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正值饭点，京师宝膳斋中已是人满为患，年关虽已过半，而年味似乎在这南安城中，并未减弱半分。
  楼下大厅之中人声鼎沸，衣着光鲜的饕餮食客，脸上洋溢着油腻的微笑，觥筹交错间筷子飞舞，高耸的肚皮当中，盛了满满一肚子热食。
  相较于楼下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楼上某处包厢雅间之中，却显得格外安静冷清。
  桌上炭盆，橘红色炭火正在舔舐锅底，锅内红油沸腾，咕嘟咕嘟往外冒着白气。香味浓郁的锅底逐渐下降，四壁沾着些许浮沫，几颗尚有青色的花椒随之翻腾开来，围在那喜人的葱白身边浮浮沉沉，似乎正在殷切的呼唤些什么。
  依偎在炭盆一侧的酒壶逐渐温热，林昊取过酒盅斟满酒水，看着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宛如泥人一般的刘十三，端起酒盅打破沉默：“走一个？”
  酒水一饮而尽，入喉辛辣腹有暖意，林昊苍白的面颊上边涌出一抹血色，继而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刘十三见林昊这般狼狈模样欲言又止，抓起桌上酒壶仰头间猛吞酒水，眼眶霎的一红，这个人杀人从不手软的汉子，在此刻却有些扭扭捏捏：“大人，这，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据推测，昨夜潜入紫薇帝城之中的此刻，最起码得有两拨，其中一波直奔林昊等人而来，却被刘十三一人全部打杀，而第二波则是目标直指小太监而去。
  至于为什么要杀这名并不起眼的小太监，恐怕这就与前几日秘密拜访钦天监有着脱不开的干系，而站在小太监身后之人，则是当今圣上岳正仪，此事谁都心里清楚，谁都不能出言挑明罢了。
  果不其然，见自己心腹被杀，岳正仪恼怒之间，当着一众丫鬟嫔妃的面，将御林军总参事章晔训斥的是狗血喷头，其护卫巡逻失职之罪，罚没三年俸禄以儆效尤。
  事后，自觉颜面尽失的章晔，本着宁可杀错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的办事标准，直接将这三宫六院来了一场大规模的巡查，可惜这第二波此刻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根本寻不见踪迹。
  至于刘十三，则是受了这场波及的无妄之灾，被请至御林军参事房进行问话。
  若不是林昊在这特殊时期顶着巨大的压力出面，为刘十三出言开脱洗清嫌疑，恐怕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
  一番大动作下来，结果一无所获的章晔亲自出面问责刘十三：“此刻已然亮明身份选择投降，可你为何还要痛下杀手，难不成这场刺杀，是你们钦天监自导自演一场苦肉计？”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细究之下理还乱的混账话，有时候真的能要人命。
  而后半句话，这顶帽子扣下来，恐怕不止刘十三一人遭殃的问题。
  现在仔细想来，整件事情尚有三点不明。
  其一，林昊在校武场中公然展露一身修为，已经不是俗世中人，可为何幕后之人还会选择派遣几名凡夫俗子前来刺杀？
  难不成，真如最后一人所说那般，此番前来另有所图？
  第二，黑衣人费尽心思潜入紫薇帝城，结果任务失败，可谓进一步是死，退一步也是死，可为何最后还要摘掉面罩，妄想苟活？
  除非，这进退之间尚有回旋余地？
  第三，青衣小太监奉命前来钦天监，着令林昊颠倒黑白，置杜生辉于死地，能够知晓此中内幕之人，恐怕不出一手之数。
  那么，又是谁走漏了风声，教人寻上门，取了命？
  深究之下，依然不敢再想，似乎刚出了一个局，又进了一个局。
  继续添上白汤，锅内香味四散，林昊夹起碟中一叶千层肚，正欲放进锅中，想了想这些糟心事，又将筷子放下，斟满酒水：“来，再走一个！”
  酒过三巡，桌面之上已是一片狼藉，心满意足的林昊靠在长椅上边，看着碗中那块泛着光泽的鸭血，心想自己实在是吃不下了啊。
  刘十三醉意深沉，连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脚步踉跄之间走到林昊面前：“粗人刘十三，今天借着酒意，敬林大人一杯，谢大人救命之恩！”
  林昊接过酒盅放在桌上，刘十三神色黯然，缓缓低下头去。
  “今年年末，我吃了两顿火锅。”林昊竖起手指：“吃完第一顿火锅之后，我从我父亲手中接过监正的位子。”
  “而今天这第二顿火锅，我想招徕我人生之中的第一位盟友，不是上下属的从属关系，而是可以交命，可以不用提防背后捅刀，可以在关键时刻彼此依靠，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的盟友。”
  刘十三醉眼惺忪：“大人，您是在说什么呢？”
  林昊嘴角上扬继续说道：“你与我兄长阿贵一般境遇，皆是这南安城中的一名乞儿。”
  “是我爹给了你一碗饭吃，让你能够在钦天监中立足，甚至坐上了巡查司长的位置，让你可以在南安城中，一改早年如同丧家犬的境遇，甚至有时候扬眉吐气抖抖官威。”
  “如何，我说的对与不对？”
  刘十三脸上醉意逐渐消退，开始第一次从心底里正视这位监正大人。
  “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做我的第一位盟友？”林昊反问道刘十三：“因为你这种人，绝对够狠够偏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和我都是同一类人。”
  “可以为了达成目标，甘愿去放弃一切，哪怕是自己性命，都在所不惜的疯子！”
  刘十三神色一肃，正要提起衣摆跪倒在地的时候，被林昊搀扶起来。
  “你有你的过去，有那些不为人知的心酸和隐忍。”林昊从桌上重新端起酒盅，望着窗外已是漆黑一片的南安城，缓缓说道：“而我也有我自己的目标和方向。”
  “俗话说最是年关最难过，富人过年，穷人过难。”
  “虽然难过，可咬咬牙熬一熬，再难，都会过去。”
  “那我也有理由相信，我选的这条路再难，我咬牙再坚持一下，它都会过去。”
  林昊眼神缥缈，望着南安城上空炸裂的璀璨烟花：“翻过这座山，我会让所有人都听到我的故事。”
  刘十三站在身后，眼神决绝道：“鄙人不才，我愿助大人一臂之力！”
  二人倚窗共看夜景，酒盅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风不止，雪未歇。
  将进酒，杯莫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