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女见楼主迟未出现，却来了一个陌生少年，甚感惊讶，刘玉娘首先忍不住，冷笑道：”我听说义父破例收了一个男弟子，还以为是传言，想不到是真的！”
  褚寒依哼道：”你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少年知道她们到来，收了琴，却没有起身，也没有回首，只目眺前方的湖光月色。
  “都进来吧。”正当少女们感到疑惑时，旁边一座石壁忽然传出声音，四女吓了一跳，但认出是楼主召唤，便循声找到谷口，快步走了进去。
  这石谷十分空旷，上方并未密封，此刻星光灿灿、月色迷离。烟雨楼主依然戴着银色面具，盘膝坐在谷底深处，两侧各排放四张圆石凳。
  四女整齐地福了一礼，娇声唤道：”义父。”
  烟雨楼主挥了手，道：”你们都坐吧。”四女便依长幼之序各自入座。
  烟雨楼主看着她们绝美的容颜，十分满意，微笑问道：”你们今年多大了？”
  张曦淡淡道：”启禀义父，曦儿刚满十六。”褚寒依恭谨道：”寒依今年十三。”刘玉娘欢呼道：”玉娘十一岁了！”花见羞轻声道：”羞儿七岁。”❸
  烟雨楼主点点头，似心有所感，仰望星月许久，才轻轻一叹：”除了羞儿，你们都到了婚配的年纪，义父想为你们安排亲事。”
  此言一出，三女都吓了一跳，原以为今日聚会是为选出新楼主，想不到是谈论婚事，刘玉娘撒娇道：”义父，玉娘不嫁！我要一直侍奉您到老！”
  烟雨楼主微笑道：”傻孩子！哪有姑娘不嫁人？义父心中虽舍不得，但当初带你们回来，除了让你们在乱世中有个安身之地，最终仍要为你们寻得好亲事，才算得圆满。”
  三女听了心中都不禁怦怦而跳，烟雨楼主续道：”我的女儿是世上最美的女子，只有最优秀的英雄豪杰方能匹配，放心吧，义父一定会为你们安排最好的亲事。”
  刘玉娘奉承道：”义父为我们安排的一切，自然是最好的！但我们该怎么挑选夫君，如何行事？还请义父教导。”
  烟雨楼主道：”大唐因为施行了胡汉混融，才走到四分五裂的地步，如今只余南方还持守住华汉文化，我们绝不能让北方的混乱扩大到南方，你们要切记，只有南方统一天下，才能长治久安。”叹了口气，又道：”但眼下局面，无论南方志士多么奋斗不懈，北方势力始终大过南方，要完成南方统治天下的志业，就必须双管齐下，不单要扩大南方军力，也要瓦解北方根基。因此，义父要你们从北方几大藩镇中，挑选一个愿意婚嫁的对象，但这个人必需具备两个条件——”
  四女尽竖耳倾听，烟雨楼主续道：”首先，此人必需可能登基为帝，才能匹配我的女儿，乱世之中，成王败寇更迭频繁，只有攀上顶峰的男子，才能保得你们一世富贵平安。”
  四女从小被教导自己是最美最优秀的女子，成为一国后妃乃是天经地义，因此听了这条件并不觉得奇怪，尽点头遵命。
  “第二个条件是——”烟雨楼主环目一扫，沉声道：”这个人即使和你们朝夕相处，对你们再好，也绝不能日久生情！”
  四女不由得一愕，烟雨楼主续道：”他既是北方豪杰，必定手握大权，等成亲之后，你们就设法说服他投靠我方，倘若那人肯答应，不只南方得一大助力，也是你们的佳偶良配。”
  刘玉娘眨着明媚凤眼，好奇道：”那人若是不愿意呢？”
  烟雨楼主银色面具下射出锐利精光，沉声道：”你们便须狠下心，吸收其势力，取而代之！”
  四女虽然早就明白”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的意义，却是直到这一刻，才切身感受了其中道理，不禁有些震撼，但这道理从小便根植心中，也未想反抗，只心中波涛翻涌。
  烟雨楼主见她们神色为难，厉声道：”你们忘了那个人的教训嚒？女子一旦动了情，就算夫君是残暴不仁的禽兽，也会助纣为虐，只有时时保持冷静，才能真正成就大事！你们要切记，倘若谁对夫君生了感情，便会陷入万劫不复里，义父舍不得你们痛苦，更不想有一天，必需亲手收拾你们！”
  四女知道张惠一直是义父心中最深的痛，齐声说道：”义父放心，我们定会谨遵您的教诲，绝不会行差踏错。”
  烟雨楼主长长一叹：”你们了解义父的苦心就好，你们这么做，不只是为自己觅得良缘，更是拯救黎民苍生！”他揭开挂在石壁上的一幅画作，画中是一个华丽而丰满的女皇，正是武则天，道：”当年则天女皇先是选了一个有潜力的皇子，扶他登基，接着以南方汉人为基础，一步步建立大业，她曾经只是一个小才人，她可做到，你们能不能做到？”
  烟雨楼弟子从小被教导要以武则天为仿效对象，因此她们一见画像，立刻肃然起敬、心生钦慕，齐声道：”我们一定会力争上游，以天下苍生为重，绝不辜负义父的期待。”
  烟雨楼主微笑道：”你们如此懂事，义父很安慰。从前我时常对你们分析天下局势，你们心中可有夫君人选？”
  四女尚未想过出嫁一事，更不会想到要选一个此生都不会相爱之人来当夫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尽垂下玉首，沉默无声。
  烟雨楼主目光落向张曦，慈声问道：”曦儿，你心中已有人选了嚒？”
  张曦深吸一口气，素手紧紧相握，勉强压下心中激动，道：”北方三大藩镇中最强大的是朱全忠，孩儿愿嫁朱全忠的儿子，请义父择一安排。”
  烟雨楼主满意地点点头，道：”你与朱全忠有深仇大恨，无论如何，是不会爱上他的儿子，你聪明冷静，最能办事，确实是潜入汴梁阵营的最佳人选，义父原有此意，只怕你不肯与仇人之子同床共枕，你肯牺牲自己，从根处挖起这棵大树，确实深得菟丝真义，也不枉义父一番苦心。”
  张曦一咬朱唇，又道：”女儿得义父传授一身本事，等这复仇之日，已经等很久了，多谢义父成全。”
  烟雨楼主微笑道：”义父没有白疼了你。”仰首思量半晌，才说道：”朱全忠长子朱友裕虽然智勇双全，也得朱全忠器重，却福泽浅薄，反倒是营妓之子朱友珪，虽出生卑贱，将来必成一格，他今年十六，与你年岁也算相当，你便嫁予他吧。”
  张曦道：”是。”便不再说话，只双眸悄悄蒙了泪雾。
  烟雨楼主转向褚寒依，正要开口询问，刘玉娘却抢先道：”义父，玉娘想嫁李克用的儿子李存勖！”
  烟雨楼主精光一湛，微笑道：”李存勖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有眼光！与你甚是匹配！”刘玉娘正自得意，烟雨楼主却道：”但如此人才，你怎知不会真爱上了他？”
  刘玉娘扬起玉臂，摇晃着腕上的彩色玉环，嘻嘻笑道：”孩儿只爱金银财宝！”
  烟雨楼主知道她性情确实如此，在颠沛流离之中，早已养成认钱不认人的信念，因此并不担心，道：”好！义父定为你安排。”
  烟雨楼主将目光转向褚寒依，只见她小脸涨得通红，双眼却定定望着张曦，便问道：”寒依妳呢？”
  “小冯子！”褚寒依神智迷茫，听到有人呼唤，竟冲口吐出这名字，忍不住又朝张曦瞧去，却见张曦也盯着自己。两女四目相对，眼中交流的竟是一种莫名的凄楚，褚寒依不知道小冯子跟张曦是什么关系，但自认识张曦以来，总见她一派淡漠，直到今天听到”冯哥哥”三个字，才有一丝波动，而小冯子也曾经热切地打探张曦的下落，因此当褚寒依听到张曦决定嫁给仇人时，芳心不禁七上八下，绕了无数念头：”小冯子不知道张曦要嫁别人了，而张曦也不知道小冯子成了宦官……他们如果知道了彼此的消息，或许……或许……”或许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只感到微微心酸，为他们、也为自己：”而我又要嫁给谁？”原本她经过前面一场乐曲激战，身心已十分疲累，此刻乍然遇到诸多问题，脑中更是一片混乱，听到义父询问，竟迷迷糊糊地脱口而出。
  “小冯子？”烟雨楼主不解，问道：”这人是谁？”
  褚寒依不明白自己怎会说出这样一个答案，只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心口更是怦怦跳个不止。
  刘玉娘见猎心喜，故意高声问道：”莫非是姐姐在迷茫之中，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褚寒依恼她多嘴，怒道：”你胡说什么？”
  刘玉娘眨着水亮媚眼，装作无辜道：”姐姐别生气！但妹妹真的不明白，这人名不见经传，若不是你心里中意，为何非要嫁给他？”
  褚寒依原想改个答案，却觉得头昏脑胀，想不出半个人选，忽听刘玉娘连连嘲笑，不禁赌了口气昂首道：”这人一身本事，今日名不见经传，来日必扬威天下、名传千古！”
  “哦？”烟雨楼主听她说得如此笃定，生了兴趣，道：”寒依，你好好说说。”
  褚寒依对义父向来忠心耿耿，便将自己和冯道打赌解谜、识破假皇帝，又设局救出真皇帝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但她脸皮薄嫩，自是略过冯道调笑之事。
  烟雨楼主见她叙事时，双颊飞红、声若蚊鸣，完全失去平常的骄傲冷静，心知事有蹊跷，沉声问道：”听你说来，此人有勇有谋，也算不错，你为何不动心？”
  褚寒依不禁又瞧了张曦一眼，一咬牙，大声道：”因为他是个公公！”
  张曦眼中倏闪过一丝惊痛，神光慢慢黯淡下去，褚寒依不禁暗暗一叹：”张曦死心也好，否则嫁了仇人，又念着小冯子，岂不痛苦？”同时间，却也自伤自怜：”可我呢？真要嫁给一个公公嚒？”
  “公公？”刘玉娘闻言，不禁哈哈大笑，笑得花枝乱颤，褚寒依狠狠瞪了她一眼，即别过头去，装做不见。
  烟雨楼主沉吟道：”既是公公，那确实难了！此人并非成名英雄，也没有资格争夺帝位……”
  褚寒依见义父不肯答应，急道：”义父，他真有些奇才本事！”
  烟雨楼主问道：”他此刻人在哪里？”
  褚寒依道：”应是被李茂贞救走了。”
  烟雨楼主微微一愕：”李茂贞居然为他力战朱全忠？”思索许久，又仰首观天许久，终于说道：”义父必需给他一些考验，才能将宝贝女儿嫁予他。”
  褚寒依道：”还请义父吩咐。”
  烟雨楼主道：”第一，他身上或有什么秘宝，才让李茂贞如此在意，你去查清他底细。第二，宦官势力也不容小觑，只要他能收拢宦官势力投效烟雨楼，义父便答应你。”
  褚寒依不知是喜是愁，只知该尽力完成义父交托，毅然道：”是，女儿必不辱命。”
  烟雨楼主点点头，又对花见羞道：”羞儿年纪尚轻，此刻不能做决定，再过几年，义父必为你择一门好亲事。”花见羞低声道：”一切都依义父安排。”
  烟雨楼主微笑道：”今日义父为你们定了佳婿，总算了却几桩心愿，心中真是欢喜！将来你们都要出嫁，义父又政事繁忙，需有人来分担烟雨楼之事。”
  四女都想：”原来真要选出少楼主，却不是我们。”心中顿时一阵失落。
  烟雨楼主唤道：”彭奴，进来吧！”又对四女道：”此后他便是少楼主，你们要听他的指示。”
  弹琵琶的少年微笑地走了进来，四女见他约莫十四、五岁，长相清秀斯文、俊美无伦，全身都散发着儒雅风流，却没有半点怯懦，反而有一种柔而不折的硬气，都生了好感，一齐站起身，行礼道：”少楼主好。”
  少年目光向四人一扫，心想：”听说曦南堂主冷漠无情，玉烟堂主笑里藏刀，寒江堂主骄傲凶悍，今日一见，果然不错，倒是这新任的花雨堂主年纪尚幼，不知在义父的调教下，将来会成什么模样？”向四位美女拱手行礼，微笑道：”在下徐知诰，早耳闻四位堂主美名，智慧美貌兼具，今日一会，果然是名不虚立！还盼大家同心协力，随我一起辅佐义父成就大业。”他眼神温和清亮、极为诚挚，只有与之对视得深了，才会发觉自己被一股锐利给震慑住，那锐利藏得极深，深到被刺中肺腑时，蓦然痛醒，方知道他是个极厉害的对手。
  褚寒依想到他的琵琶犹胜自己，忍不住深深地凝望着他，顿时感到那股锐利直逼心头，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徐知诰见到她目光有异，微笑问道：”寒江堂主似有话要说？”
  褚寒依好奇道：”少楼主也喜欢琵琶嚒？但不知它有何雅名？”
  徐知诰微笑道：”焦尾！”❹
  褚寒依惊呼道：”原来是蔡邕所制的焦尾琴！这琴取名『焦尾』，除了琴尾曾受火炙外，更有『良才历尽磨难、宝器未被赏识』之意。”
  徐知诰听到她说”良才历尽磨难、宝器未被赏识”，想到自己平生遭遇，不禁心有戚戚焉，但觉遇了知音，笑道：”寒江堂主对焦尾琴知之甚深。”
  褚寒依满心羡慕，道：”喜爱琵琶之人都知道它的典故，更梦想有一天能亲手触到它！它比我的『绕殿雷』高明多了，难怪方才的琴声如此惊人！”
  徐知诰英眉一挑，道：”寒江堂主意思是我是用了好琴，才有如此技艺？”
  褚寒依但觉失言，连忙道：”不，寒依并无……”她原本要说”寒依并无此意”，徐知诰不由分说，自信一笑：”改日或可切磋一下。”说着”唰”一声，打开手中折扇。
  褚寒依对切磋一事极有兴趣，正要微笑称谢，乍见他扇面上的图案正是一朵血腥菟丝，不由得一阵惧意直窜心头，她身子原本虚弱，只是好强才撑至此刻，心中忽受震荡，顿时眼前一黑，昏晕过去。众人惊詑间，徐知诰站得最近，长臂一揽，已将她接入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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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❸此时约为公元九0一年，刘玉娘约五岁，花见羞约一岁，本姓王，名不详，因娘家卖饼，或称王饼儿，乃是五代十国第一美人，因而有”花见羞”称号。小说因情节之故，让她们提前现身，特此说明。）
  （注❹：”焦尾”乃是古代四大名琴之一，东汉蔡邕所制，又称焦桐，还有许多别名，后来流落至南唐中主李璟手里，称为”烧槽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