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霖风感觉到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额头，又游移到了自己的脖颈。
  「他身上好烫。」
  这满是担忧的声音是雪莉发出来的。
  「奇怪，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发起烧来呢？」
  这是冷文清的声音。随后叶霖风又感觉到了一只稳定的手力度适宜地放在了自己的额头——这是医生的手。「物理降温。先帮我把他衣服脱掉，弄点凉水擦身。不然他脑子会烧坏掉的。」
  我能听到你们。叶霖风喊道。但没能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他清楚地感觉到那两人手忙脚乱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只剩一条内裤遮身，这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但他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是着凉了吗？」
  「不像。」
  「哦，对了，好像听他说『磁铁』死前发生了磁爆，会不会有关系？」
  「不知道，我觉得不会。」
  叶霖风听到冷文清的脚步走远，很快便走了回来。随即，一条冰凉的、湿哒哒的毛巾在温柔着擦拭着自己的额头、脖颈、胸膛和腋窝，在身体上留下一层薄薄的水珠——叶霖风猜想这应该是雪莉在为自己擦身。
  「他这几天一直有些奇怪。」雪莉说话的语气似是自言自语一般，却显然满是疑惑。
  「她也许想到了我做出的那些奇怪的举动，那是幻觉在作怪。」叶霖风无声地说道。
  「什么时候开始？」冷文清问道。
  接着便是短时间的沉默，似乎是雪莉在回忆。
  「应该是从你们出现在我家……他家之后，我就觉得他有点……魂不守舍的。」
  叶霖风回想，好像是在那时起自己才开始出现幻觉的。
  他听到冷文清拍脑袋的声音，然后便是一声低呼，「他的头疼！他说『所罗门之光』在他脑子里放了个芯片，就在我遇到他的那天晚上，他猜测是芯片被引爆了或者激活了什么的，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芯片！叶霖风之前并没有特别在意芯片在自己脑子里「爆炸」——当然不是真的爆炸，娜娜曾告诉他芯片中不含有任何火药成分——但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从那时起，自己脑子便频繁发作「不正常」的情况。
  到现在也没搞清楚那「芯片」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又是怎么影响到自己的。叶霖风心想。
  「芯片，全名应该叫做『纳米电击增压芯片』。」叶霖风侧耳倾听，但他没有听出来这声音是谁说出来的，是个女性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熟悉及亲切，但奇怪的是他竟然无法根据声音判断出声源的距离，似乎发声者是站在自己的面前，仔细辨别之后，却又似乎近在耳畔。「芯片由远程操作，因为使用的是古老的长波波段进行操作，也就保证了传播过程无法被入侵或切断。芯片一旦被激活，会在 0.1 秒之内释放出显著高于脑细胞动作电位的电压脉冲，可以瞬间抑制所有高级中枢神经系统的电活动，导致呼吸心跳骤停，所有的行为和感知能力消失。统计数据显示，普通人类会在 0.5-4 分钟内彻底死亡。」
  叶霖风忽然想到，这个声音之所以那么耳熟，是因为这是他幻听时所听到的声音。
  「根据我的计算，你的大脑因为存在有效的屏障，所以这种脉冲式的电压爆发不会对你造成生命威胁，相反，瞬时电刺激还可能为你大脑中的一部分进行了充能，以便更有效率地启动。」那声音继续说道，「但这次电击却使得你大脑中潜藏的旧伤复发，影响到了你大脑中主要负责记忆的『海马』和负责传导的『弓形束』，使你产生了过往的记忆和现实交错的情形，被你称作幻觉。」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经历着如此诡异的交流形式，叶霖风不禁感到一阵寒意，「你到底是谁？你是在通过什么跟我对话？」
  「你好，叶霖风。很高兴见到你。」那声音说道，「我叫美杜莎。」
  叶霖风用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听起来似曾相识的名字究竟是在哪里听到过。
  「你是……娜娜做出来的网络病毒？」
  「很高兴你能记得我。」
  「你怎么能和我对话？我是连接到什么类型的网络上了吗？」说着，叶霖风忽然一愣，「等等，是你入侵了雪莉的脑机接口！」
  「你有两个问题和一个陈述。」美杜莎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情绪变化，一直处在一种愉快的、轻度上扬的声调中，「首先，我要承认是我入侵了 cia 探员雪莉的脑机接口。其次，你没有连接到任何一个网络，我能和你说话是因为我已经入侵了你的大脑。」
  「这是个梦吗？」叶霖风心想，也许和之前那个一样，是个梦而已。毕竟自己没有脑机接口，网络病毒又怎么可能侵入人类的大脑。但他知道梦是什么样子，现在他的思路足够清晰，对话也很有逻辑，所以这绝不可能是一般的「梦」。
  「这不是梦，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美杜莎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我是通过磁爆所产生的瞬间巨大的电磁场而进入了你的大脑，融合在你的脑电信号中。而且你的大脑并不同于雪莉，也不同于我能在网络上所找到的任何大脑资料，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也许可以说是……壮观。」
  「不不不，这一切都太奇怪了。」叶霖风经历过无数匪夷所思的事情，但一般他都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去处理事情，这次事情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似乎一切都不那么容易理解了。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先告诉我，你现在对我做了什么？」
  「修复。」美杜莎愉快地说道，「进入你大脑的那一刻起，我沿着你的神经网络进行自我复制，同时探测到出现在『海马』和『弓形束』的系统漏洞，于是便开始了对电信号的修复，修复的效果未知。但现在你脑中的旧伤正在发展，已经影响到了下丘脑的体温调节中枢和脑干的『觉醒』系统，导致你现在的高体温和昏迷。」
  「马上停下，让我醒过来，现在。」
  美杜莎安静了片刻，随即又响起了那愉悦的声调：「无法做到。你的旧伤已经被诱发，按照我所计算的规律，病情只会继续加重，而不会自行好转。」
  「旧伤？什么旧伤？」叶霖风思索片刻，没有想到有什么伤留在了脑子中——起码他不记得自己做过脑部的手术、或者头部中枪什么的。美杜莎此刻也安静了下来，并没有回答他关于「旧伤」的疑问。
  「那么……什么时候能修好？」
  「不能。」美杜莎愉快地说道，「我只能调整电信号，但你脑子的结构已经出现了问题，那是我无法进行改善和修复的。」
  「那我岂不是要一直被困在这里？」叶霖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陷入了昏迷之中，而且还在和一个电脑病毒对话，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出了大问题了。
  「根据行为算法进行推导预测，神经外科医生冷文清会做出职业判断，带你前往医院进行下一步处理。」
  「你预测他会什么时候带我去？」
  「无法预估。根据冷文清医生既往行为学特点和心理测评记录进行推算，他会极度害怕再次出现在医院，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他会承担被发现的风险，而在他一生之中，一直都在极力规避风险。所以，无法对此行为学结果所发生的具体时间进行预估，只能计算行为结果的大体概率。」
  「哈。」叶霖风难以相信自己真的在向脑子里的声音请教问题答案，而更奇怪的是，他感觉所得到的答案竟然还有点道理。「还有雪莉在，她也许会说服他。」
  「雪莉是个混杂因素，无法计算。你的生死与她的任务并无关联。」
  「我倒不希望他们去冒这个风险。」叶霖风苦笑一声，内心极度复杂，「好吧，按你的意思，我是没有醒来的希望了。」
  「当然不是没有希望。」美杜莎轻松地说道，「冷文清能做出正确选择的概率并不是 0。」
  「那是多少？」
  「13%。」
  冷文清倒掉第五盆凉水，用手试了试叶霖风的额头，温度似乎比之前还要高了。他撑开叶霖风的眼睑，仔细观察了叶霖风的瞳孔，又测量了他的脉搏和呼吸。
  生命体征还算稳定。冷文清试着喊了叶霖风几声，甚至还用力掐了他两下，但叶霖风比之前的昏迷程度更深了。
  「怎么样？」雪莉轻声问道。
  冷文清看看墙上的挂表，又看看雪莉，轻轻摇摇头。
  「我们能做点什么？」雪莉也看了一眼时间，距离叶霖风突然陷入昏迷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但叶霖风没有一点要醒的意思。即便是外行，她也看出来了叶霖风的状况在逐渐变差，这让她感受到莫名的慌乱。
  冷文清何尝不想做点什么呢。他早就想到也许应该去医院做个头颅的检查，如果真的是某种疾病——比如脑出血——而导致叶霖风现在出现的状况，那么继续等待下去只不过是在一点点将他推向死亡的边缘。
  检查的设备只有医院才有。冷文清又看了看时间，正午时分。若带着昏迷的叶霖风进入医院，势必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尤其是可能会引起那个叫什么会的恐怖组织的注意。他刚逃了出来，绝不想再被抓进去绑在马桶上。
  宋渺渺怎么办？冷文清焦躁地咬着手指甲，他想，也许叶霖风手机里的那个人可以帮忙。他现在确定是那个人把他救了出来，而且那人也保证说宋渺渺现在很安全。冷文清瞟了一眼放在旁边的手机——这是刚才脱掉叶霖风的衣服时拿出来的。
  冷文清没理由不相信那个救了自己的外国人，那也许是个犹太人。
  可是叶霖风……冷文清开始来回踱步。他想到和这个男人刚见面的时候，叶霖风打扮得人模人样，却是心狠手辣，极度残忍……甚至还打晕过自己。他的保护也只不过是为了满足他的某种阴暗的目标而不得不做之事。和这个男人一起，经历的都是些倒霉透顶的事情。嗯，这没错，他就从来没带来过一件好事，就像个灾星一样，只是不停给身边所有人带来厄运。而且这男人犟得简直像头牛一样，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会继续按他的想法来。
  这次是叶霖风第一次在冷文清面前失去了自主权。
  「这个混蛋。」冷文清一时间想到许多叶霖风的性格缺陷，看了一眼安静躺在地上的叶霖风，竟有点生气。
  在冷文清心理活动的整个过程中，雪莉一直盯着他的脸。
  她想，若是冷文清决心不救叶霖风，那反倒是最简单的方案：杀了冷文清和叶霖风，然后找到并杀了宋渺渺，至此，看过邮件的人便被消灭掉。当然，那恐怖组织内部也有这邮件，他们甚至有专员专门研究那封邮件，但这靠她自己肯定难以完成——她会汇报总部，调拨援手，最终发动对这个组织的进攻。最后，她会找到杰克，或者找到杰克的尸体，返回美国兰利，任务完成，她可以回到曾经的生活中去。至于改造人？那不是她要担心的，那也不是她有能力担心的。
  哈里森是 nasa 合作的科学家之一，他的死牵扯出一封机密的邮件，从这个邮件牵扯出了一个恐怖组织——这就够了，雪莉心想，她不需要更多的麻烦了。她想，也许这就是转折点，也是终点。
  但如果冷文清决心要救叶霖风……雪莉心想，叶霖风一旦醒来，那会使她的任务变得非常麻烦。
  她低下头，看到赤裸的叶霖风安静地躺在床上，高烧使得原本显得苍白的脸庞红润了不少。她想到自己和叶霖风在酒店同榻而眠的那个夜里，即便是在床上，他亦警觉的像一只猫。
  她想，如果叶霖风真的能醒了过来，她愿意用全身的力气去拥抱他、亲吻他，她想让他也用尽全力来拥抱和亲吻自己，像生命中最后一次那样。
  不能让感情和欲望击溃了自己。雪莉轻轻摇摇头，看着冷文清，她从冷文清的脸上看出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要怎么做？」
  「我要带他去医院检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帮帮我，长官。」
  「别废话了，路上说。」
  两人以最快的速度给叶霖风穿上了杰克毛茸茸的家居服——为了方便检查和治疗，冷文清坚持要这样穿着——并由冷文清背着上了一辆家用轿车。
  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冷文清和雪莉都没有说话，他们明白了一件事：你可以去权衡利弊，但你永远不可能像机器人一样做出决断。尤其是在面对叶霖风的时候。
  这个「恶魔」，已经悄悄地，成了他们生命中不能缺少的一部分。
  汽车缓缓驶入冷文清曾经工作的医院，即便是离开了仅仅几天而已，但在冷文清看来，他在这里工作的景象恍若隔世。
  「我还有些私人关系，希望可以用得上。」冷文清紧紧盯着车窗外来往的行人，总感觉每个人似乎都在偷偷盯着自己，可能随时会有人拿一把枪站在自己面前，或者从身后突然出现的暴徒一下就把自己打晕。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让他几乎要开始颤抖。
  阴沉了一上午，寒冷的空气中终于飘起了濛濛细雨。
  冷文清竖起领口，裹紧外套，戴上一顶在杰克家找到的棒球帽，在雨雾中横穿过停车场，匆忙地走进了医院大楼。
  在一楼急诊大厅向右手边走去，便看到了「影像科」的牌子，箭头直指向走廊尽头一间半开门的办公室。
  走廊的两侧，便是各种检查室。
  这个时间的医院里，人来人往如赶集一般，前往影像科做检查的病人络绎不绝，每一个检查室门口都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们焦躁地坐在金属座椅上，等待着叫号系统播报自己的名字和号码。
  人太多了，这可不妙。
  冷文清先是来到半开着门的办公室，探头进去打量一圈，没有看到影像科的主任，他略微舒了一口气——站在主任的立场，他肯定是不会答应手下的人用医院的机器去做「人情」，除非是他的「人情」。
  冷文清来到磁共振一室，在墙上的密码锁输入密码，木门传来「咔」的一声轻响，冷文清四下扫视，拥挤的人群中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他赶忙闪身进了房间内。
  正在操作磁共振的技师是小胡，冷文清与他关系不错，到现在，一切还算顺利。
  冷文清发现自己紧紧握着拳头，他松开手，手心全是汗水。他知道坏事传的快，但他还是寄希望于这个科室的同事还不会真正知道他惹上的麻烦，命案啊，或者失踪什么的，毕竟人们总是对这种事情的当事人保持着外表礼貌但绝对安全的距离，不论这当事人是施暴者还是受害人。
  「小胡？」冷文清试着喊了一声。
  小胡转过头，看到冷文清，楞了一下，随即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看来他还不知道——也许知道我最近的离开，但还不知道具体的事情。冷文清心想。
  「小胡，帮个忙，我家里人，突然昏迷了，帮我做个急诊磁共振。」冷文清本来没想好是说「朋友」还是「家人」，但顺口就说出来了。
  「啊……」小胡皱起眉头，表现出了恰当的遗憾表情，「但现在不太巧，前面还有三四个，都是急诊……」他低头想了一会，抬起头来，「你带他过来，等我做完这一个就给你做，大约五分钟，怎么样？」
  冷文清几乎都要被感动哭了，他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若是平时，他会觉得这种互相帮忙倒是稀松平常，但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他觉得节省出的每一秒钟都如同恩典一般。
  他正准备出门去把叶霖风背过来，门被人在外面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