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九00.六 智谋垂睿想.出入冠诸公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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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说人间 更新:2021-08-29 12:37 字数:4235
车中人道:”前两句『荡荡中原,莫御八牛』意思是说:『浩荡的中原,无人可抵御八牛』,『八牛』两字合起来,是一个『朱』字。后两句『泅水不涤,有血无头』,其中『血无头』是个『皿』字,与『泅水』合起来,就是『温』字。”
朱全忠曾听说袁天罡留下的谶语皆与世间大事有关,却想不到其中隐含了自己的名字,既惊詑又欢喜,笑赞道:”袁天罡果真是神人!这偌大的中原,确实没人可与我朱温为敌!”
车中人道:”『泅水不涤,有血无头』虽是个『温』字,却也意喻着你一出现,天下便血流成河。”
朱全忠反驳道:”战争乱世,自是血流成河,没有我也有别人!”他不愿再谈论这话题,见谶语下方还有一首解诗,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那小诗乃是:”一后二主尽升遐,四海茫茫总一家。不但我生还杀我,回头还有李儿花。”
车中人道:”前两句是指唐朝最后的一后二主就是何皇后、李晔以及太子尽升天归西,五湖四海终于一统。”
朱全忠大喜道:”这谶语、颂诗合起来,莫非是指我朱温将来必会一统天下,登基为帝?你早就解答出来,是也不是?”
车中人微然点头,但眉宇微蹙、并无喜色,目光只专注着颂诗的三、四句。
朱全忠见他神情有异,急问:”最后两句:『不但我生还杀我,回头还有李儿花。』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因为那个奇才小子出现,所以事情生变了?”
车中人沉默半晌,才抬起头来,道:”这推背图讲的是从大唐立国一直到后世的奥妙玄机,最末两句颂诗,我一时还未能推究出。”
朱全忠微感失望,伸手向车门,道:”既猜想不出,就别费神了,咱们下山去吧。”
车中人道:”你先去凤翔督军。”
朱全忠问道:”你不随我去嚒?”
车中人道:”当初我说了,我助你称帝,你必须遵守三个条件。”
朱全忠不悦道:”为何忽然提起这三个条件?”
车中人不理会他的怒气,径自说道:”这三个条件,一是不可擅自称帝,需等候天机;二是对我的献策必须言听计从;三是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景况,绝对不可染指臣子、兄弟、近亲之妻女。这几年征战下来,我的计策可有让你失望过?”
朱全忠道:”自然没有。”
车中人沉声道;”但你却教我十分失望!”
朱全忠微然尴尬:”我只不过……”
车中人道:”你只不过在攻下兖、郓两州,杀了朱瑾之后,还想留下他的妻子?那朱瑾曾发兵救你一命,与你称兄道弟!”
朱全忠恼羞成怒,大声反驳:”朱瑾是败战之贼,今日乱世,哪个豪雄不是心狠手辣、妻妾成群?今日我不杀他,来日他必杀我!”
车中人道:”你走吧。”
“夫人!”朱全忠急切道:”在我心中,你始终无人可比!”
“我不是小鸡肚肠的妇人!”车帷卷起,一个青衣妇人从帘后缓缓走了出来,美艳中柔弱如柳,柔弱中又有一丝坚韧不折的英气,深潭似的瞳眸闪着幽然微光,轻抿的唇淡淡勾起,似乎在温婉的外表下承担着许多心事,正是朱全忠的爱妻、魏国夫人——张惠。
她矗立在烟雨之中,单薄的身子仿佛一吹即散,又坚凛得有如雪中傲梅:”你每犯一戒,必损及福泽,影响帝王气运。”
朱全忠双眼微闭,深吸一口气,诚恳道:”夫人,我错了!我会教人送走朱瑾的妻子。”
张惠道:”王爷军事倥偬、日理万机,这点小事不劳费心,我已命人送她去尼姑庵修行了。”
朱全忠心中虽不悦,也不敢发怒,只道:”夫人拿主意便是。”
张惠目光远眺苍天,幽然道:”还记得你决定反叛黄巢那一日,我曾说无论大事成不成,二十年之后,你我夫妻缘尽,从此你海阔天空,任凭作为,我再也不束缚你了!等你权掌天下之后,再不用对着我这张人老珠黄的脸皮了,如今算来,也只余三年时间相守,你连这点欲念都忍不得,如何成就大事?”
朱全忠伸出大掌紧紧握了她的纤指,道:”惠,二十年不够,我许你的是一生一世。”
张惠任由他用力地握着,指尖、心底都泛起一丝痛楚,如果这个男人是为了自己而疯魔,那么她能做的就是为这无情的天地、可怜的苍生,尽力留下几许慈悲,但不知这样的柔情随着自己年华老去,还能束缚他多久?
“每一个人都说我是天杀魔星——”朱全忠仰首望天,道:”我可以答应你少造杀孽,但你也不准离开我。”
两人携手眺望着迷离云海、凄蒙山城,心底同时泛起遥远的记忆……
※
那一年,杏花正开,一座小庙前,一眼凝眸,竟促成了一段宿世情缘,却也为世间带来浩大战火。
朱全忠原本是最穷苦的佃农子弟,日日只懂耕田种地、打架闹事,无意间在龙元寺庙前瞥见一顶华丽小轿。
春风吹拂,拂开了轿帘,也拂动少年沸腾的心,轿里露出一张温柔似水、清丽如莲的俏脸,那一刻少年仿如坠入梦中,看见世间最美的景象,待迷迷糊糊醒觉过来,从此立下惊天之志、踏上不归路!
当他打听到这不染凡尘、冰清玉骨的小姐是宋州刺史张蕤的女儿张惠,两人身份悬殊有如云泥之别,他没有半点退缩,反而毅然决然地弃农从军,想用自己仅有的一双硬拳、一条贱命拼博出功名,好匹配得上这个天仙女子。
他不畏生死、不顾仁义地投靠大魔头黄巢,一路血战天下,当所有军兵都忙着抢掠女子,只有他不沾美色,坚持守住心中那一份纯美、矢志不渝。
迎娶佳人的心愿,是他在残酷的战场上存活下来的动力,在一次次血战突围、九死一生的挣扎中,他锻炼了无畏的勇气,更在一次掠夺中,他得到了”不老神功”秘笈,从此战无不胜,军中地位扶摇直上,很快便成为黄巢手下最得力的大将。
长年跟随大魔头,嗜血杀戮早已烙入灵魂里,若不是心底一丝柔情羁束着,他早已入了魔!
为了早日得到佳人,他不惜怂恿黄巢攻打宋州,一开始,战情顺利,大军破城直入,他以为美梦终得偿,一入城便疯狂地寻找佳人,因为他知道兄弟们尽干奸淫掳掠的勾当,倘若张惠落入其他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老天却仿佛和他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张蕤早已离任,一家去向不明,他伤心欲绝,无心战事,连连战败,只得退兵,从此变得沉默了。
当长久的梦想一夕破灭,支撑的动力瞬间崩毁,他将对老天的恨怒发泄在一次次疯狂杀戮中,直到他再也无法管束心中魔性,彻底化身为嗜血恶魔!
这一日,他奉命攻打”同州”,一举而克。
城陷,他大权在握,天下美女如弱水三千,任由他取,可他的心却是空的,曾经为了张惠而努力的斗志,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虚无。
或许是天可怜见,正当他感到厌烦无比,人生无趣,忽有军士来报,他们捉住一个天仙般的女子,要进献给他。原本他全无心思,却不能扫了兄弟们的兴致,当这个可怜女子被拉扯上来,跪倒在他脚边,那一刻,他只听见自己响若战鼓的心跳声……
风霜几度,以为此生永无相见日;烟波千里,那人竟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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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张惠回想起两人新婚的旖旎风光,芳心不由得一阵怅然,她出生于军武之家,从小父亲教导自己琴棋诗画,也教导政治军事谋略,她原以为自己这一生许配的是官宦之家的书生子弟。
那一年,张家因为兵劫遭难,落魄不堪,她在战火中险些遭军兵凌辱,却遇见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年轻男子相救,那人本事高强,宛如天神,弹指间即击退一群军兵,又挟持她进入一栋神秘的楼阁,在那里教导她许多秘技。
过了几年,她本事大成,奉命进入汴梁,设法瓦解朱全忠的军权,然而当她与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相对时,却看见一双诚挚热切的眼眸,无声而炽烈地倾诉着思慕之意。
她无法想象是怎样的深情,支撑着他只凭着虚幻的梦想,从寻常农家子弟一路血战成为万人之上的将军,更为自己苦苦守住一份纯真情意,她的心不禁融化了。
他隆重地求婚,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她决心叛离烟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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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朱全忠发现妻子不只有美丽的外表,还有自己永远也无法企及的灵秀智慧,她总能适时地化解自己的躁怒,让他心服口服,”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是一物降一物”,他若是魔星现世,那么张惠无疑是苍天派来降服他的仙子。
沉浸在幸福的朱全忠,回复了人性温情,却也失去狂魔斗志,他攻打”河中”不顺,请求黄巢增兵支援,却因大齐中尉孟楷挑拨离间,黄巢非但不发救兵,还严加斥责。
他这头猛兽岂是寻常人驯服得了?恼火之下,立刻写信给安居家中的爱妻,告诉她自己将与黄巢决裂,原本还担心爱妻惶然不安,岂料她非但支持,更回信详列了各方情势,分析作战策略,并要他转投唐廷。
但最令人惊奇的是,张惠竟然邀请黄巢派在朱营的监军严实到家中作客,严实早就听说张惠花容月貌,想趁朱全忠不在时占点便宜,想不到双脚才踏进朱府,美人儿竟是当胸一刀,严实瞬间毙命,张惠拿了严实的首级传遍诸军,宣告朱军正式与黄巢分裂,有反对者,同此下场!
直到这一刻,朱全忠才真正领略张惠的果敢智慧,从此夫妻俩一智一勇,一运筹帷幄、一征战沙场,携手闯过无数腥风血雨、打遍大半江山,朱全忠不只爱她,更敬她服她,底下的军兵不只爱戴军师的智慧,更感念她的仁慈大度,汴梁军从此团结一心,日益壮大。
张惠早知黄巢为德不卒,难以长久,再加上朱全忠受黄巢影响深远,嗜杀成性,她心中十分不喜,听见夫君有意叛出,自是大加赞成,原以为脱离了魔头,便能以柔情循循善诱,化去他的戾气,几场战役下来,张惠才发现,人心深处一旦生了魔,就再也无法根除,朱全忠没有黄巢的束缚,只更加无法无天,当他有能力除掉大魔头的那一刻,早就化身成更大的魔头!
看着深爱的男人成了嗜杀怪物,她心痛之余,只能尽力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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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全忠牵了她的手,道:”我对你是真心的,无论你能不能助我成就大业,我都不想你离开,我们一起走吧。”
张惠柔声道:”你犯了戒,我得留在这里为你求天机、补福泽。”
朱全忠道:”我让杨师厚留下保护你。”
张惠道:”我需要安静。”
朱全忠道:”那就让他留在山腰处,我先走一步,你自个儿小心。”便大步向山下走去。
张惠凝望着他庞然的背影,无声喟叹:”我为何要你守三诫,因为那两句颂诗:『不但我生还杀我,回头还有李儿花』意思是……”心底不由得一阵拧痛:”你的急色好杀恐怕会酿下祸根,会……”
她几乎连往下想都没有勇气,不由得双眼一闭:”会死在亲儿手中!后头却还有李姓敌人的儿子虎视眈眈,而我却无能为力……”
她拿起腰间垂挂的玉笛悠悠吹起,将满怀深情、忧思寄托笛声送君远去,无论多少风雨,无论旁人说他如何,她永远记得两人同州相逢的那一日,那双深情炽热的眼神,心中更满溢着相守二十年的幸福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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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全忠走了一小段路,听见笛声,忽又回首,道:”我读书没有你多,但我知道凤翔还有一则传说,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和萧史是一对恩爱夫妻,他们共乘凤凰飞翔,永不分离,叫『萧史弄玉』。”说罢哈哈大笑,转身大步离去。
张惠想不到貌似粗狂的夫君竟有这份心思,心中一暖,浅浅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