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暂时停了，灰蒙蒙的天空下，空气潮湿、沉闷。行人把伞拿在手里、或是装进背包，穿过弥漫着油烟和汽车尾气的街道，他们小心避开地面上低洼处的泥水坑，尽快走向最近的公交车站和地铁站，他们希望在几乎可以确定的再次降雨之前，能干燥地赶到目的地。
  没有人在闲逛。
  尼克在混合着多种混杂气息的低压空气中准确地嗅着危险的味道，带着雪莉和冷文清快步穿梭在如蛛网般紧密交织的弄堂中。
  雪莉不能相信这个神秘的棕色外国人——根据他的说辞，作为一个改造战士，他的任务竟然是找到并保护冷文清，这让人匪夷所思。除非所罗门的那些恐怖分子知道冷文清掌握了哈里森的技术，并希望对此进行利用——就像她为 cia 所准备的一样。
  在最开始，她敏锐地观察到了异常情况确实存在：忙着赶路的行人不时回望，脸上带着人类所常见的猎奇表情，和身边的同行者兴高采烈地议论着。
  她听到有人说「枪」。
  然后她就看到了两个路口之外的一辆看起来非常结实的深色特警车辆，车旁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特警。
  尼克在雪莉的身边叹了口气，握紧了拳头。
  「避不开。」尼克皱着眉，轻轻摇摇头，「我们被包围了，不可能不发生冲突就离开。」
  雪莉奇怪地看着尼克的表情：这个经过改造的「杀人狂魔」脸上表现出的是真正的惋惜和痛苦，一种近似于绝望的无奈——这也太讽刺了。
  「等等。」雪莉轻轻拽了一下冷文清，尼克也回过头来。
  「他们是根据监控录像找来的。」雪莉向旁边歪了一下头，「也许我们可以不发生冲突就离开，只要他们认不出冷医生。」
  尼克和冷文清看了看雪莉示意的方向，便和她走了过去。
  很多人觉得「盯梢」相对比较轻松，但实际上这是一种非常枯燥的工作，极度消耗耐心和体力，因为它要求极高的持续专注力，稍一走神，目标也许就从眼皮底下溜走了，从而使盯梢者剩下的工作变得毫无意义。
  谢晓冉差点犯了错误。
  她的注意力暂时被路过的一对年轻的情侣吸引住了：那女人挽着男人的臂弯，男人在女人耳畔说了什么，逗得她咯咯直笑。一条街之外被紧紧攥着的冰冷枪械和紧张的气氛并没有影响他们脸上所表现出的幸福，他们手挽手，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就像其他这个年纪的情侣，对爱情的憧憬让他们认为自己无所畏惧。
  在邻桌香草饮品的气味中，她试图想象着那男人是李荣，那女人是自己。当她想象中的画面成型了之后，她开始嫉妒那对情侣。
  待谢晓冉将注意力收回来，她意识到视野中有点奇怪之处，就像是一副已完工的画作之中有某种不和谐的因素，她一时并没有看出来。
  几个裹着羽绒服的好事群众站在路口，远远地瞟着持枪的特警和武警小声议论，有两三个胆子大的阿姨正穿过马路，走向特警；一名交警站在路口中间，大声指挥着车辆，另一名交警开始在路口摆放障碍物，准备对这一街区进行交通管制；络绎不绝的汽车随着红绿灯和交警的指示有序地通过路口，或者调头走开——但无一例外都需要经过特警的排查——一辆沃尔沃汽车试图在黄灯闪烁时穿过，但在红灯亮起时踩了刹车，停在了斑马线上，排气筒冒着淡薄的白烟；冷饮店橱窗外一个穿着厚重军大衣但浑身污渍的老乞丐，左手里拿着一沓零钱，右手拄着一根粗壮的树枝作拐杖，正呆呆地看着冷饮店内快活的年轻人们；地面上湿漉漉的，雨水和灰尘融合，变成一层薄薄的泥，行人每走一步，都会在鞋跟处沾起一些泥水，甩在裤腿上。
  谢晓冉觉得头痛，问题在于她所看到的这些太正常不过了。
  警方没有对整片区域施行完全封锁，事实上，行人还可以自由经过这个街区，可以进去，当然也可以出来——起码在确定更精确的目标位置之前，警方没有多力量来封锁住这么大面积的街区。
  据谢晓冉观察，每个执行任务的警员手中有两张纸，一张是冷文清医生的工作照，一张是医院监控摄像头拍摄出的三个模糊的影子——他们根据这个来对行人进行排查。
  谢晓冉觉得警方的行动很冒失，如果让她来部署，她应该会安排对整个街区进行完全封锁，行人只出不入，设立岗哨，对每个出来的人进行证件检查比对——虽然这会造成民众恐慌、警力需要成倍增加、而且可能会打草惊蛇，但这是万无一失的做法，这也是李荣可能采取的行动。
  这就是那不和谐的地方。谢晓冉皱着眉头，她并没有感觉到如释重负。
  这也许是有问题的地方，但不是她想抓住的那个点。
  她赶忙站起身，跑出冷饮店，四下张望，寻找她所担心的画面——虽然她不知道究竟在找什么，但对此有了种莫名的恐慌。
  这时她看到了马路对面的一个背影：黑色的长发在潮湿寒冷的风中肆意飘荡，黑色的风衣遮住了修长的身材，脚下是崭新的浅棕色皮靴，迈出的步履轻盈而有力。
  她没有拿伞，没有提包，没有开车，就这么走在泥泞的街道上，这些其实并不是引起谢晓冉警惕的主要原因——事实上，若不是跟出来仔细观察，她根本没有看出如此多的破绽——真正吸引她注意的是这个女人本身。
  她见过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旁边跟着一个男人，身形适中，穿着黑色的大衣，大衣的帽子扣在头上，衣摆下露出咖啡色休闲裤和崭新的皮鞋。
  从这个角度看起来很熟悉。这样想着，脑中一记惊雷，回忆中的某些片段终如拼图般联系在了一起，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找的三个人变成了两个，但还是赶忙拨通了李荣的电话，「我找到他们了。」
  那两人逐渐加快了步伐，迅速消失在一条小弄堂的拐角，这让谢晓冉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
  谢晓冉跑了起来。在她转过拐角的时候，那两个人不见了踪影，一辆黑色的小汽车正缓缓沿着恰容一辆汽车宽度的小巷驶向另一个出口。
  「别！」谢晓冉拼尽全力冲那辆小汽车狂奔而去。
  她口袋里有柄手枪，是来到这现场之前李荣帮她搞到的。这时她迫切希望掏出枪来「鸣枪示警」，然后打爆不远处那辆小汽车的轮胎——可是她已经没有了警察的身份，也就丧失了这个权利。
  汽车里的人也许是看到了谢晓冉，开始加速。
  「嘭！」
  谢晓冉猛地停住脚步，她下意识缩了下头，想要找个掩体，但她接着意识到那声音并不是枪声。
  突然出现的李荣双手紧紧扣住车头，双脚已经将地面踩出两个小坑。
  汽车引擎开始轰鸣，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
  李荣被汽车向后推了几公分，但他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汽车的变速箱发出「咔啦」声，引擎发出的声调经过几个起伏，汽车开始向后倒车，直冲谢晓冉而来。
  李荣的双手还紧紧地抠在车头，他被汽车猛然地后退拽倒了，但他没有松手，被拖行了几米后才摔在地上。
  汽车继续向后倒，径直冲着谢晓冉而来。
  「快躲开！」李荣痛苦地从地上撑起身子，向谢晓冉吼了一声。
  谢晓冉在这一瞬间想跳向一旁，但双脚像灌了铅一样，一动不能动，她咬紧牙齿，站直了身体，伸出一只手示意车辆停下，然后闭上了眼睛。
  「吱——嘭！」
  谢晓冉睁开眼睛，大口喘着粗气。那辆汽车屁股向后撞在一旁的墙上，后备箱被撞开。汽车改变方向时与谢晓冉所站立之处只有几米的距离。
  那曾经自称为「国际刑警」的女人从驾驶室飞快跳出，在谢晓冉掏出手枪之前扼住了她的喉咙。
  「别！」冷文清从副驾驶连滚带爬地下了车，「我来跟她说！别动手！」
  雪莉并没松手，她一手紧紧抓着谢晓冉的肩膀，另一手绕过脖颈，捏着谢晓冉的喉咙，盯着正从不远处走来的李荣。
  「就站在那儿，不然我现在就掐死她。」
  李荣停在原地，恶狠狠地盯着谢晓冉身后的雪莉。
  「你刚才没杀我，现在又怎么可能杀我？」谢晓冉右手隔着衣服碰到了口袋里的手枪。
  「如果不是冷文清捣乱你现在已经死了小警察。」雪莉沉声说着，手中力气大了几分，让谢晓冉感觉一阵窒息，「还有，把你的手拿上来。」
  谢晓冉相信这个女人说的话，她把双手架空，放在胸前。
  「这个小警察跟我们走，如果我发现你跟着，我就杀了她。」雪莉冲着李荣说道，同时向后面退去。
  一辆警车在弄堂外开了过去，显然并没有注意到小巷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冷文清依然感觉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惊讶地发现刑警队小队长李荣竟然有意识地转过头去。
  这时冷文清发现这里除了他们俩，没有其他警察前来支援。
  冷文清看向雪莉，看得出，观察力敏锐的雪莉当然也看到了这极不寻常之处——此刻她眼神中正流露出怀疑和审慎的目光。
  一时间，四个人谁都没动，在等着那警车走远。李荣和谢晓冉却先开始焦躁起来——这里并不是什么隐秘之处，时间拖得越长，警察会发现他们的可能性就越大。
  「我只是想找到冷文清和宋渺渺。」李荣沉着声道，「不管你是谁，放开我的同事，留下冷文清，在让整个事情难以收拾之前，快离开吧。我保证不去抓你。」
  「李队长你误会了。」冷文清挡在了李荣和雪莉之间，向李荣的方向走近了两步，「她是一直在帮着我的，她和你们一样，也是……也是执法者。」
  「冷文清快回来！」雪莉紧紧盯着李荣的动作，「他们已经不是警察了。」
  冷文清后退两步，看着李荣。
  有一瞬间李荣想一把抓过冷文清，但他对自己的意义应该比对方来说更重要，这使得他失去了能成为「人质」的筹码。而且他也不能带着冷文清跑掉，毕竟谢晓冉还在对方的手中。
  李荣面色铁青，他完全处在了下风。「冷医生，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天呐……」冷文清这时想起李荣徒手停下他们前进中的汽车，不由得低呼一声，「你不会是改造人吧……」
  「不不，你完全不明白。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李荣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眼睛余光忽然看到一团黑影从雪莉身后高高跃起，像壁虎一样沿着墙壁飞速爬行了一段距离，然后冲着自己跳了过来。
  这时他才看清了对方，一个穿着银灰色高档西装的外国人，头皮被刮得光亮，深陷的眼窝，宽阔的鼻翼，厚厚的嘴唇，而在他皮肤上泛着深棕色的油脂。
  这人看起来令人心生恐惧，而向自己冲来的这一连串动作显得他极为敏捷利落——简直就像是一个黑人版的叶霖风！
  来不及多想，李荣屏气凝神，看准时机，抬手握住了对方打来的拳头。
  「别打！别打！」冷文清在尼克身后喊道——他可不希望看到李荣和谢晓冉会落得医院里那些警察的下场。
  李荣感受到尼克一拳之下那股强大的力量，同时也感觉到他听了冷文清的话，非常顺从地收了力。他想到眼前这人应该就是监控录像中屠杀了那么多警察同仁的凶手，是叶霖风的同党，不禁怒从中来，握紧了拳头，狠狠地打在那人的脸上。
  李荣当然知道这一拳有多重，没错，他就是想打死对方，看到他脑浆迸裂。
  「shit！」尼克骂了一句，趔趄着向后退了几步，鼻血流了出来，他气呼呼地看着李荣，「妈的！一点都不酷！你没听到冷文清说别打吗？天啊……」他轻轻摸了摸鼻子，痛苦地看着冷文清，「我想他把我的鼻子打断了。」
  「别打了。」冷文清弓着身子，牢牢地站在湿漉漉的地砖上，他的声音在这小巷中显得有气无力。他看看右边，汽车引擎还在嗡嗡地低响，排气筒有阵阵白烟飘出来，汽车旁，雪莉正捏着谢晓冉的喉咙。他看看左边，尼克捂着鼻子靠在了墙边，低声咒骂着，李荣则握着拳头，立在原地，眼神在尼克和冷文清身上不停交替。
  他伸出两只手，分别对着两个方向做出安抚的手势。
  就在这时，冷文清忽然意识到，面前的这四个人，包括谢晓冉在内，每一个人都有能力决定他的生死，而现在，却是他自己，在决定着一切的发展走向。
  一股潮湿的空气横穿过弄堂，带来一股掺着汽车尾气的泥土味，他做了个深呼吸，看向左右，「我有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