长江后浪,势不可挡啊。
他又想起了他的师父李默之死,当时他含辱忍垢,咽下一口血,如今才多长时间,就翻云覆雨,报应不爽了!
随着大都督一声令下,锦衣卫便如饿虎一般冲进了赵宅,惊得里面的男男女女失声尖叫屁滚尿流。
闻讯而出的赵文华一见陆炳手下这架势,心中一怯,他倒还没有往皇帝身上想,只以为陆炳来泄私愤了,口中兀自叫着:“陆太保,你摆开这架势是要做什么?我告诉你啊,你师父李默那是罪有应得……跟我可没有关系,可别来找我的麻烦!”
陆炳一张关公似的红脸越发红的骇人,他看死人一般地看着赵文华:“你还敢提这事儿?”
赵文华脖子一缩,还强硬道:“你敢抄我家,当心我参你!我与你到皇上面前分说,你锦衣卫现在无法无天了!”
只听一声暴喝,早已按耐不住的朱九腾空而起,将赵文华一把抓住扔下台阶来,可怜赵文华猛地一磕,顿时磕地头破血流,面皮肿胀:“你、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怎么敢……”
“我们怎么敢?”陆炳冷冷看着他:“我们自然是奉了陛下的旨意,赵文华贪墨事发,着锦衣卫缉拿问讯!”
赵文华披头散发,摔得七荤八素的脑袋总算清醒了些:“什么,贪墨……贪墨?!”
赵文华看着眼前雕梁画栋还未建成的新屋,意识到自己恐怕再也住不进去了。冷眼看着瘫软在地的赵文华,陆炳狠狠啐了一口,“抄家!”
朱九道:“把赵大人的赃物都点清楚了,六十万两银子,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赵文华面如死灰,嘶声力竭道:“哪儿有六十万两银子,你们污蔑,你们污蔑……”
锦衣卫如狼似虎,不一会儿就将赵府的家眷都锁拿到一处,然后翻江倒海一般开始了细致的搜检,一个时辰不到,朱九就有了大概的统计:“抄出白银八万两,白金三千两,黄金一千两,还有这个……”
朱九将两页薄薄的纸张交给了陆炳,陆炳看着打着兴盛昌记号的银票,随手就撕碎了。
“都督,”朱九一愣:“这可是五十万两……”
“假的,不用造册,”陆炳道:“赵文华在杭州的私宅,你估计能搜出多少?”
“听说赵文华贪了三十万厘金,”朱九摩拳擦掌道:“京城这里只搜到十二万,那剩下的肯定就在杭州了!”
赵文华被抄家的消息简直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雳,让京中的官员们都震地目瞪口呆,尤其是严党,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赵文华怎么就栽了,明明不久前皇帝对他还是宠信有加呢。
此时的严府,得到消息的严嵩父子也被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严世蕃抬脚就往外面走:“这他妈是陆炳寻思报复吧,卧床称病两个月,看样子是真病昏了头,要跟咱们翻脸不成?”
“你给我坐下!”严嵩怒喝道:“我看你才昏了头,没有皇帝的旨意,陆炳敢自作主张吗?”
严世蕃停住脚,一张肥猪一样的脸上怒气冲冲:“我看这事儿肯定跟陆炳脱不开干系,我就说他肯定要给李默报仇的,果然……憋了两个月,憋出个坏招来!”
严嵩已经恢复了镇静,道:“若不是李默把我逼到绝地,我也不愿对他下手,弄他算什么,只不过顾忌他的好学生,你看看,这报复不就来了……看来咱们还是低估了陆炳对他老师的感情。”
“陆炳也太可笑了,居然还真可以为了李默,同咱们动手?”严世蕃还真不能理解陆炳的想法,李默不过跟他陆炳是个名义上的师徒名分,李默死了,陆炳肯定是要装一装模样的,谁想到这陆炳还来真的。
“千万不要跟陆炳起冲突,这回本来就是咱们理亏,”严嵩道:“除掉了李默,却彻底得罪了陆炳,这买卖有些不划算啊……”
“得罪他又怎么了,”严世蕃哼了一声道:“他还真敢跟我翻脸吗?他跟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想要各自飞,少不得缺胳膊少腿!”
“他是不能跟咱们彻底掰了,”严嵩道:“可他对着文华下手,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今日赵文华,明日李文华王文华,只要他卯着劲,肯定有拔光我羽毛的一天。”
“我呸!”严世蕃越发恼火:“你让他冲着我来,我跟他好好玩玩!”
要说他严世蕃平日里眼高于顶,遍观天下之人,唯独对陆炳、杨博两人还算另眼相看,不过惹火了他,他自信这两人都摆弄不过自己。
严嵩却冷笑道:“混账,你跟陆炳窝里斗,弄个两败俱伤然后让人趁虚而入,可真有本事。”
严世蕃咽不下这口气:“难道就装聋作哑,不跟他计较了吗?”
谁想到严嵩却微微招手,低声道:“自然也要给他个教训,让他适可而止……”
严世蕃痴肥的脸渐渐舒展了,他不由自主眉开眼笑道:“爹,姜还是老的辣啊。”
“我这一招其实很简单,”严嵩却叹息道:“充其量只是给陆炳上上眼药,却是救不得文华的。”
严世蕃却不信:“怎么会呢,赵文华不过贪墨的罪名,他在南方替皇帝督察倭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推荐了胡宗宪,这么大功劳,皇帝就算卸磨杀驴,也要顾及这些的吧?”
严嵩呵呵一声:“你还不知道呢吧,皇上怎么就忽然对文华下了手……”他把刚刚从陈洪那里得到的消息一说,“登高远望,正看到文华修的那个大宅院,再看看自己的万寿宫,能不愤怒吗?”
严世蕃恍然道:“文华居然这么栽了……不过事情没那么简单,西苑山上那座八宝塔,皇帝八百年不去一次,怎么就突发奇想去那看风景?”
严嵩当然也排算过,当时陪在皇帝身边的除了黄锦就是陈惇,而且还就是陈惇提议皇帝出去游玩的,至于事情到底是不是这小子搬弄的,严嵩还暂时没有想明白个原因。他没瞧出来陈惇和赵文华有什么深仇大恨,但陈惇跟陆炳的关系不错,所以严嵩就认为陈惇还是受了陆炳的指使。
他想到的严世蕃也想到了,“这个‘四只狼’,毛还没长齐呢,就敢跟咱们作对了,我看他迟早是个祸害,倒不如趁他羽翼未丰满的时候灭了他,否则后患无穷。”
严嵩看了他一眼,“他正是皇上的宝贝呢,还有六首状元的光环名头,是说灭就灭的吗?”
严世蕃咬牙道:“难道就由着他上蹿下跳?现在不过是个四只狼就敢搅事儿,将来要是得了势,那岂不是要造反了?”
严世蕃说的造反,不是造皇帝的反,而是造他们严氏父子的反。严嵩就道:“你现在也承认他将来是个能得势的人?”
“我可不这么觉得,”严世蕃不肯承认:“他顶多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很快他就知道牛犊蹦地再厉害还是牛犊,老虎闭着眼睛也还是老虎。”
严嵩却摇头道:“你那些办法对付不了他,你也别想着对付他。我告诉你啊,你不仅不能对付他,而且还要拉拢他,争取把他从陆炳的怀里,拉到咱们这一头。”
严世蕃惊道:“他……可能跟咱们一头吗?”
“怎么不可能,”严嵩却悠悠道:“我能给他前程,给他升官,陆炳行吗?他干着司直郎,三年之后我就能保他绕过国子监,直接升任左春坊庶子,陆炳能办到吗?”
严世蕃笑道:“爹,你不是开玩笑吧?您真要招徕他,还下这么大本钱?”
严嵩却没有玩笑的意思:“你爹我老糊涂了吗?我是真打算招揽他,我提携他,以他的才智,加上陛下的宠爱,十年差不多就要穿金银花的腰带了,我把这些人脉都留给他,他就要看顾着你们,还能保咱们多十年的风光……”
严世蕃听不下去了,“爹,你、你真是糊涂了!他就算离了陆炳,却也是徐阶的学生,怎么可能背弃他的老师亲近你!”
“所以才更要拉拢啊,”严嵩道:“拉的来,我就是丢了芝麻却捡了西瓜,所得远远大于所失;拉不来也没关系,我要在他和徐阶之间种下芥蒂。”
严世蕃就道:“赵文华是芝麻,陈惇是西瓜?赵文华就算再是个大蠢货,对咱们是忠心耿耿,帮着咱们扳倒了李默吗。”
严嵩嘴里“嗬”地一声,嘲弄道:“忠心耿耿?百花仙酒的事你忘了?”
严世蕃不吭声了,若有所思。严嵩眯着眼看到了,就道:“他敢瞒着我私自向皇上进贡仙酒,还打着我的名义。待得皇上相问,我才知道。你以为他打着什么主意?你怎么不想想仇鸾,他也是我提拔上来的,最后却与我反目。要不是陆炳愿意帮我,那个开棺戮尸的,就要变成你爹我了。”
严世蕃面色青一阵红一阵,往常都是严世蕃对赵文华不屑一顾恨不能将他踢出严党,事到临头却是严嵩下了最快的决心:“你官场也混了许久,怎么还看不透?估量一个人的价值,就是看他还有多少剩余的价值。赵文华已经得罪了皇上,没有前途了。就算我费大心思保住他,对我们而言也没有任何好处了。”
严嵩把酒盅里最后一口酒喝完,道:“等会去看看你娘,好好劝导她。她可是真把赵文华当个儿子来看的。她要是还念叨着文华,我倒是可以多收几个义子。”
查抄赵文华,足足用了三天时间,因为赵文华在北京不止一个赵府,还有小香山别墅,西山也有别院,全都被锦衣卫风卷残云一般抄捡了,抄捡出来的黄金白银、古玩字画都被一一登记在册,最后誊录了厚厚的账册,由陆炳进宫交给了嘉靖帝。
嘉靖帝翻开这账册,只见上面列着从赵文华家抄出来的东西,除了现银三十万两,其他金宝塔、玉器库中搜出的铜鼎、玉佛、珍珠、红宝、赤金不计其数……
嘉靖帝看得津津有味,“这自鸣钟是什么东西?”
陆炳就解释了一下,嘉靖帝一听西洋来的玩意,能自动报时,顿时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将这新奇玩意送到宫里,叫贵妃和公主都开开眼。”
陆炳自然心领神会:“陛下,赵文华在江南还另有园林,听说修园子就花了四十万两……估计还有上百万的私藏。”
嘉靖帝哼了一声:“贪了这么多,杀了他是便宜了他。”
嘉靖帝已经改变了想要杀掉赵文华的想法,抄斩简直是便宜了赵文华,敢贪嘉靖帝的钱,嘉靖帝就要他尝尝背债还钱的滋味。陆炳说赵文华欠了上百万,那不管最后能搜出多少,这个钱都要由赵文华以及他的子孙背负,什么时候还完,什么时候解脱。
一下子收入不小,嘉靖帝自然倍感满意,心情大好,这时候陈惇再提沈炼的奏疏,嘉靖帝虽然讨厌这人攻讦大臣,但一想到“纵子受财”这一句话,便觉得这奏疏也不算信口胡诌,最后从轻发落,只将沈炼贬谪去保安州做了个七品的教习。
陈惇得偿所愿,也是心怀大畅,跟着嘉靖帝玩了几把双陆,被嘉靖帝虐地体无完肤也不懊恼。
等到严嵩颤巍巍过来,陈惇才收了棋盘,立在殿下,看着严嵩拜见皇帝,然后上前拜见严嵩:“首辅大人。”
严嵩对他是和颜悦色,还对着嘉靖帝夸奖陈惇的勤劳:“……司直郎任事敏达,能达上意,体下情,又十分勤劳,这些日子往来五府六部科道,人都瘦了一圈。”
嘉靖帝道:“年少登第,恐他得意,总要他吃些苦。”
陈惇心道你俩是当我不存在还是怎么地,一唱一和,看来将来的日子还有的磨啊。
说完陈惇,严嵩才慢慢又说道赵文华,提起赵文华在江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嘉靖帝有些不耐烦,硬邦邦解释了几句,严嵩居然也没有再说什么,听到嘉靖帝打算让赵文华落职为民,严嵩还莫名点头道:“皇上圣明,做个百姓好,做个百姓好!”
陈惇见他和皇帝像是老朋友聊天一样,也有不合的时候,但要么严嵩自己就审时度势地退让,要么嘉靖帝居然也能委屈一下自己——他不是第一次见了,心中却越发觉得严嵩在嘉靖帝心里,怕还真有些不同寻常的分量。
说了另外一些闲事之后,严嵩忽然又提到陆炳:“……今儿刑科给事中王清还跟老臣抱怨,锦衣卫查抄赵文华家,招呼也不打,驾帖也不拿……怪讪讪地,老臣见他多事,还特地教训他,陆太保是有分寸的人,京里拿人肯定是出自皇上的意思,他不来,你就把驾帖签好,送到他那里,不就行了吗。”
锦衣卫拿人需要刑科给事中的驾帖,这是规定,就是防止锦衣卫滥用权力,兴大狱。
但嘉靖帝是前无古人的极权皇帝,陆炳也是史上最强锦衣卫头头,两人联手,又怎么会将刑科给事中的驾帖当回事?
当初拿下陈惇和吴启和,就根本没有出示驾帖,由此可知,驾帖几乎已经名存实亡,然而陆炳是个礼仪人,肯照顾刑科的面子,每次拿完人之后,还回去刑科补签驾帖,弄得大家还都夸陆炳是个守法的人。
大家几乎已经默认锦衣卫无驾帖也可拿人了,严嵩却忽然拿这个来说事儿,让陈惇着实摸不着头脑。
谁知嘉靖帝却问道:“他这样无驾帖拿人,多少次了?”
严嵩却道:“就抄赵文华家这一次。”
嘉靖帝脸色耷拉下来:“他这个谨慎人,也有忘掉驾帖的时候啊?这次抄赵文华,他这么积极呐。”
陈惇倒吸一口气,眼看着严嵩三言两语就让嘉靖帝对陆炳生出不满。陆炳这一次无驾帖拿赵文华,在嘉靖帝看来,是急于给李默报仇,以至于连签驾帖的时间都等不了。
这就是将陆炳的私心放大了。
姜还是老的辣啊,陈惇暗暗警惕,知道在攻略皇帝的游戏上,自己不过是个幸运的玩家,而严嵩这种,才是倚靠日积月累的经验玩到巅峰的骨灰级玩家。自己和他的差距,那才叫大呢。
严嵩成功的给陆炳上了眼药,陈惇才发现这老头根本不是来为赵文华求情的,他在赵文华的事情上似乎看得很清楚,知道嘉靖帝的意思不容违拗,陈惇就无比佩服,因为赵文华之于他,可不是身上的皮毛那么简单,那等于是折了他的一条臂膀,但他就有割舍的决心。
等到严嵩慢悠悠走了,陈惇还来不及打探一下嘉靖帝的心思,就听黄锦道:“贵妃娘娘来了。”
陈惇只好告退,在殿前跟沈贵妃的肩舆碰上了,倒是沈贵妃主动和他答话:“司直郎连日辛苦。”
陈惇赶紧道:“蒙娘娘记挂,臣为陛下分忧,不觉得辛苦。”
沈贵妃狭长的凤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吧。”
陈惇简直要感动地流泪了,领导把我当牛马使,总算还有个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领导夫人啊,面对这种春风化雨的关怀,陈惇差点就忍不住要把满腹的牢骚说给她听了。
但他还是及时刹住了车:“阁老们都没回家呢,小臣又岂敢回去。”
“不妨碍,我跟陛下说说,总不能连家都不顾了,”沈贵妃道:“陛下在你这个时候,大臣们就催他广纳后宫,绵延子嗣呢,人伦总不能忘了……”
陈惇老感觉哪儿不对劲,沈贵妃关怀他怎么关怀到夫妻感情和生儿子上面去了,想来想去没想出所以然来,只以为是宁安公主快要出嫁,沈贵妃感情泛滥了,就道:“谢娘娘关爱……臣听闻公主也要下降了,先祝贺娘娘大喜,届时臣一定参加吉礼。”
没想到沈贵妃面色一下沉了下来,莫名其妙地剜了陈惇一眼,径直入了大殿。
陈惇不知道哪儿得罪了沈贵妃,不过大学士张治看到了他,使唤他去刑部取回录囚的文书,等他回到西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陈惇刚刚踏进大殿,就见沈贵妃擦着眼睛快步走了出去,陈惇骇了一跳,又见殿中气氛低迷,嘉靖帝在殿中来回踱步,神色像是庙里的怒目金刚一样。
难道是俩口子吵架?
都这个岁数了,还吵什么,陈惇是进不得退不得,关键是俩口子吵架,不好劝,也没法劝啊。
陈惇正想偷偷蹑脚溜出去,没想到嘉靖帝看到了他,顿时一腔怒火朝着他喷过来:“你不吭不哈地站在那里做什么?谁叫你进来了?!”
陈惇心道倒霉倒霉,道:“臣这就出去。”
嘉靖帝怒道:“进来又出去,你当这是你家?”
陈惇心道这是你家,你横你有理。他暗暗想道,不知道太医们发现更年期这个尴尬期了没有,有没有药物治疗一下,明显嘉靖帝就在更年期嘛。
嘉靖帝喷了陈惇一头一脸,鸡蛋里面挑骨头,连陈惇饭吃的比旁人多都拿出来骂,气得陈惇也在肚子里骂他,不就吃了你一点大米吗,堂堂天子居然连饭都抠搜上了。
没想到他偷眼一看,黄锦这死胖子也在后面点头,还一脸肉痛的表情,更是让陈惇郁闷。
他却不知道,嘉靖帝在西苑吃的不是大内的御膳,而是他身边这几个大铛轮流坐东,给皇帝置办的席面,一桌的确花费不菲。他常常跟嘉靖帝吃饭,饭量比两个嘉靖帝还多,怪不得陈洪伺候皇帝用膳的时候,常用红眼睛瞪他。
骂完了陈惇,嘉靖帝似乎感觉心情好了一点,把陈惇赶了出去。
陈惇一看内阁今晚上是张治值班,更不想回去,因为张治也难伺候,倒不是说这人故意使坏为难自己,吩咐他端茶倒水之类的,而是说这个人总是想在皇帝面前表现忠勤,他轮值的时候,就命陈惇给他念一晚上的奏疏,传到嘉靖帝耳朵里,表扬的是张治,苦的累的是他陈惇。
陈惇在西苑转了几圈,不期而遇了一个人。
“陶天师,”陈惇定睛一看这在亭子里独自打坐的人不是陶仲文还是谁:“您这是吸食月华呢?”
“说的我跟修炼成精的老妖一样。”陶仲文佯怒道。
“老妖肯定不是,”陈惇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不过修炼成精是肯定的,小子许多事,还要靠您指点呢。”
“我看你这个人有点道行,”陶仲文笑道:“左右逢源游刃有余,还要我指点?”
“比如我就不明白,”陈惇道:“有时候陛下假寐,睁开眼睛看到我总是有点生气,不知道为什么?”
陶天师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察言观色,难道没看出来问题?”
陈惇道:“什么问题?”
“陛下春秋高,耳目渐渐不太灵敏,”陶仲文道:“冷不丁看到突然出现一个人,会受惊的。”
陈惇恍然大悟,他不由得想起来严嵩、徐阶的确常常假咳几声,进殿的时候故意弄出点声响,原来也早就知道嘉靖帝这个问题。
陈惇由衷佩服这些老家伙,道:“明白了明白了。不过天师,您知道陛下今晚上发的什么火?”
陶仲文“啊”了一声,缓缓道:“为了裕王家那个小皇孙周岁的事情。”
陈惇惊讶道:“小皇孙?”
“裕王和景王是陛下唯二的两个皇子,”陶仲文道:“裕王又得了陛下唯一的皇孙,可自从皇孙诞下,陛下别说是赐名,就连见都没见,你知道为什么?”
陈惇想了想,道:“是不是‘二龙不相见’?”
他说着看了眼陶仲文,因为这套瞎编八道的说法还就是眼前这个人提出来的。
嘉靖十二年,27岁的嘉靖帝迎来了第一个儿子,这让他激动万分。毕竟27岁才有孩子,特别是帝王之家,肯定会倍加珍惜。然而不到两个月,孩子不幸夭折。这事让皇帝十分悲伤,他向陶仲文询问原因,陶仲文告诉他,皇子的去世是因为父子相克,嘉靖是真龙天子,太子是潜龙,只要真龙见到潜龙,潜龙就必死。这便是鼎鼎有名的“二龙不相见”的说法。
一般情况下,这种话没人会相信,可是嘉靖帝却不同,他从小便迷信道家,因此对陶仲文说的话深信不疑。长子去世两年后,他相继有了二子朱载壑、三子朱载垕、四子朱载圳。但是因为“二龙不相见”的魔咒,这些皇子出生后就很少见到他们的父皇。
后来太子朱载壑已经14岁,大臣们提出可以加冠礼出阁讲学。因为这是检验太子的学习成果,有严格的礼仪,关键是皇帝要出席,可怪异就怪异在这里,仪式结束不久,朱载壑就一病不起,而且很快去世。嘉靖帝痛定思痛,认为是自己的过失,从此以后严格遵守“二龙不相见”,对剩下的两个儿子裕王朱载垕和景王朱载圳长期漠不关心。
“是一个原因,不过还有别的原因。”陶仲文道:“这是一桩宫闱秘事……”
陶仲文提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和嘉靖帝有恩怨纠葛的张太后。
嘉靖帝与张太后之间的关系较为复杂。武宗死后,是张太后与杨廷和的共同决定,才使他这个地方藩王得以入继大统的,显然张太后于他有恩。然而即位之后,张太后对他这个冲龄天子并不十分看重,常以长辈身份予以教训,这使嘉靖帝颇感不满。尤其是张太后仍以王妃之礼对待嘉靖帝生母蒋氏,更令他难以忍受。
然而这还是表面现象,更重要的是张太后运用她的地位和影响控制着后宫,并通过与当时的首辅杨廷和的联盟操纵朝政,他们可以称为“护礼派”,而嘉靖帝当时孤身一人,费尽手段通过对生母、生父的加尊,找到了以张璁、桂萼等政治上支持他的“议礼派”,在打击臣权、提高君权的过程中,蒋太后得以与张太后平起平坐,气势上还略胜一筹,张太后控制后宫的局面也才得以被打破。
在蒋太后的千秋节上,嘉靖帝命群臣上寿,而张太后过生日,嘉靖帝就取消庆典。给张太后的尊重和待遇越来越少,而最让张太后窘迫的是,她的两个在孝宗、武宗朝无法无天却屡参不倒的兄弟,被嘉靖帝下了大狱。
张太后无计可施,求见皇帝不得之后,甚至穿着破旧的衣服跪席待罪,但嘉靖帝仍然要杀,连张璁求情都不听。
“张太后死前,诅咒陛下也无子而终,”陶天师道:“她说孝宗一脉断绝了,你兴献王的后代也无血食!”
陈惇虽然觉得张太后前半生风光无限,后半生落得凄凉,却也不觉得同情。因为这女人说实话心里大概只有她两个弟弟,因为袒护兄弟而做出的事情,也真的令人发指。
陈惇道:“……这几句无根的话,不至于让陛下迁怒自己的儿孙吧?”
“当然,陛下怎么会相信自己也无子嗣的话,”陶天师道:“如果这个小皇孙晚一点出生,陛下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呢……这小皇孙什么都好,就是出生在杜康妃的孝期里。”
陈惇一怔:“什么?不对呀,裕王生母杜康妃是嘉靖三十四年正月去世的,小皇孙是嘉靖三十五七月周岁,那么算起来应该在杜康妃逝世之前……”
却见陶天师摇头道:“这是对外公布的出生年月,这位小皇孙实际是嘉靖三十四年十月初八出生的。”
陈惇倒吸一口气,在这个注重孝行的年代里,这可是天大的不孝!在这个板砖与唾沫横飞的年代里,这可是谁摊上谁完蛋的罪名!
陈惇道:“……我素来听闻裕王孝顺,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儿?”
“他是个孝顺的人,就是因为太孝顺了才魔怔了。”陶天师道:“康妃临死前拉着裕王的手,流着眼泪说自己没等到一个孙孙,死不瞑目。裕王为了完成母亲心愿,罔顾孝期与裕王妃敦伦……但是在天下人眼里,这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以前没儿子的时候,两口子吃汤喝药、拜神求佛,只求有一个儿子圆了膝下空虚;现在有了个儿子,却有了可能让别人明嘲暗讽一辈子的笑柄。
陈惇却道:“是有了人才有了礼法,怎么能让礼法困住人呢?孔子是制定周礼的人,可他说过,不要看礼法的末端,要看其心。裕王就算是吃山珍海味、衣锦衣玉食、有十个八个儿子都没有什么,因为他是真心悲痛。而陛下守着张太后的孝,虽然样样守礼,可他是真心悲痛的吗?”
陶仲文哈哈大笑道:“好,说的好啊!”
他说着就道:“看来化解陛下这个心结,还非你莫属。”
陈惇怒道:“怎么又是我?我一个外臣,怎么掺和陛下的家事?”
没想到陶仲文一本正经道:“天子无家事,你要是能让陛下打消芥蒂,父子和睦,这不是社稷之幸吗?”
没过几日珍禽园忽然来报,说养在里头的一对玄鸟(大雁)下了一窝蛋,玉兔也生了一窝崽子,陶仲文当即“掐指一算”,恭贺道:“此乃延生之祥也。”
陈惇也打蛇随棍上:“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嘉靖帝就道:“有什么好贺喜的,又不是朕生了儿子。”
陈惇道:“陛下子孙贤孝,国祚万年,自然也是要贺喜的。”
嘉靖帝神色一顿,“子孙贤孝?哼,朕怎么没看出来?一个个不学无术也就罢了,心里想着什么,还很难说呢。”
“自然想着如何孝顺陛下……”陈惇道:“陛下这么说,是因为很久没有见过二王,所以心中生疑。”
嘉靖帝怒道:“朕是为他们打算!二龙不相见!”
陈惇就道:“是,二王是不能见的,不过臣听闻陛下还有个皇孙,这应当不妨碍吧?”
嘉靖帝冷冷道:“你来给裕王做说客了,朕倒是小瞧了你,这才多少时间,就跟裕王勾搭上了?”
陈惇摸了摸鼻子道:“陛下误会了,臣自从来了京城,别说是跟裕王、景王勾搭,就是连见都没见过一面呢,谈何说客?”
嘉靖帝一想他几乎每日在自己眼皮底下,缓和了一些:“那你替裕王说什么话?!”
“臣没有替裕王说话,是臣自告奋勇为小皇孙说话。”陈惇就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露出“义愤填膺”的神色,道:“臣昨日去礼部,听到礼部的官员在商议小皇孙的周岁礼,说是按照皇长孙的例子不行,按照藩王世子的例子也不行,商量来商量去,竟要按着普通宗人的例子行礼,臣心里很不解,不知道堂堂陛下的长孙,怎么就和一个宗室没什么区别了?”
嘉靖帝怒道:“你知道、你知道这孩子,是他爹不顾规矩,服内生出来的!”
陈惇即道:“臣听闻父母死后须穿丧服守丧三年,在这期时间生子,被认为犯礼伤孝,列为十恶之一,这就是陛下厌恶皇长孙的原因吗?”
嘉靖帝听到“厌恶”这两个字,又觉得说重了,他唯一的孙子,还是个嫡长孙,血浓于水,他怎么能真的厌恶呢?只是他一想到这孩子的出身,就如鲠在喉,是自己过不去这道坎儿。
陈惇道:“孔子制定丧礼,而其弟子宰予就质疑过,问道三年的守孝时间,期限太长了,一年其实差不多。孔子问他,一年之后,吃白米,穿绸缎,你能心安吗?宰予说能心安,孔子就说你要是能心安,就那样做吧。”
嘉靖帝烦躁道:“孔子说的是,君子在守孝期间,吃好的东西觉得不香,听到音乐也乐不起来,过普通人的日子会内心不安。如果你觉得心安,你就那样做吧。而孔子认为宰予不仁,子女出生三年之后才能离开父母的怀抱。那三年的守孝时间,是普天下都遵守的守孝期限,任何人从父母那里得到过三年提抱慈爱的人,又怎么不会连三年都耐不下来?”
陈惇就道:“陛下,既然孔子认为宰予不仁,为什么还将其列为孔门十哲,排位甚至还在子贡之前呢?为什么孔子认为自己‘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呢?”
嘉靖帝其实也盼着有人能说服他,就问道:“你说为什么?”
陈惇道:“臣以为,宰予说自己只守孝一年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吃白米、穿绸缎,因为他没有愧疚,他在父母生前,已经完成了对父母的供养,在日常家居的时候,已经竭尽对父母的恭敬孝顺;奉养衣食医药,竭尽所能地照料他们,所以一点遗憾也没有了。”
“所谓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就是说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的孝顺,要看他是怎么想的,看他的孝顺是不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看他表面的行为。二十四孝中有割股疗亲和卧冰求鲤这样的事情,被认为是‘纯孝’,如果有个人平常从来不孝顺老人,最后在寒冬腊月里捞出来两条鱼,难道他就是一个孝子?如果一个人从来不孝顺父母,等父母死了,他不吃饭不喝水结庐而居,守了三年孝,难道他就是一个孝子?臣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一心一意照顾年老的父母,那么父母死后,他就是不守丧又如何?”
嘉靖帝神色不由得惘然起来。
因为他想起来杜康妃活着的时候,裕王对她的孝顺,的确是很周到的。杜氏死前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见到孙子,而这一点如今也弥补了。
“臣认为,三年丧是让人表达哀思,但如果认为这种丧礼就是尽孝的唯一方式,那就大错特错了。”陈惇见嘉靖帝有所触动,道:“高皇帝也认为三年丧礼,‘不近人情而太过着有之,若父母新丧,饮食不入口者,朝抵暮而悲号焉,又三年不语焉,禁令服内勿生子……朕览书度意,实非万古不易之法。’高皇帝认为,若按照这种守丧的办法,其孝子之家,为已死者伤,见生者十亡八九,则孝礼颓焉。这样下去,百姓就没有生理了。”
听到太祖高皇帝居然也不赞成这个三年之丧,嘉靖帝一振:“高皇帝不是最重忠臣孝子吗?”
“可在高皇帝的时候,官员夺情的人数,是最多的。”陈惇道:“大臣丧制未终,召出任职,命其不必弃官去职,如果按照三年丧礼的要求,那这些被夺情的官员,岂不都是不孝之人了?”
嘉靖帝点头道:“朕也记得以前官员很多都夺情,什么时候起,不许夺情了呢?”
“始自杨廷和。”陈惇道。
黄锦和陶仲文都暗暗吃了一惊,多少年都不曾有人在嘉靖帝面前提到杨氏父子了,没想到这司直郎却口无避忌。但看嘉靖帝神色,也只不过皱了皱眉。
“杨廷和因父亲去世请奔丧回家,武宗皇帝不许,三次上疏后才同意,不久又按照夺情的规矩,召他回朝,然而杨廷和多次上书推辞,不肯复出视事,自他以后,没有官员敢再夺情起复了。”陈惇道。
嘉靖帝就嘲笑道:“杨廷和是以退为进,当年他也曾屡次上书请求致仕,都是因为大礼不能让他得偿所愿罢了。”
一提起杨廷和,嘉靖帝心里那股劲儿就上来了,你杨廷和为父母完完全全守了三年丧,但就是个孝子忠臣吗?
嘉靖帝想到这里,觉得块垒顿消,便问陶仲文道:“朕能见皇孙吗?”
陶仲文“无量天尊”了一声,道:“陛下克子不克孙。”
嘉靖帝高兴起来,陈惇见他高兴了,道:“陛下虽是万乘之尊,却也是家翁,臣请陛下为小皇孙制定吉礼,告慰群臣。”
嘉靖帝就道:“那就按藩王世子的礼仪,办周岁宴吧。”
这跟陈惇心里的想法还差一步,但陈惇也不敢再进了,他知道要是再劝,就会适得其反,嘉靖帝就会怀疑他有不可告人的居心了,而且就算不以皇长孙的身份来办,这孩子也是实际意义上的皇长孙。
嘉靖帝看着他道:“前几日贵妃就说过这事儿,朕现在想明白了……你代朕去裕王府看看皇孙,回来跟朕也说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