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九00.七 门阑多喜色.女婿近乘龙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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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说人间 更新:2021-08-29 12:37 字数:5752
张惠美眸俯瞰下方地势,见一座百鸟朝凤的玉皇阁高高耸立凤翔城中,南边是九龙出林畔,北方是白虎卧山边,心中思忖:”凤翔地势复杂,乃是龙、虎、凤汇聚的格局……这一战与王爷的大业息息相关,我得定下心神,不能算错祭坛的方位。”她把恼人的心事暂时抛却,左手拿起八卦盘相度地势,右手掐指细细计算,花了半刻时间,才确认好方位,便对着西南方的”八卦池”开始筑坛。
她先架起一座雨棚,再于棚下铺放一张七尺见方的八卦阵形图,图阵角落放置一盏檀香炉,图侧四边插立七星旗、七支檀香,再依据天时分别在七个方位摆置七盏大烛灯,中间布放四十九盏小灯,最后于阵心放置一盏朱全忠的本命灯。
她点火燃起檀香,仰天祝祷,又在香炉中放入七粒白米,接着双足布罡踏斗,走在阵中,右手逐一点上所有烛灯,左手挥舞系着七星号带的长竿召引气运,最后盘膝坐于阵心,护持本命灯火不灭。
过了一段时间,烟雾几乎迷蒙了整个祭坛,张惠算算时辰已到,便起身走到阵外,指尖擎了一把雨珠,射向阵心,却见空中飘下一朵小花,拂散了雨珠,张惠柳眉一蹙,暗呼:”不好!”要再弹出指气已来不及,但见雨珠洒散在本命灯四周,形成一卦象。
张惠回到祭坛中央,盘膝而坐,沉重地数算雨珠:”坎下坎上……”忍不住又望了推背图第十象一眼,见袁天罡写的就是个”坎卦”,不禁长长一叹:”我卜算不下百次,结果都一样,难道一切真无法更改?”想到将来的父子相残,就算万事都能掌握的她,也不禁心口绞痛、全身发寒,一时陷入迷茫:”这难道就是我助纣为虐的报应?”
朱全忠有七个亲儿,长子朱友裕在战乱中匆匆出生,生母便亡故,因此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生辰,张惠无法掌握朱友裕的命运状况,只能循循善诱,教导他成为仁厚之人,希望能避开弒父之祸。
朱友裕自幼便跟着父亲打仗,不只武艺高强,弓骑之术更是厉害,一点也不输给沙陀猛将,虽建立许多战功,却不像朱全忠那样凶暴,他文武双全、仁善果敢,很得人心,原本是最佳的继位人选,朱全忠却因为他太优秀,心中猜忌,好几次想杀他,全凭张惠巧智解救,化解父子间的嫌隙,才保住性命。
张惠不禁暗暗担忧万一自己离开了,这一对心怀芥蒂的父子,会不会举刀相杀?
次子朱友珪乃是营妓所生,因出身卑微、饱受歧视,性情有些乖戾,平时低调隐忍,上了战场,却又一往无前,拼死立功,只为搏取父亲欢心,但无论他如何努力,永远也得不到重视。
张惠也不知道朱友珪的生辰,却看得出他表面低顺,其实狡猾多智、凶气难驯,心中并不喜欢,甚至怀疑他就是谶言所指的逆子,但朱友珪终究是朱全忠的亲儿,她不能在凶事未发生前,就下狠手除去这个卑微求生的孩子,更不能让朱全忠知道这件事,犯下弒子逆伦的大罪。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她宁可下手的是自己,至少他和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
三子朱友贞才是张惠所出,真正的嫡长子!他容貌俊美,性情聪颖,朱全忠原本十分喜爱他,想让他继承王位,但张惠坚决不肯,她知道自己孩儿的生辰,也看得出朱友贞将来会卷入”父子相残”的乱局中,为了彻底断绝朱友贞的争王路,让爱儿远离风暴,朱友贞自幼便弃武从文,他满口经史诗文,成天风花雪月,朱全忠见他性格太温懦,并不适合继位,终于放弃了念头。至于其他幼子年纪太小,没有争王的能力,应验劫数的机会并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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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高大的山杨树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位小姑娘,声音娇嫩轻脆,口气却是嘲讽。
张惠乍听见人声,倏然惊醒,若非心事太沉重,她绝不会这么疏忽,让一个陌生人靠得如此之近,幸好祭坛施法已经结束,她收回心神,冷声问道:”妳是哪一堂的弟子?”
“小妹是『寒江堂』堂主褚寒依,今日奉了楼主之命,特来向师姐请安。”褚寒依优雅地坐在树梢上,俯瞰着下方的张惠。
张惠道:”你年纪轻轻就当上堂主,又能避过山下守军潜入这里,足见本事不差。”
褚寒依微笑道:”楼主总夸赞师姐人品高洁、腹笥甚广,是烟雨楼第一位也是最杰出的弟子,后辈师妹都以你为目标,盼望有朝一日能胜过你,今日寒依能得师姐一句肯定,真是莫大荣幸。”
张惠淡淡道:”我早已离开烟雨楼,你们毋需将我看得如此重要。他让你带什么话就直说吧。”
褚寒依道:”师姐可还记得『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是什么意思?”微微一笑,又道:”那可不是什么夫妻恩爱之意!”
这两句诗出自李白的《古意》,借女萝比喻夫君,菟丝比喻柔弱的妻子,双方远地相隔,不能聚首,夫君在外春风得意,妻子却在家中担心得肝肠寸断,表面上是妻子缠绵诉情之诗,其实是李白暗喻自己宛如菟丝,不得君王赏识。
但烟雨楼主却有另一番解释,那菟丝花看似柔弱,实则有如吸血鬼,它的藤蔓会紧紧缠绕别的植物,再以无数吸根刺入对方,强取生气,直到那植物被吸干枯萎为止。最可怕的是,菟丝的藤蔓不断扩张生长,经过之处,所有植物都难逃”魔爪”,全变成它予取予求的寄主,一旦被缠上,再馨盛的大树也会魂归西天,遍地尽成浩劫。
“菟丝断人肠”——断的其实是别人的肝肠!
张惠遥想起当年自己奉命潜到朱全忠身边,临行前,楼主叮咛的正是这两句诗意:”柔弱的菟丝花只有紧紧攀缠着对方,才能生存,就好像女子在乱世之中,命如薄丝,只有寻到一个强而有力的夫君,吸取他的生命荣华,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褚寒依微笑道:”义父说李白才情虽好,却太过天真,才会抑郁而终。”
张惠低首拨弄着坛中的灯芯,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道:”天真也好、痴心也罢,菟丝与女萝既已相依相附,便是同生共死、永不分离。”
褚寒依劝道:”师姐是旷世奇女子,那朱全忠却是十恶不赦的魔头,师姐又何苦为了他弄致身败名裂?你就算不在乎旁人眼光,至少不能辜负自己的才情。”
“可是我爱上他了。”张惠微微一笑,眸底闪着甜蜜的光芒,却又隐隐凄然:”女人最大的弱点就是个『情』字,你年纪还小,不能体会,待有一日你遇上命里的魔星,相思百转、爱恨难舍,甚至甘愿为他身死而不悔,你便明白了。”
不知怎地,褚寒依听到”命里魔星、爱恨难舍”这几个字,心中竟浮起那个捉弄人的小宦官,不由得暗骂自己:”那小子净惹人心烦,就是个小魔星,我恨不能杀了他,哪有什么爱?又怎会难舍?”微微摇首,甩开恼人的影象,大声道:”谁说我不懂?义父就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大恩人,他要我做什么,我都身死而不悔,不似你忘恩负义!”
张惠见褚寒依忠心护主的模样,也不想辩解,只冷冷一笑:”看来他控制人的手段又更高明了!”
褚寒依听她批评义父,心中不喜,道:”义父每每提及师姐,只有夸赞,从未批评半句。他宽怀大度,即使你背叛了烟雨楼,也没有为难你,直到见你相助朱全忠为祸,才感叹说:『当初教你本事是教错了,为了天下苍生,绝不能再姑息下去!』但他始终顾念情义,所以让我先来警告你,但盼你迷途知返,早日回头。”
张惠以怜悯的眼神望了她一眼,柔声问道:”小妹妹,你的任务是什么?”
褚寒依道:”倘若师姐执意要帮助朱全忠,我就会帮助李茂贞。”
张惠心中一凛:”难道这小姑娘竟是帮李茂贞识破计谋之人?”问道:”宫城大火是你的杰作?”
褚寒依柳眉一挑,傲然道:”妳既已决心背叛烟雨楼,就没必要知道这些!将来小妹有什么得罪处,师姐可要多多包涵了。”言辞虽然客气,语气却没有一丝敬让前辈的谦逊,反而充满了争强好胜、打破神话的挑衅。
张惠纤指轻轻捻熄灯芯,微笑道:”我既敢叛出烟雨楼,就不怕谁找上门,有什么本事,让他尽管使出来,我等着!”这意思是她只视楼主为对手,根本没把褚寒依放在眼里。
褚寒依微微一哼:”我会将你的答案一五一十禀告义父,一旦他老人家亲自出手,你就要后悔莫及!”足尖微点,一个轻盈飞身,落到了远方树梢,几个纵跃,便如小猫儿一样灵巧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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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寒依绕了些路,避开山下守军,离开宝玉山,一路行到”饮凤池”的瀑布前,她仰首望去,那瀑布高达数百尺,如飞练自天而降,激荡成涛涛水花,气势磅礴有如沧浪。瀑布边竖立一座青花石碑,碑底角落有一个方寸大小的印记,似字似画,乃是四个蝇头小字构成的菟丝花形。
褚寒依仔细观察印记,辨出四个小字分别是”烟、雨、江、南”,心想:”楼主竟然召集了四大堂主来这里聚会,究竟有什么重大事情?”她绕到瀑布后方,走进一条湿黑的隧道,行了半刻,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幽静碧湖,岸边翠竹围绕、杨柳飞雪,湖面薄雾漫漫、烟波渺渺,湖心水荷交融、粉粉绿绿,颇为情趣。
岸边系着两、三叶小舟,褚寒依轻身跃入舟中,撑起了船篙,见前方迷雾渐浓,只慢慢往前滑行,不敢躁进,心中想道:”我来京城前,花雨堂主仍悬空,才几日时间,竟已选出了人?今日楼主召见,或许就是要介绍新堂主,也不知她长得什么模样?”
烟雨楼除了楼主之外,全为女弟子,分为”玉烟”、”花雨”、”寒江”、”曦南”四大堂口,设立在四个不同地方,弟子间少有来往,只有堂主才互相认识,彼此也存在了竞争意识。
烟雨楼弟子个个貌美如仙,堂主更是万中选一的美女,褚寒依因此对新任的花雨堂主充满好奇,她低首观望自己的水中倒影,见形貌美丽,绝不会输给任何女子,不由得微微一笑,甚是满意,忽然间,她发觉一件奇事,下方湖水绿得发亮,水里没有半条活鱼,却有淡淡甜香扑鼻而来,
褚寒依心中纳闷,便循香探去,见前方大片粉荷中夹藏着几朵小花,越是靠近,香气越浓。褚寒依心道:”是了!甜香是这几朵小红花散发出来的。”便撑船趋近,想瞧个仔细,前方的景像却令她打了个冷战,只见小花形似莬丝,色红如鲜血,十分腥艳,细如血丝的藤蔓四处攀长,表面上长满无数恐怖的小刺,点点扎入荷花的茎干,所经之处,荷花干枯一片,似被吸干了精气,下方的湖水更是绿到诡异的地步。
褚寒依暗呼:”这小红花竟有如此威力!吸干了荷花精气,再转化成毒气排出,幸好我没喷溅到池水,否则不知有什么危害?”不知为何,她对这貌不起眼的小花感到十分畏惧,似乎多看一眼都会毛骨悚然,便小心翼翼地将船划开,心中更生了一串疑问:”这小花形似菟丝,但菟丝只有黄白色,生长在陆地,也没有毒气,它究竟是什么东西?又是何人栽种?”
这洞谷藏在瀑布之后,云烟渺渺,外人很难得知,是烟雨楼的秘密基地,褚寒依从前来过几次,都不曾看过小毒花,而且烟雨楼并不擅毒,顶多只会用烟香迷昏人,她不禁猜想:”这小毒花难道是新任的花雨堂主布下的?我得小心些,莫要着了她的道。”
褚寒依刚庆幸自己十分警觉,得以避开毒花,忽有一缕箫声穿透烟岚飘传而至,柔韵楚楚、缠绵悱恻,宛如情人耳畔低语。褚寒依虽然学了许多勾引男子的技巧,但从小被教导心止如冰,不能动情,才能顺利完成任务,再加上她年纪尚轻,对情事其实也慒慒懂懂,因此尽管箫声魅惑,她只心神微微荡漾,并不觉得如何,心中暗哼:”雕虫小技!若不是我的『绕殿雷』琵琶遗落在宫中,岂容她放肆!”便大着胆子往箫声来处探去。
小舟才前进一会儿,已进入迷雾深处,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箫声渐渐妖媚浪荡,极尽挑逗之能事,褚寒依不觉面红耳赤、百脉贲张,甚至想翩翩起舞,心中一凛:”玉烟堂那小妮子的功力更高深了,我可不能大意。”她不敢再逞强,当下盘膝而坐,专心运功抵御箫声,但对方曲韵渐促,声声撩人,令她怎么也静不下来,满脑子只浮想联翩……
那一夜,春江花月、细雨霏霏,她与那个人在江船上品茶论曲、打赌解谜:”我连他真实姓名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张中尉的人,叫小冯子!”
箫声时而柔缓、时而活泼,似少女情窦初开,一忽儿叹息,一忽儿轻笑,一忽儿软语呻吟,褚寒依虽努力平定心思,当时的情景仍历历浮现,她虽是在皇帝面前翩翩起舞,却不时偷眼瞄向小冯子,见他被自己迷得目瞪口呆、脸红心跳的傻楞模样,便觉得既得意又有趣。后来她遭假皇帝伤害,小冯子英勇相救,却逼她呼唤”老公”,褚寒依不禁噗哧一笑:”明明是个小公公,还妄想当人家的老公!”这一笑,她立知不妙:”糟啦!”但已来不及,箫声趁她分心的剎那,立刻突破缺口,如潮浪汹涌而至。
褚寒依拼命运功抵抗,但箫声似巨浪般摇晃得她神魂颠倒,以为自己仍处在皇宫之中,那一双眼睛仍痴痴地凝望自己,她竟情不自禁地起身翩翩起舞。
“嘻!”迷雾之中传来一声轻笑。
褚寒依听见嘲笑声,顿时清醒过来,心中惊仄:”这曲子虽然有些高明,但从前我必能抵御,今日是怎么啦,尽胡思乱想?”既有此觉悟,便不再受影响,只专心对付箫声,过一会儿,她心中一片空明,不着片尘,任箫声再多情,也只如风声拂过。
她心神既定,遂睁开双眼,在茫茫迷雾中搜寻对手身影,隐隐见到前方荷花丛里,有一小小红影坐在一片大大的荷叶上,纤手握着长箫,十指轻盈弹跳有如雨珠点荷。
褚寒依倏然起身,竹篙用力一撑,小舟如箭飞去,直到那人前面数尺才停下,娇喝道:”刘玉娘,你还不出来!”
瑟瑟几响,荷叶分开,一个纤瘦少女钻了出来,凤眼斜飞、檀樱胭红,明艳之中透着三分调皮野性,娇媚的眼眸隐隐闪着世故伶俐,小巧的瓜子脸笑出两个酒窝:”方才姐姐想到什么,笑得如此甜蜜?”
褚寒依摸了摸仍热烫的脸颊,但觉自己愚蠢至极:”那小宦官如此可恶,要不是被箫声迷惑,我怎会念着他?”想到刘玉娘躲在暗处笑话自己,更是恼羞成怒,左袖一扬,便射去一蓬寒江针。
暗夜之中,细针不易辨认,两人相距又近,褚寒依这一招实是狠辣至极,刘玉娘待见到点点银光,几乎来不及闪躲,吓得惊呼出声:”唉哟!”娇躯连忙一仰,避了开去。
褚寒依却不放过,右袖跟着洒出寒江针,刘玉娘玉箫旋转成屏,将寒江针拨飞出去,褚寒依见她连躲两把银针,便拿起竹篙用力泼去毒湖水。
刘玉娘不知湖水有毒,但小姑娘爱干净,不想被淋成落汤鸡,连忙旋身飞起,坐到了柳梢上,她身子轻盈,顺着柳枝随风摇曳,一双金葱花鞋晃啊晃,那自信的神气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在意!她指着自己小巧的鼻尖,笑嘻嘻道:”妹妹特地来迎接,姐姐怎能下毒手?”
褚寒依冷斥道:”你用迷魂曲迎接我,安得什么心?”
刘玉娘娇嗔道:”姐姐冤枉人家!姐姐在宫中大展神威救出皇帝,连韩公公都亲笔传书向义父道谢,义父此刻欢喜得不得了,说不定要提升你接掌烟雨楼,从此妹妹对你只有恭恭敬敬、唯命是从,岂敢有半分歹意?”
褚寒依愕然道:”你说义父要找人接掌烟雨楼?”
刘玉娘美眸滴溜溜一转,娇笑道:”姐姐不在的这段时间,楼里发生许多事呢!不只花雨堂选出新堂主,义父还叨念着要找人接掌烟雨楼,他老人家官位越大、肩头越重,总得找人分担事情,我猜他这次召集四大堂主回来,一定是想选出少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