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坐在金发少女的身边，他还是第一次与米娅接近到如此距离，可以闻到寒冷也遮挡不住的芳香。身体中久违的情愫被唤醒，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儿搁手脚，僵硬成机器人了。
  喂。
  什么情况。
  就不该进来的啊，好尴尬，该说点什么，不说话连空气都是尴尬的味道。
  诺亚说：“我帮你修剪枯枝吧。”
  “不着急。”
  米娅的情绪缓和下来，回答，“你喜欢画画么？”
  诺亚很想低头掩饰表情，但一低头就看到了比脸更具青春诱惑的身段，顿时陷入两难，半天才反应过来少女在提问，赶紧说：“啊，我，不会画画。”
  他补充：“但我有个朋友画得不错。”
  米娅恍惚说：“手握住画笔，就有很平静的感觉，仿佛自己来到了比这世界更高的地方，你应该学学。”
  她真的好漂亮啊。
  咳。
  诺亚说：“有机会的话。”
  “我不会画肖像，我更喜欢画风景，我的老师说过，风景画更容易让人获得沉浸……意境，是这个词，我比较笨。”
  一直没有正视过诺亚的金发少女，现在突然转向他，露出含蓄的笑容，有点勉强。
  米娅说：“而肖像画就像工具，把对方的长相实际印在纸上，是比较麻木的行为，我不喜欢。”
  “嗯，说得对。”
  诺亚麻木地点头，压根没体会到她形容的理解。
  米娅接着说：“我喜欢蝴蝶，可惜冬天很久都没有见过了。”
  “我也喜欢。”
  诺亚终于找到可以聊下去的话题，“我见过，原野上，翅膀一闪一闪的，飞得很快，但只见过一次，后来再见到就是在大学士家，挂在墙上的标本。”
  说到大学士家，他本来是想制造话题，但却顺着提到标本，标本意味着死尸。
  想到这里，他真想给自己两耳光，又当话题终结者了。
  米娅脸上显露出支撑不住的伤痛，美丽的叶子枯了，飘摇坠落，但落叶仍有异于金黄的美丽，无论哪种，诺亚都喜欢得不能再喜欢了。他很想安慰她，但做不到，各种情绪波涛汹涌又寂灭，很难过，难过于那片落叶在眼前无声坠落，他却无法接住，只能待其沉睡，才能默默感怀静美亦是可贵的美。
  米娅坚持着身体说：“那是闪蝶，很稀有，我喜欢灰蝶。”
  诺亚说：“听起来不是很漂亮。”
  “的确。”
  米娅点头，“灰蝶在绿野上飞过，很难注意到，它们平时吃植物，偶尔也吃微小的虫。”
  诺亚赞美：“真是博学，你以后可以去学士堡做研究了，那帮一潭死水的老古董里出现了一位美丽的小姐，哇，一定是件让所有人惊讶的精彩事！”
  米娅以微笑回应他，再缓缓开口：“我父亲答应了我，春天的时候会带我捉灰蝶，但已经永远都做不到了，他死了，连尸骨都没剩下，埋葬他的是数不尽的瓦砾。”
  诺亚沉默了。
  米娅的眼神又恢复了呆滞，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死亡是永恒的，若没有人世间的羁旅，死亡同样是永生。”
  “你能这么想真的太好了！”诺亚说。
  米娅看着他，一字一字吐出：“但他留下了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得依靠你了。”
  诺亚霎时神魂颠倒。
  半晌，他才从云雾中爬出来，瞪大眼睛：“啊？”
  “我需要再重复一次么？”
  “不用了，只是，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诺亚深呼吸，说：“我来帮你修剪树枝。”
  “谢谢。”
  柔软的声音此时显得无比诱惑，让诺亚的身体立刻作出坚硬的回应。
  他站起来，脚步不稳。
  心跳比脚步更不稳。
  米娅说：“我去拿剪刀。”
  她低着头走进房子，剪刀在一楼的工房，而她却径直上了二楼，走进琼森先生的书房。
  透过书房的窗户，可以看到庭院中少年全身绷紧，意识已跳到天外，根本注意不到周遭环境，内心如养鹿场，几十头鹿正在朝外猛撞。
  米娅打开抽屉。
  她手指颤抖。
  片刻后，金发少女轻轻回到庭院，把大剪刀递给诺亚：“请为我帮这个忙吧，谢谢你，我实在没有办法修缮这座房子，很快……这座房子也不再属于我了。”
  诺亚坚定说：“放心吧，我会为你找到住处的。”
  他转过身，蹲下，仔细剪掉杂乱的枯枝。
  咔嚓。
  骤然，诺亚身体轻微地抽搐。
  他俯头。
  血从肩膀流淌。
  肩膀被一颗子弹射穿了。
  “哈。”
  诺亚冷不丁笑了一声，倒不是因为骨肉开始修复而嘲笑，是苦涩的笑，像心灵再一次被染上厚厚的尘埃。
  他满脸扭曲的苦楚，转过头，说：“你不该这样。”
  米娅双臂垂软，手上握着的手枪掉落在地。
  她已经尽力说服自己找到不杀人的办法，但发现，找不到，不可能找得到。
  诺亚说：“你打偏了。”
  米娅再也忍不住真实的情绪，眼泪崩出眼角，冲他嘶喊：“杀了我！”
  “明明你再准确一点，就能立刻结束掉我。”
  诺亚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摇头问，“为什么？”
  米娅将剧烈的喘息咽下，狠狠抹掉眼泪，说：“我父亲说过，你会复仇，你一定会向温莎夫人复仇，那是不可能消泯的，一定要有一方死掉才行。”
  “没错。”
  诺亚坦言，“我杀了她，但你的父亲本来不应该做她的陪葬品。”
  米娅双眼通红，盯着他，落叶重新发出了火红色的生命力，烈焰将她覆盖。
  “你是个怪物。”她咬牙说。
  不知道她是指这份水中人镇魂曲的天生能力，还是指自己的行径。
  诺亚忍住难过，回答：“我不是怪物，我只是个很惨的普通人，我被她逼到了没有退路，那是我唯一的退路！”
  他想拉住米娅的手，但对方决绝地退了一步。
  “我……我很想帮助你。”
  诺亚像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迷茫地说，“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把父亲还给我！”
  心如刀绞的声音在诺亚胸口回荡。
  “我做不到。”
  “那你快杀了我啊！”
  金发少女完全失去了淑女的模样，她带着哭腔，渴求着死亡。
  诺亚浑身发冷。
  刚刚被子弹击中的肩膀突然开始疼起来，疼得他没了力气，原本他以为自己根本不怕疼痛了，原来还是怕的。人的心理防线崩溃时，真是脆弱，和三岁小孩一样。
  他经历的事情似乎又在发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区别只在以后当人还是当魔鬼。
  诺亚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捡起地上的手枪，说：“还有一发子弹，我知道仇恨绝对无法化解，那你就开始杀我吧！用一辈子都行，杀死我为止……我不会伤害你，但我会反抗死亡。”
  米娅握着手枪，如同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诺亚几乎是逃跑地从庭院离开。
  他喘着粗气。
  想要再跑远些。
  忽然。
  身后传来一声枪响。
  那最后一发子弹，终于找到了归宿。
  落叶腐烂了。
  诺亚呆呆地停住，辛苦地支撑住变得无比沉重的身体，他抬起头，寒鸦盘旋。
  站在原地半个小时，他想通了什么，同时干掉了什么，神色如常，虚浮的步伐变得稳定，觉得很饿，要去吃很多食物，喝一大瓶酒。
  寒鸦飞远了。